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鄭重聲明:本文是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故事發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一天。
那天,夜有點深了,天淅淅瀝瀝下着小雨。初一女生婷婷撐着油紙雨傘踩着青石闆小路從江邊往家趕。小路蜿蜒向半山坡延伸,路兩邊是鱗次栉比的一棟棟居民樓、居民小院,每隔一段距離就有散發着昏黃燈光的路燈。
本來江邊的外婆見天黑不讓她回家的,但婷婷想到媽媽卧病在床,還是執意走了。
她家在山坡上市中區人民公園的一棟老房子裡。這棟老樓房是國民黨遷都重慶時建的,當時是國民政府外交部的辦公樓。樓房外觀方正,青磚木質結構,房頂覆蓋青瓦。每層樓都有回廊,房間地面、樓梯、通道、回廊都是木制的,朝南的房間可遠眺長江。整棟樓顯得既莊重又典雅。一樓是重慶市中區圖書館的藏書庫,二、三、四樓是住戶人家,樓房大門外有一塊不大的草坪。婷婷家位于四樓朝南的一個套間。
此刻小路靜悄悄的,沒有人,路邊居民樓房間散發出微弱的光線。居民樓屋檐雨水的嘀嗒聲,在這寂靜的深夜顯得格外清晰,家家關門閉戶。這靜谧的氛圍讓人容易産生鬼魅的聯想。
婷婷有些害怕了。為了給自己壯膽,她輕聲哼起了歌曲:“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
離她住家的樓房越來越近了,她遠遠瞥見樓房那扇大木門好像半開半閉着。
婷婷撐着雨傘走到離大門七、八米處時,聽到輕輕的咳嗽聲,擡頭一看,靜悄悄黑夜中,大木門前微弱燈光下,悄然站立一個渾身着白布服頭戴恐怖鬼臉面具的高大的人,面朝她立在那裡一言不發。
婷婷一聲短促的驚叫,跌倒在地。
這瞬間,“鬼臉面具人”迅速消失。
很快大門裡有人出來,婷婷的媽媽也趕來了。大家扶起驚恐的婷婷,在媽媽和鄰居們七嘴八舌安慰了好一陣後,婷婷才講出了她看到的情景:“……我遇到了鬼。”
大家都很驚訝,甚至有人懷疑是不是婷婷産生了錯覺。
這件事大家議論、猜測了好幾天,婷婷在北門區公安分局當幹警的爸爸也回來和派出所民警一起調查,但沒有找到任何線索。
以後,那個“鬼臉面具人”也沒再出現。
但婷婷的性格從愛唱愛跳愛笑,變得有些膽小寡言了。
爸爸媽媽自這件事後,也從不讓婷婷晚上外出了。
幾年後,人們漸漸淡忘了這件事。
1964年深秋的一天夜裡,樓房裡幾乎所有人都上街看遊行去了,人們在大街上歡慶我國成功發射第一顆原子彈。婷婷爸在北門公安分局加班,婷婷媽去江邊外婆家,婷婷就待在家裡沒有上街。
待了一陣後,婷婷終于忍不住就下樓了。但當走到大門時她又猶豫了一下,還是返身慢慢往回走,想上樓回家。剛走到樓道口時,婷婷聽到身後傳來輕輕的咳嗽聲。婷婷渾身一緊,轉過身來時,看見那個渾身着白布服頭戴恐怖鬼臉面具的高大的人,像幾年前一樣,面朝她立在大門處一言不發。
婷婷驚叫一聲,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與上次一樣,“鬼臉面具人”并沒有進一步行動,就迅速消失了。
樓道口處住家的夏婆婆聽到叫聲拉開屋門,扶起了婷婷。
這次整棟樓房及周邊的街坊鄰居,都被此事鬧得沸沸揚揚,這棟老房子因此增添了一層神秘恐怖氛圍。
派出所來人調查、布控等,忙活了一陣依然無果。
究竟是什麼人兩次驚吓婷婷?為什麼驚吓後又沒有進一步的傷害行為呢?人們能想到的是,這裡畢竟是居民樓,婷婷發出驚叫聲後,一般會引來鄰居,這樣歹徒就不好下手了。
待婷婷情緒平複了幾天後,婷婷爸耐心問婷婷:“你兩次看到那個人,有什麼印象深刻的地方?”
婷婷說:“頭部那個面具很猙獰,色彩對比強烈。”
婷婷爸深思,他想想街上的各種商店都并沒有這類面具出售,就想到這個面具很可能是作案人自己制作、繪制的。
一個念頭就蹦出來:作案人很可能有一定的美術基礎!
但這棟老房子裡沒有愛好美術的人,也沒聽說周邊有誰經常畫畫。
“鬼臉面具人”兩次都極迅速撤離,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迹。
這個事件像謎一樣纏繞在人們心頭。
由于再次受到驚吓,婷婷變得更加孤僻,她休學了一個月。
但這一個月裡,婷婷的功課基本沒有耽誤。二樓的童小勇是婷婷的同班同學,學習成績在班上名列前茅,平時和婷婷關系也很好。這一個月裡,除星期天外,小勇每天晚上都來婷婷家,把當天上學時老師講的各科内容一一講述給婷婷。
為了讓婷婷更好擺脫陰影,婷婷爸媽還是在考慮搬家,想為婷婷換個環境。
但就在此時,一樓的藏書庫被區政府征用,用作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從此,這棟老房子白天晚上都有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來來往往,就是很晚也常常有人在油印或抄寫學習資料什麼的,樓房因此變得非常安全。試想,有誰膽敢在毛澤東思想學習班所在地裝神弄鬼?!
