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喬布伊
鄭重聲明:本文為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馨主題第十四期【等待】。
01
阿爸從醫院回來後,嘴裡一直念着“喬布伊”。我猜想這個叫喬布伊的人一定是個女人,而且,她對阿爸極其重要。
阿爸活了六十多年,卻被确診為贲門癌。阿爸的主治醫生(林主任)跟我提過阿爸的情況很不樂觀,就算化療的話也隻能延長幾年的壽命。媳婦勸我放棄化療,因為治不好還費錢。我看着媳婦挺着大肚子,再加上姐姐的勸說,我不得不放棄化療。我覺得對不起阿爸,讓林主任開點止痛藥。每餐飯後,我都會給阿爸喂藥。喂完藥之後,我會推着阿爸在院子裡曬太陽。阿爸已經無法正常走動,坐在輪椅上一個勁地呻吟,呻吟聲後往往緊跟着兩句:“喬布伊”。我不想讓阿爸有遺憾地走,開始翻閱他手機裡與這三個字沾邊的人。翻了通訊錄和微信,隻在微信聯系人中找到一個叫“喬妹”的人。我打開“喬妹”與阿爸的聊天記錄,都是語音通話,通話有些頻繁,幾乎每個月一次。我覺得阿爸與這個喬妹關系不一般,可阿爸從沒有向我提過,以往我們住在同一屋,卻很少交流。阿爸心裡一定藏着許多秘密,而“喬妹”這個稱呼,按理來說,在一個人的姓後面加一個“妹”字,關系絕對不簡單。為了方便稱呼這個“喬妹”,我姑且喊她做“喬姨”。我點開喬姨頭像,發現阿爸對她的描述,上面記載着喬姨的地址和電話。
地址離我家不遠,在隔壁的平遠鎮,騎電動車要半個小時左右。我偷偷将喬姨電話保存到我手機,并備注為“喬姨”。我想事先打一個電話問候,誰知媳婦氣沖沖地從外面跑進來,喊道:“你爸将屎拉在褲子裡。”我連忙出去,媳婦在我身旁說:“要洗你洗,我大着肚子。”我瞥了媳婦一眼,說:“我拽着阿爸,你倒水。”媳婦拽着我的衣角,“陳浩,要不我們放棄吧,他将你丢給你叔叔養,讓你受的那些委屈,你都忘了?”我松開她的手,“都多久的事了,我告訴你,不是讓你拿來當仇恨使的。”媳婦沉默,我接着說:“這忙你不幫拉倒,我自己來。”
我跨出門,走向院子。阿爸隻是一個勁地呻吟,什麼都說不出來。我來到阿爸身旁,推着他往廁所的方向緩緩走去。媳婦過來幫忙,我們兩人停在廁所門口。
02
我對阿爸的感情極其複雜,這得從我十歲那一年說起。那一年,是母親去世的第二年,阿爸送走姐姐和我。阿爸将姐姐送到王叔家,将我送到叔叔家。阿爸算是把姐姐賣了,當時我瞧見他拿了王叔不少錢。我不知道阿爸為什麼要這麼做,更不知道他接下來要去什麼地方。我拽着他的手,哭喊着讓他留下來。當時我才十歲,他怎麼忍心将我丢給叔叔。可他不理我的哭喊,隻是摸着我的頭說,浩浩,聽叔叔的話,爸爸有空再回來看你。
我永遠也忘不了他離開的背影,那一年是夏天,我跟着他跑了一路,他瞧見我,還是上了車。母親走了,他也離開了,我跟叔叔不熟,在他家待着,不知該說什麼好。
叔叔平時會接送我上學,晚上我住在宿舍,當宿舍晚上熄燈後,我總會想起以前的時光,開始哽咽。可阿爸在哪裡呢,他都沒來瞧我一眼。
