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史記·戰國四公子之信陵君》新解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三）魏國信陵君，魏無忌

他是漢高祖劉邦的偶像，劉邦稱帝後為他安置五戶人家看守墓冢；他是合縱抗秦的簇擁者，擾亂了秦統一的步伐；他是四公子中唯一一位沒有負面新聞的真君子；他用一己之力挽大廈與将傾之間，為魏國續命十幾年；他就是戰國四公子之一的魏公子——信陵君。

信陵君，姓魏名無忌，是魏昭王的小兒子，魏安釐王的異母弟弟。信陵君仁義且禮賢下士，從來不敢因為自身富貴而怠慢士人。因此方圓數千裡的士人都争相投奔他，各諸侯國都認為他賢能，門客衆多，因此連續十幾年都不敢進犯魏國。

一、門客衆多，招來嫌隙

有一次，信陵君與魏安釐王下棋，突然傳來北邊的烽火信息：趙國發兵攻打魏國，很快就要進入魏國了。魏安釐王停止下棋，打算召集大臣商議。魏公子對魏安釐王說：“這是趙王在打獵，并不是來進攻魏國。”于是繼續下棋，但是魏安釐王恐懼，心思不在棋盤上。過了一會，又傳來北方邊境的消息：原來趙王是在打獵，并不是攻打魏國。魏安釐王大驚，問魏公子是怎麼知道的。魏公子回答說，他的門客中有人能深入趙王内部，打探到趙王的行蹤，因此趙王的一舉一動，他都能及時知曉。從這以後，魏安釐王開始冷落魏公子，不敢任用他處理國事。

相比在逃亡之際需要用到雞鳴狗盜之流的孟嘗君，埋沒了三年才發現毛遂的平原君和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不聽門客勸谏而殒命的春申君，信陵君的門客真可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他們總是能在關鍵時刻給予信陵君最好的建議和最強的幫助，而信陵君的很多重大決策都出自他們的建議。

二、謙禮待侯嬴，智囊獻忠心

魏國有個叫侯嬴的隐士，七十多歲了，家裡很貧困，是大梁夷門的守門人。魏公子聽說後，就拿着貴重的禮物去拜訪他，以修身養德自居的侯嬴自然拒絕了魏公子的禮物。

魏公子就置備酒席宴請賓客，等賓客都入座後就帶着車馬随從并空着左邊的座位，親自前往夷門迎接侯嬴。侯嬴整理了破舊的衣帽，并心安理得地坐上了公子車的左邊座位，想以此來探視魏公子，而公子心甘情願地為他駕車。侯嬴又希望去看望一個在市場做屠夫的朋友，魏公子馬上駕車前往。侯嬴下車後與朋友朱亥一邊聊天，一邊觀察魏公子的表情，而公子一直都是和顔悅色，沒有顯示出一絲的不耐煩。

這時，魏國的王室宗親、高朋貴賓都已坐滿廳堂，等着公子的到來。市場上的人都看到魏公子駕車，他的随從都在暗罵侯嬴，而魏公子一直沒有表現出一絲的不快，侯嬴這才辭别朱亥上了車。到了魏公子家裡，魏公子讓侯先生坐到尊位上，并逐個把賓客向侯嬴做介紹，引來滿堂賓客的驚訝和不解。到衆人酒興正濃時，魏公子起身，來到侯先生面前舉杯為他祝壽，原來這天是侯嬴的七十大壽。侯嬴對魏公子說：“我是夷門的守門人，而公子卻委屈馬車，親自在大庭廣衆之下來迎接我，我本來不應該再去拜訪我的朋友朱亥，可是因為公子的緣故，我故意去拜訪他來考察您，還讓公子的馬車久久地停留在市場中，而公子反而更加恭敬，市場的人都以為我是小人，認為公子是禮賢下士的長者，我正是想以此來成就公子的聲名。”宴會散後，魏公子尊侯嬴為上等貴賓。

