永遠的鄰居
打記事起,一直到上了初中,我家就這麼一戶鄰居。
當時是住筒子樓,一個單元有六間房,住兩家或三家。我家住東頭,出單元門的時候就要路過周奶奶家。
周奶奶家有一位施爺爺,是她的老伴兒,他們還有兩兒一女,從小我管他們的孩子叫姨和舅舅,一直沒改過口,可能是那個年月,相處和睦的鄰居們都在形式上攀攀親。爸媽管兩位老人叫姨和叔。
我非常喜歡周奶奶。她極瘦,永遠是一臉笑容的對着我。其實不光是對我,她在家裡似乎從來不發脾氣,連說話都幾乎沒有大過聲。她幹活麻利,但并不是風風火火的那種,閑庭信步似的把一家人的生活起居料理得井井有條。
周奶奶在理發店工作,我最喜歡她給我剃頭。那個年代也和現在一樣,男孩差不多一個月就要去推一次頭,電推子在頭頭嗡嗡駛過的感覺真是不舒服,怨不得孩子們都不愛剃頭,甚至還會大哭一場。我是個癢癢肉極多的人,電推子到了耳朵後面時,半邊身子從上麻到下;而且每每剃到最後,理發師們的收工動作都是将脖頸上的汗毛,用锃明瓦亮的長把兒剃刀唰唰兩下刮去;每每那時,我總是會心生恐懼滿頭大汗。
但如果身邊是周奶奶,情況就完全不是這樣。
當一位極熟悉,極和藹的老人來到你身邊時,怕是做什麼你都會接受吧。況且周奶奶是一邊輕撫着我的頭,一邊還跟我聊上幾句,然後不知不覺地開始剃我的頭發。随着撮撮頭發落地,還不時的誇我越來越帥了,這時候連電推子的嗡嗡聲都似乎小了很多,不光麻癢難受全然消失,還多了些享受。
于是,周奶奶成了我“欽定”的理發師,非她不剃。如果她不當班,我一定是另選時間的,當然那個時候年紀太小,選時間的也隻是爸媽,而且應該從無例外。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發生過這麼一件事。
我是根本不記得這件事的,但這事無數次被父母提起。有一次去理發,周奶奶不在,也許是父母覺得我長大些了,不一定要認人才肯剃頭,于是請另一位熟識的阿姨來剃;我雖然對這事已經毫無印象,但笃定當時是不情願的。這位阿姨是東北人,做事利索,而且給小孩子剃頭不用操心發型,每每又會被孩子父母稱謝,所以是理發師們極愛做的事情。她愉快的過來,麻利的一把拿穩我的頭,我當時立刻不願意了,但還是忍了一小會兒,可能接下來她又做了什麼讓我很不舒服了,于是我開始鬧騰,堅決不剃!父母沒辦法,隻好等周奶奶上班。據說,當時半邊的頭發已經剃去,我頂着這個不等式的發型逛了半天大街的壯舉,後來也常常為家中長輩談起。年近五旬,每每理發時還能時時憶起周奶奶輕撫我頭發的感覺。
施爺爺是一個脾氣有些大的老人,爸媽說那是因為他的身體不太好。年輕時參加抗美援朝,埋伏在雪地裡時間過長,具體幾天我已不太記得,總之和很多戰友一樣落下肺部的毛病,不能受冷,更不能感冒,否則會嚴重到不能呼吸。冬天,施爺爺總是在一間小屋裡,屋門挂上了厚厚的棉簾,裡面架着火爐。爐子上常常放一隻搪瓷盆,就是當時常用來吃飯的那種,盆底黑黑的,是燒得幹涸的醋,滿屋子都是醋味。後來我才知道,這是最方便實用的消毒方法。有時候會聽見施爺爺在家裡發脾氣,聲音大,語氣硬。雖然面對我們小孩子他從來沒有這樣過,但當時聽起來還是不免有些害怕,讓我以為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很不好的事情。于是從家裡探出頭去望望,隻見周奶奶仍是帶着平日裡常見的微笑,慢條絲理的走進廚房,盛上一碗飯,又慢慢的走回餐桌,輕松的聊着家長裡短。
我又大些時,施爺爺就很少出門了。偶爾見到,也一定是在晴暖的日子,多是穿着舊藍的中山裝,肩膀又寬又平,腰杆也直,隻是腿有些許蜷曲,步伐緩慢,伴着些混濁的咳嗽聲。周奶奶總是在旁邊陪着,慢慢的走,碰到熟人,就或多或少的聊上幾句,臉上依然是我最喜歡的那種笑容。施爺爺也微笑着向跟他打招呼的人點點頭。兩人的背影就在燦爛的陽光中慢慢的遠去。
一年冬天,施爺爺去世了。爸媽在我的建議下,送了家中最好的一床毛毯。那時候施爺爺家的孫女已經快上中學了。晚飯後,爸媽在家裡唏噓着剛剛離去的老人,他正直,善良,隻是脾氣不好,身體又差,辛苦了周奶奶。好在兒女孝順,尤其是孫女有出息。這個妹妹大約小我十歲,記憶中隻有小時候聰穎可愛的形象了,後來一直也沒見過。印象最深的就是她剛上學時,寫作業總是用橡皮擦了又擦,為的是讓每個字都寫得端正好看,已經在上海讀完博士了。她的父母文化都不高,可能是和善的家庭更能培養出有志向的孩子吧。
初一暑假時,我家搬去了離中學更近的地方,搬離了住了十幾年的單位大院。但也時常回來,看看外婆和姨媽,也時常能見到周奶奶;她還是親切地跟我說話,帶着親切的微笑。少年的我長得迅猛,身高早超出她一大截,于是,在寒暄時,她就用以前經常輕撫我頭發的手,用力地拍拍我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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