自那時起,我恨阿爸。不管我被同學欺負還是被堂哥他們冷落,阿爸始終不出現,更别提在我哭泣、絕望時會接到他的電話。後來,我漸漸長大,讀到大學時,阿爸回來了。他和我印象中有了很大變化,脖子比以前前傾、發際線變高,皮膚變得黝黑,人瘦得如幹柴一樣。他說來接我回家,我想那還是我的家嗎?他不知道我恨他,跟叔叔交代好一切,并開始幫我收拾東西。我不想跟他走,也不想待在叔叔家。我早想過,大學我一直住宿好了,到過年時再回叔叔家。可叔叔他們一直不待見我,不過我也不怪他們,因為連我親生父親都離我而去,何況他們呢。叔叔和堂哥們搶着吃完桌上的菜,讓我每次都吃不飽。漸漸地,我習慣了。我覺得我得存一些錢,所以我開始撒謊,多要了十塊錢的資料費,然後買一箱冰露在班上賣給班上同學。我每賣完一箱,便賺四塊錢。而這四塊錢可以在我餓時,暫時填飽我的肚子。
阿爸整整十年不來看我,再加上叔叔他們的冷落,我不得不讓自己過得好一些,哪怕撒謊。
阿爸瞧我不願離開,連拽着我的手,在我耳邊說:“阿浩,是爸對不起你,我們回家吧。”他說這句話時眼中含淚,似乎知道自己錯了。我和他拉扯了半日,才無奈地收拾行李随他回去。
回去後,我和阿爸的關系一直處于僵硬狀态。他似乎想彌補我,每個月都給我足夠的生活費,還讓我在家裡住。我不樂意,臉一沉,堅持住宿,他便不再為難我。
我就讀大學期間,他确實盡到一位父親的責任,不管是我生病,還是我遇到困難,他都會在我身旁陪着我。可我已經長大,漸漸不再需要他的陪伴。
我剛大學畢業不久,阿爸和我商量着去看姐姐,可他自己倒顯得膽小起來,他在路上一直說着對不起姐姐,我聽得有些不耐煩,這些年姐姐每隔兩三個月便會到叔叔家看望我。記得上一回,我見到姐姐時,她跟我說她快結婚了,還說未來姐夫是一名警察。聽到這個消息,我為她感到高興,我問她日子定了沒,她隻是說還在瞧。我說,定好和我說一聲。她說“好”,便沒有再說其他。
姐姐對阿爸的恨比我深,阿爸也怕見姐姐,快到姐姐居住的地方時,阿爸竟然躲在我身後。那時,我已經長得比阿爸高,而他的腰比前年彎了一些,所以躲在我身邊,姐姐壓根看不到他。姐姐住在未來姐夫的家裡,我按了一下門鈴,姐姐便開門走出來。阿爸從我身後探出頭來,朝姐姐喊道:“阿潔。”姐姐立刻關上門,連我也被關在門外。阿爸敲着門,喊:“阿潔,是爸不對,當時不該将你送給王叔,你一定吃了不少苦。爸都知道,是我對不住你。”姐姐還是沒有開門。我和阿爸在門口等了快兩個小時,阿爸知道姐姐不會見他,便将他給姐姐買來的馬鲛魚放在門口。姐姐小時候最喜歡吃阿爸煎的馬鲛魚,沒想到阿爸還記得。
阿爸拽着我的手準備離開時,朝屋裡喊了一聲:“你現在不認我,我不怪你,可我希望能瞧見你穿上婚紗,我想知道你的新郎官對你好不好?”我以為姐姐會不回話,沒想到幾分鐘後,姐姐的聲音從屋裡傳出來:“他挺好,不用你操心。”姐姐語氣很冷,但至少開口說句話了。阿爸嘴角上揚,什麼也沒說,便和我一同離開。
第二年春天,姐姐結婚,不讓阿爸知道,悄悄告訴我,但我沒瞞住阿爸。阿爸知道姐姐心裡還恨着他,便不去參加姐姐的婚禮,而是讓我給他多拍一些關于姐姐的照片或視頻。
03
我關上回憶的大門,和媳婦一同給阿爸洗澡,我抱着阿爸的身體,發現他又輕了許多,身上幾乎沒有什麼肉,手指和小腿顯得十分細長。他眼睛凹陷下去,蒼白的臉色冒出血絲,嘴裡依舊呻吟着。我讓媳婦倒水,媳婦用手試一下水溫,并将水倒在阿爸身上。阿爸盯着媳婦的肚子,說:“别,娃。”我說:“沒事,我們會注意。”阿爸又喊了幾聲:“娃,娃。”我眼眶濕潤,迅速用毛巾擦幹阿爸的身體,怕他着涼。