婷婷爸媽也就放棄了搬家的打算。
不久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一切都變得亂糟糟的,毛澤東思想學習班變成了造反派的司令部。司令部一天到晚人來人往,也熱鬧非凡。
又過了不久,在樓房邊上一個角落的地面,緊貼着樓房搭建起了一個簡陋的棚戶,住進了一對六十來歲的夫婦。
這對夫婦男的姓張,女的姓卞。鄰居們稱他們張老頭、卞婆婆。
據說,他們在江邊原來是有一樓一底住房的,但因解放前他們曾在國民黨的《中央日報》社幹過雜工,所以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他們就被打成反革命分子,住房被沒收,人也被造反派塞到這裡,說是要把這對牛鬼蛇神放到革命造反派的眼皮底下來監督改造。
張老頭夫婦被造反派勒令每天打掃整棟樓的清潔衛生,還時時有臨時派上的雜事,且每天必須向造反派早請示晚彙報。夫婦倆無兒無女,僅有的親戚一個侄兒一個侄女,在這種時候也像躲瘟疫似的躲着他們。平時,夫婦倆在空餘時間撿撿菜市場的爛菜,撿撿垃圾,遇見熟人時總是低着頭,從不與人搭話,日子過得非常慘淡。
這對夫婦隻對一個人例外,他們與這個人有簡單的招呼、對話,這人是婷婷的爸爸。由于婷婷爸每次碰到他們,都和藹地主動打招呼,久而久之互相就有了簡單的交談。
見張老頭夫婦這麼慘,婷婷一家動了恻隐之心。雖然婷婷家過得也是粗茶淡飯,但他們還是常常端些諸如綠豆稀飯、包谷餅之類,拿些舊衣服舊褲子等接濟張老頭夫婦。為此,造反派還到革委會告狀,說婷婷一家階級立場不堅定,對牛鬼蛇神有仁慈之心。
一天下午,二樓的童小勇放學回家時發現忘帶鑰匙,他爸媽又不在家,進不了家門。他就坐着樓房前的草坪上,拿出圖畫本畫雷鋒頭像。這時張老頭過來,看了小勇的畫,就說:“你這面部輪廓畫得太不準,眼睛也畫得一大一小的。”說着,就拿過小勇的鉛筆,親自慢慢為小勇示範畫了一遍。
張老頭示範畫的雷鋒頭像準确、生動。後來小勇來婷婷家複習功課時,把張老頭畫的雷鋒像拿給婷婷看,被婷婷爸發現。
婷婷爸問明來由後,再次看了看那幅雷鋒頭像畫,陷入了沉思……
1972年夏天的一個夜晚,電閃雷鳴,暴雨傾盆,從張老頭夫婦的棚屋裡傳出慘叫聲。鄰居們趕到時,見土坡上倒下的大樹砸穿棚屋頂後,壓在卞婆婆身上,張老頭剛從壓着的大樹下掙脫出來,渾身血流不止。
大夥兒趕緊移開大樹,婷婷爸張羅着叫來了一輛三輪小車,将張老頭夫婦送往附近的道門口市第一人民醫院。醫生确診卞婆婆已經死亡,張老頭則必須馬上輸血,不然生命危險,但醫院又無備血。
這時,婷婷爸站了出來,說:“抽我的吧,我是O型血。”
時光荏苒,轉眼到了八十年代。
張老頭夫婦已獲得平反。他們雖然曾在國民黨的《中央日報》社幹過勤雜工,但那是為了養家糊口,他們并沒有損害人民利益反對革命的言行。他們被沒收的一樓一底私房也獲得賠償,國家返還給張老頭一套住房,就安置在這棟老房子的一樓。張老頭的侄兒侄女觊觎他的住房,這時也假惺惺地來向張老頭問長問短,但張老頭對他們非常冷淡。
一天,張老頭備了好酒好菜,邀請婷婷爸對酌。酒至半酣,張老頭起身對婷婷爸鞠躬,說道:“婷婷爸,首先,我要深深感謝你,感謝你們一家!其次,我要向你一家表示誠摯的道歉!”
接着,張老頭說出了一個他的秘密:他就是那個兩次驚吓婷婷的“鬼臉面具人”!
但婷婷爸面部表情波瀾不驚,非常鎮定。
婷婷爸接過話頭平靜說道:“你是杭州人,抗戰時為躲避戰亂你們逃到陪都重慶。年輕時你曾讀過杭州國立美術專科學校。你們夫婦曾有過一個兒子,但這個兒子很不争氣,他加入地痞流氓袍哥組織,解放初期又被國民黨潛伏特務拉下水。一次在北門區長江邊的一處樓房房間密謀破壞活動時,公安幹警破門抓捕,你兒子跳窗逃跑,還開槍拒捕,結果被追擊的公安人員在江邊擊斃。那個擊斃你兒子的公安人員就是我。”
張老頭一臉愕然!他沒想到婷婷爸竟然知道這些,然後臉上出現悔恨的表情。
張老頭道:“失去唯一的兒子後,我們夫婦對你懷恨在心,因此我用自制自畫的鬼臉面具兩次驚吓婷婷,以發洩恨意。但我們夫婦并沒有進一步傷害婷婷的想法。搬家到這裡後,你們一家的善良徹底感動了我們夫婦,我們為曾經的愚蠢行為感到後悔啊!”
婷婷爸寬厚地說道:“老張,都過去了,如今好好生活吧。”
張老頭1989年病逝,病逝前他寫下遺書,将他的一套住房贈給婷婷一家。
- 上一篇 【一枝秃筆自言自語】實現一次婆婆丁自由
- 下一篇 夢裡桃花
添加新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