後來侯嬴又向魏公子推薦了朱亥，公子多次親自前往拜見，可是朱亥一直不予回拜。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國攻破趙國長平，後又圍困邯鄲。魏公子的姐姐是平原君的夫人，平原君多次寫信向魏安釐王和魏公子求救，請求魏國出兵救趙。魏安釐王派遣晉鄙率十萬軍隊去救趙國，可是迫于秦國的壓力，不敢前往，便讓軍隊在邺城紮營，觀察雙方局勢以采取對自己有利的措施。趙國一直不見援軍的到來，平原君便派使者不斷來到魏國，責備魏公子不憐憫姐姐，不顧及姐弟親情，諷刺魏公子高風亮節救人危難都是徒有虛名。魏公子擔心趙國危亡，多次請求魏王救趙，還讓賓客們千方百計地勸說魏王，可是魏王害怕秦國，一直沒有同意。魏公子于是請來賓客，集結戰車一百輛，打算與秦軍拼死一搏。

魏公子出國救趙經過夷門，把同秦軍作戰的計劃告訴了侯嬴，侯嬴認為魏公子此行為無異于把肉投喂給饑餓的老虎，于是策劃了一個計謀，魏公子依計而行。侯嬴慚愧自己年老體邁不能跟随同行，便在魏公子達到晉鄙軍隊的那天面北自刎，以此來表達對魏公子的一片忠心。

魏公子的禮賢下士，出自真心。當年，嚴仲子為報複韓相俠累，到處尋求俠士，後來所幸遇到聶政，并以百镒黃金為聶母祝壽，聶政為感激他的知遇之恩，抱着士為知己者死的決心，為嚴仲子手刃仇人，最終也自毀面目剖腹而亡，令人唏噓。相比魏公子對侯嬴，其動機就單純的多，他知道侯嬴是隐士，更看重的是名聲，所以他為他舉辦一場盛大的宴席，并在王公權貴面前為他祝壽，給他足夠的面子。最難得的是，魏公子不是首先有求于侯嬴才這樣做，他隻是單純的愛才，這一點在後面的故事也有體現。試想，在那樣一個階層森嚴卻有這樣一個處處為人着想的領導，誰又不會誓死效忠呢？

三、竊符救趙，是義舉也為其最終命運走向埋下伏筆

魏公子帶着兵馬一行人來到夷門，把同秦軍作戰的計劃告訴了侯嬴，侯嬴輕描淡寫地說：“公子您努力吧，贖老夫不能随行了。”魏公子走了幾裡，心裡不痛快，心想：自己對待侯先生算周到了，可是今天自己都要上戰場跟秦軍決戰了，先生卻沒有一言半語要告訴我的？難得是哪裡對待他不夠周到？于是又返回夷門，想問問候先生。侯嬴笑着說：“我就知道您還會回來的。公子如今面臨困難打算親赴戰場與秦軍決一死戰，這就好像把肉投喂給饑餓的老虎，怎麼會有功勞成果呢？這樣做，還用養我們這些賓客幹什麼呢？公子對我很厚重，您走了我都不送行，因此知道您會惱恨我而返回夷門。”魏公子對侯先生一再拜謝，詢問救趙良策。侯嬴于是支開其他閑雜人等，對魏公子悄悄說道：“我聽說晉鄙的軍符總是保管在魏王的卧室裡，而現在趙王寵幸如姬夫人，她經常出入趙王的卧室，以她的能力可以盜來兵符。當年如姬夫人的父親被人殺害，如姬夫人一直想為父報仇，魏王以下的大臣都想為她效力，但是誰都沒能查出兇手。為此如姬夫人曾對您哭訴，希望您能查出真兇為父報仇，後來您派門客斬殺了兇手并獻上兇手的首級，為如姬夫人報了殺父之仇。如姬夫人想為公子效命卻苦于沒有機會，公子如果開口請如姬夫人幫忙，她一定會答應您的請求。如果得到虎符就可以奪得晉鄙的軍隊，這樣北邊可以救援趙國，西邊可以抵禦秦國，這是同春秋五霸一樣的功業。”公子聽從侯嬴的建議，請求如姬夫人幫忙，如姬夫人果然盜來晉鄙的兵符交給魏公子。

魏公子出發前再一次見侯嬴，侯嬴對他說：“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公子到了晉鄙那裡，即使驗明兵符無誤，晉鄙仍有可能不會把軍隊交給您而是再次向魏王請命，這樣的話就危險了。我的朋友朱亥是個大力士，可以同您一同前往。到了那裡，晉鄙聽你的，那就好辦，如果不聽您的，您可以讓朱亥殺了他。”公子雖然不忍殺害魏國的将領，但為成大事，隻能照計行事。于是請來了朱亥，朱亥笑着說：“我是市場裡的屠夫，而您屢次屈尊前來拜訪我，我之所以不回拜答謝您，是認為這種小禮儀細節沒什麼用處。如今您有急難，這是到了我為您出生入死的時候了。”于是同魏公子一同前往邺城晉鄙的軍營。