給阿爸洗完澡後,我給他換上衣服和成年尿不濕,便用輪椅推他回房間。我将他扶到床上,他疼得眼淚冒出來,身體無法動彈。我忍不住問他,是不是很疼?他捂住胸口,又是一陣呻吟。我費了很大勁才将他的身體擺在床上。忽然,他用手指拽着我的手,嘴巴動了動。我覺得他要說什麼,連忙把耳朵湊過去。他呻吟了一會,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來:“浩,我想,活。”我眼淚忍不住落下,邊哭邊說:“想活就多吃點,多休息,會好起來的。”他捂住胸口,又是一陣呻吟。我坐在床頭陪着他,什麼也沒說。不知道他呻吟多久,許是累了,便閉上眼睛睡着。我踮着腳離開房間,讓媳婦有空去看看他,我出去一趟。我沒有告訴媳婦我要去找喬姨,隻是說有要緊事出去。媳婦埋怨我,說:“家裡一個病人會拖累整個家,要不……我們放棄吧。”我搖頭,說:“他始終是我爸。”沒等媳婦回話,我便騎上電動車,朝門外駛去。
外面,蟬不停鳴叫,聽起來有些心煩。我擦拭着額頭的汗水,拿出手機輸入喬姨的地址開始導航。
快到喬姨家裡時,我給她打了一個電話。
電話通了之後,我先報上父親的名字:“請問,你認識陳衛平嗎?”
電話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平哥呀,當然認識,你是他什麼人?”
“我是他兒子。”
“兒子?你是陳浩?”
我驚了一下:“你,認識我?”
“當然認識,你爸經常提起你。”
“我爸病了,我從他手機裡找到你的地址……”
“啥?平哥病了!”我話沒說完便被她打斷。
“阿姨 ,你姓喬嗎?”
“對,我姓喬。”
我想,難不成喬布伊就是喬姨。我連忙說道:“那你現在還在平遠鎮嗎?是不是還在原來那住着?”
“沒變呢。”
“那我去找你問點事情。”
“好,你找不到就給我打電話。”
“好。”我挂掉電話,往喬姨家的方向前進。
過了一會,我到喬姨家門口,炎熱的日光照耀在門上。我敲了敲門,一名小夥開了門。我往屋裡張望,一位白發蒼蒼的婦人撐着拐杖走過來,說:“是陳浩嗎?”
小夥扶着婦人坐在石闆凳上,說:“媽,你悠着點。”
我跨進門,說:“你是喬姨 ?”
婦人點頭。
我的目光落在喬姨腳上,“你的腳?”
“人老了不經摔,一摔就斷骨。”
“我這次來得匆忙,也沒帶些什麼……”
“沒事,你人來了就好,平哥情況還好嗎?”
“贲門癌,沒多少時間了。”我說這句話時心如刀割。
“他定是年輕時在裡面受的罪,落下病根了。”
“裡面?”
“你一定不知道你爸走私被關了十年吧,那十年他一直想念着你和你姐,每每我去看他時,他總是和我提起你們,說起你們喜歡蕩秋千,還說自己該死,不應該把你姐送給王叔,更不應該送你去你叔家。”喬姨眼睛泛紅,深歎了一口氣。
“我爸,怎麼會走私?”我沒想到在喬姨口中阿爸與我理解的有些不同,更不知阿爸經曆了這些。
“唉,都因為我家那個。當年,我和你爸不熟,也是經常去看望我家那個才認識你爸。你爸當時恨不得将我家那個打死,不過這也不怪他,畢竟是我家那個害了他。”喬姨頓了頓,說,“我家那個騙你爸有個活撈錢,可沒說走私,而你爸隻聽說是搬貨,所以跟上去。誰知,他們兩個不幸被捕,一判就十年。”
難怪,阿爸那十年都不來看我,連一個電話都沒有打來。我轉過臉,不敢看向喬姨。
喬姨瞧我不說話,接着說:“你爸人好,出來就不恨我們,隻是一直挂念着你們。他這個人吧,喜歡把事藏在心裡,所以你們也别怪他。”
我起身,歎了一口氣,說:“我爸出來後就直接回來了嗎?”
