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辦法,挖條地道去見媽:《寤生二三事》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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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網絡



無意中發現了李敬澤的新書:《我在春秋遇見的人和神》。

書名一望而知,又是李先生的讀後感。

得多說幾句。李敬澤先生是著名作家,也是著名評論家。他的讀後感,當然也是評論,但讀來絕無一般評論家的刻闆,像随筆,語言鮮活,天馬行空,卻又不乏洞見。

喜歡李先生的文字,還喜歡模仿他,學寫讀後感。

寤生二三事》是本書的第一篇。

春秋故事。寤生者,說的是鄭莊公,原文是《鄭伯克段于鄢》。鄭伯是鄭國國君,谥号莊公。共叔段是鄭伯的親弟弟,其封地京邑,是鄭國的一線城市。共叔段叛亂,京邑失守,敗逃到鄢,莊公又攻克了鄢,共叔段逃到了共,所以叫共叔段。

這個故事,說的是權謀。中國古代曆史,似乎充滿了權謀。

前幾天看到某教授呼籲,不要研究古代史,研究古代史無非研究權謀,完全是浪費納稅人的錢。我不這樣看。我認為适當研究一下古代曆史有好處,至少我們會明白曆史上那些混蛋為什麼混成那樣,同時明白“大棋論”和“陰謀論”的由來。

回到莊公。莊公的媽媽生他時難産,是倒着生的。寤生,就是倒着生,腳先出來。當時的醫療條件都知道,沒有專業接生護士,沒有剖腹産,難産可謂九死一生。這樣一來,媽媽武姜對莊公自然有了芥蒂,偏愛他的弟弟共叔段。

武姜想立共叔段為世子,多次請示她老公,老公都不同意。封建社會,立長不立幼,立嫡不立庶,這是鐵律。不難想象,武姜在莊公的成長過程中,給他使了多少絆子,莊公又受了多少委屈,原文沒說,讀者不難想象

毫無疑問,《鄭伯克段于鄢》是一篇優秀的記叙散文。純白描,共叔段一直沒有現身,兄弟之間勾心鬥角,完全通過莊公與臣子的對話暗示。李敬澤先生的點評也是惜墨如金,十分精彩:

“大權在握的時候,要沉得住氣,讓王八蛋們充分地表演。敵人是注定要跳出來的,笑眯眯看着他跳,反正事物的規律是他跳得再高也得往下掉。直到他高得劈了音跑了調,這時你再出場,一巴掌拍死他,效果就是戲劇性的,兩千七百多年都有人持續叫好。”

莊公大權在握,所以胸有成竹,敵人——他媽媽和他弟弟——的一舉一動盡在掌控之中。偏要裝糊塗、扮委屈。

姜氏替共叔段讨要封地,要到了大城京邑,大臣紛紛反對,認為不符合規矩。莊公假裝無奈,表示必須聽媽媽的話。

共叔段暗中招兵買馬,圖謀不軌,大臣在那兒幹着急:不行啦,不行啦,這樣下去早晚要出事呀!莊公說出了一句名言:

“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

啥意思?

“多做不義的事情,必定會自己垮台,你姑且等着瞧吧。”

看看,有這麼當兄長的嗎?明知道弟弟做的事不義,卻不加勸阻,不批評指正,任由他在錯誤的路上越走越遠,然後一巴掌拍死。

我是1978年在《古文觀止》上讀到《鄭伯克段于鄢》的。之前在一個大人物的講話中見過“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說的是一個準備搶班奪權的野心家。後來,那家夥果然“自斃”了。讀此文,對大人物無比崇敬。後來讀《康熙大帝》之類曆史小說,對古人的權謀也是贊歎不已。直到現在才意識到,國人熱衷于陰謀詭計,無意科技創新,着實浪費了太多的聰明才智。

莊公在與姜氏和共叔段的矛盾公開之前,是十足的孝子和仁義的兄長,一旦撕破臉,頓時六親不認。在“處置”母親時,他終于忘記了做戲,表現得太過急切。

鄭伯發了個毒誓:

“不及黃泉,無相見也。”

黃泉在哪裡?在陰間啊。不到陰間不相見,就是說這輩子都不跟他媽打照面了。

李敬澤點評道:

“算計他弟時,莊公冷靜如青銅,很有政治家風範;但對付他媽,就感情用事了,不講政治了,撒嬌犯渾了,竟把個親娘判了終身監禁。“

話一出口,立即發現不對,說好的孝子呢?從前假裝對母親的順從全都白費了功夫。

古往今來,有幾個帝王将相不是說一套、做一套,問題是你不能露了馬腳。

咋整、咋整呢?

幸好有個颍考叔。

幸好颍考叔腦瓜特别好使,還特别善于演戲。

那天君臣二人共進午餐。穎考叔在吃飯的時候,把肉留着。莊公問他為什麼這樣。穎考叔答道:“小人有個老娘,我吃的東西她都嘗過,隻是從未嘗過君王的肉羹,請讓我帶回去送給她吃。”

戲,是演給天下人看的,莊公請客吃飯,旁邊肯定有人伺候,這些人自然會廣而告之。

颍考叔把話頭一遞,立即引起了莊公的悔恨,隻聽他沉痛地說:“你有個老娘可以孝敬,唉,唯獨我就沒有!”

“君王何出此言?“穎考叔道:“請問您這是什麼意思?”

“唉,都怪我當時一沖動,說了句氣話。“莊公把原因告訴了穎考叔,”當時說慌了,真的。不及黃泉,不死不相見,你看我這身體,一時半會兒……唉!“一時短歎長籲,顯得後悔莫及。

“原來是這樣啊。“穎考叔答道:“誰不知道您是個大孝子。别擔心,隻要挖一條地道,挖出了泉水,從地道中相見,誰還說您違背了誓言?”

偷換一個概念,黃泉便不再是陰間。在地道中相見,便不算違背誓言。輕松解套,大功告成。

以下是李敬澤先生的感歎:

兩千七百年前的地道裡,鄭莊公找媽媽,他舉着火把向前摸去,不但不怕,還忍不住要作詩了:“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下了地道,真呀麼真幸福!

那時我華夏之人能歌善舞,鄭衛之地對歌流行,火光一閃,他媽過來了,聞聲對了一句:“大隧之外,其樂也洩洩!”這句就有意思了,出去吧出去吧見了太陽真高興!

總之,一聲娘一聲我的兒,眼淚和極其熱烈的掌聲。

姜氏也是個演技派,把一場母慈子孝的大戲表演得感人至深。

李敬澤說,此為公元前七二二年,《春秋》紀事首年。

首場大戲,便是權謀。

你方唱罷我登場,一晃兩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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