到了晉鄙軍營，果然如侯先生所料，晉鄙對魏公子代替他的命令有所懷疑，不想聽從魏公子的命令。于是，朱亥從袖子裡取出藏着的四十斤重的鐵錘，砸向晉鄙，晉鄙身亡。魏公子取得晉鄙軍隊的統治權，開始整頓軍隊，并在軍中下令：父親、兒子都在軍隊中的，父親回家；哥哥、弟弟都在軍隊中的，哥哥回家；獨子沒有兄弟的，回家奉養父母。這樣選拔出八萬精兵趕赴前線進攻秦軍。秦軍見魏國的援軍已到，這才撤兵離去。至此圍困了三月之久的邯鄲之圍解除，趙國得以存國。

竊符救趙，有幾個關鍵的人物。第一個是整個事件的謀劃者侯嬴，雖然身為小小的守門人，卻熟谙天下事，他知道魏王的喜好，他也知道魏公子的行事。他眼界開闊有格局，認為竊符救趙，可以北救趙而西亡秦，秦亡才能存魏，對魏國而言是等同春秋五霸一樣的功業。他心思缜密，提前謀劃可能遇到的問題。他喜歡結交有朋友，說不定魏王身邊就有他的朋友，所以才知道魏王把兵符藏在哪裡，而朱亥就是他的忘年交。如果沒有他的計策，魏公子所行必定有去無回。第二個人物是朱亥，雖是身處鬧市的屠夫，他也不甘平庸，等待着一個可以一展身手的平台，後來他等到了魏公子。朱亥身上還有一個非常可愛的閃光點，大丈夫不拘小節、不随波逐流，魏公子雖然身份尊貴，可是對于不喜歡繁文缛節的朱亥來說，一樣不去阿谀奉承，所以對魏公子的拜訪不予回拜但卻心存感激。但當魏公子遇到困難時，他卻直接用行動回答。第三個是知恩圖報的如姬，如果沒有如姬的相助，一切的計劃都是空談。最後就是魏公子，一個身份高貴卻真心待人、不以貌取人的人，又怎麼能讓人不敬佩呢？助人者，人恒助之。也許魏公子身上有一種獨有的人格魅力，才讓各國人才争相奔赴，并在他遇到困難時願意鼎力相助。

于内，門客出謀劃策屢創奇迹，于外對諸侯也能一呼而群擁，由此帶來的功高震主，就像一道魔咒，而信陵君一樣逃脫不了這樣的宿命。

四、以人為鏡明得失

魏安釐王對魏公子竊符矯诏殺晉鄙很是憤怒，魏公子自知有愧，在抵禦秦國保存趙國之後，命令将軍領兵回到魏國，而自己留在趙國。趙孝成王對魏公子救趙感恩戴德，于是與平原君商議，打算用五座城池賞賜給魏公子。公子聽說後自鳴得意，賓客裡有人勸說：“事情有的不能忘，但有的一定要忘記。如果别人對公子好，那公子一定不能忘記；公子對别人有恩德，希望您能忘記。況且假傳魏王的命令，奪取晉鄙的軍隊以救趙國，于趙國而言是有功勞的，但是于魏國而言您就不算忠臣。公子現在自高自大以有功自居，我私下認為公子不應該這樣做。”魏公子認為他說得很有道理，認為确實不該如此，便自責起來。

趙王舉辦宴會，親自打掃了宮殿的台階并到門口迎接作為貴賓的魏公子，執行主人的禮節，引領公子走向西邊的台階。公子側身謙讓從東邊的台階走上去。對趙王說，自己是有罪過的，虧負了魏國，同時對趙國也沒什麼功勞可言。趙王因此不忍說出賞賜五座城池的事，後來趙王把皜邑封賞給公子作為湯沐邑。魏王也把信陵邑奉還給公子，公子還是留在趙國。

魏公子聽說趙國有兩個德才兼備隐居的人，一個是藏身于賭徒中的毛公，一個是藏身于酒館裡的薛公。公子想見這兩個人，可是這兩人知道後就躲了起來。公子打聽到兩人的住所，于是悄悄步行前往與兩人交往，見面後他們彼此都很高興。平原君聽說後就對他的夫人說：“我當初聽說夫人的弟弟是個舉世無雙的大賢人，現在聽說他竟然和賭徒、酒館的夥計交往，看來公子也是個無知妄為的人罷了。”平原君的夫人把話轉告給公子，公子聽後就向夫人辭行說道：“以前我聽說平原君賢德，因此背棄魏王而救趙國，以滿足平原君的心意，現在才知道平原君與人交往，隻是彰顯富貴的豪放舉動，不是真正的求賢若渴。我以前在大梁時就經常聽到兩人賢能有才，到了趙國怕不能見到他們，還擔心他們不跟我交往呢，現在平原君竟然把跟他們交往看成是羞恥的事，由此可見平原君這個人不值得交往。”說完就收拾行李準備離去。夫人把公子的話又說給了平原君聽，平原君聽後慚愧，便向公子脫帽謝罪，堅決要把魏公子留下來。平原君的門客們聽到此事有一半人離開他而歸附魏公子，天下的士人也都去投靠魏公子。

魏公子留在趙國十年，秦國聽說公子在趙國，便派兵攻打魏國。魏安釐王為此憂患不已，便派遣使臣去請公子回國。魏公子害怕魏王因以前的事責備自己，就不肯回國，也不準門客為使臣通報。這時毛公和薛公兩人就去見公子說：“公子在趙國受到尊重，名揚諸侯，是因為有魏國的存在。如今秦國進攻魏國，魏國危急而公子毫不顧念，如果秦國攻破了大梁而摧毀您祖先的宗廟，您還有什麼臉面在天下立足呢？”沒等他們的話說完，公子就派人安排車馬即刻回去救援魏國。

魏安釐王見到公子，兩人相對落淚，魏王把上将軍大印交給公子，公子正式擔任上将軍職務統率軍隊。魏公子把自己擔任上将軍一事通報給合個諸侯國，諸侯們得知公子擔任了上将軍，都各自派兵救援魏國。魏公子率領五個諸侯國軍隊在黃河西南地區大敗秦軍，秦将蒙骜敗逃，聯軍乘勝追擊至函谷關，使秦軍不敢再出關。從此，公子的聲威震動天下。各諸侯國向魏公子進獻兵法，魏公子編寫成書，被後世稱為《魏公子兵法》。

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人在低谷時容易接受别人的建議，而在志得意滿時能夠聽取勸谏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信陵君就是這樣一個有着大智慧的人。毛公、薛公的進言一下子點撥了他，才讓他免受世人唾棄，否則信陵君的一世英名将不複存在。當魏國遭受秦國攻擊時，信陵君隻是把自己擔任将軍的消息放出去，其他諸侯國就自發前來救援。這是平原君趙勝想都不敢想的事，想當初他為了搬救兵，放下身份到處求情。如果不是信陵君真正的求賢若渴、禮賢下士、不以身份地位結交朋友，又如何能結識到像侯嬴、毛公、薛公這樣助他成事亦師亦友的賓客。

五、繁華落盡終歸塵

秦王眼看着自己的一統大業被擾亂，很是憂慮，于是就使用黃金萬兩到魏行賄，尋找晉鄙以前的門客，讓他們在魏王面前進讒言，說公子流亡在外十年，現在擔任大将軍，諸侯國的将領都歸他指揮，諸侯們隻知道魏國有魏公子而不知道有魏王，而且公子也打算乘機自立為王！魏王天天聽着這些诽謗公子的話，就慢慢地信以為真，後來果真派人接替魏公子将軍一職，不再重用他。魏公子回想到自己多年來沉沉浮浮的忐忑遭遇，皆因魏王對自己的猜疑而起，于是心灰意冷，開始每天在家通宵達旦的飲酒作樂麻痹自己，最終在四年後因飲酒無度患病而死。一個閃耀的政壇新星就此隕落，魏安釐王也在同年駕崩。

秦王聽說魏公子死後便開始了對魏國肆無忌憚地鲸吞蠶食計劃。先是派蒙骜攻打魏國，并一舉攻破魏國二十座城池，後來又不斷侵占魏國周邊領土，十八年後俘虜了魏王假，屠殺大梁軍民。公元前225年，秦滅魏，至此這個存續了一百多年的王朝永遠地退出了曆史舞台。

主要參考文獻：《史記·魏公子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