“嗯,我給他借點錢,他便回家找你們。”
阿爸從來不主動說起這些,我也沒有什麼問題要問他。
“他現在……是不是活得很痛苦?”
我點了點頭,想到阿爸口中的“喬布伊”,便問:“喬姨,你全名是叫喬布伊嗎?”
喬姨搖頭,“喬布伊?我好像沒有聽說過。”
“我爸一直念着這幾個字,我想……”
“那你估計找錯人了,我媽叫喬娜。”一旁的小夥說。
我說:“那喬姨聽過喬布伊這個名字嗎?”
“沒有聽說過。”
這就怪了,那喬布伊是誰。我不好意思地看向喬姨和一旁的小夥 ,“估計是我搞錯了。”
“會不會他喊的不是人?”喬姨說,“我認識他這麼多年,還真沒聽過喬布伊這個名字。”
難道真的不是一個人名。我想不通 ,“那我先回去了解一下。”
“你爸這輩子最惦記的就是你們姐弟倆,其餘心願恐怕沒有。”
我鼻子一酸,強忍着眼淚,“喬姨,我下回再來看你。”
“回吧,他隻剩一口氣吊着,得苦了你了。”
我點了點頭,離開喬姨家裡 ,可喬布伊的線索卻斷了。
04
回到家裡,我将喬姨告訴我的事情轉告給姐姐,可她隻在電話裡說:“浩子,你别編這些故事騙我,我不會信,也不會原諒他。”
我歎了一口氣,“他快走了,你還恨他嗎?姐,他怎麼說都是你親生父親,哪怕……”
“好了,浩子,從他送走我那一天,他就不是我爸了。”
姐說完這句話便挂掉電話。
我一個人呆在院子裡,媳婦挺着大肚子,慢慢地走出來,說:“你自個瞧着你爸。”
“他醒來過嗎?”
“醒過一次,我給他喂了一粒止痛藥,這會又睡下了。”
“還有多少止痛藥?”
“還夠兩天。”
我歎了一口氣,說:“你也去歇會吧,過兩天我再去醫院給他取。”
媳婦看向我,“陳浩,你顧了他,我們的娃怎麼辦?”
“會好起來的,相信我,就讓我陪他走完這一程吧。”
媳婦松開手,摸着圓溜溜的肚子,小心翼翼地走回房間。
我坐在門檻上,望着院子裡的兩棵龍眼樹,記得小時候,阿爸知道我和姐姐喜歡蕩秋千,刻意買來兩張網,并将網系在兩棵樹上做成秋千。那會我與姐姐一人各躺在一個秋千上,阿爸便站在兩個秋千之間,一邊搖晃着我們,一邊給我們唱歌:“搖呀搖,搖到外婆橋……”
那會我五歲,姐姐八歲,母親的身體還好着,可到了我九歲那一年,一切都變了。母親心髒病複發,阿爸賣了車,到處借錢給母親治病,可母親還是沒有挺過來。阿爸欠下許多錢,偶爾我和姐放學回家時,會看到一群人使勁敲着我家的門,還有一兩個往我家裡潑油漆。阿爸出來想攔下他們,卻遭到他們毒打。姐姐看到這個情況,連忙拉着我往别處跑。我問,為什麼要跑。她說,你忘記爸說的話了嗎?
自從遇到追債,阿爸便對我們說,如果遇到門口有壞人,就先别回家,往遠點跑。如果這些壞人問你們是誰家的孩子,你們一定不能認。如果他們逼急了,你們就說是王叔的孩子。
後來,追債的人越來越狠,阿爸便将姐姐送到王叔家裡。王叔有一個男娃,家裡還算富裕,一直想要一個女娃。阿爸将姐姐交給他,他十分感謝,給阿爸一筆錢。而阿爸用這筆錢護住家。姐姐死活不同意,哭鬧着要跟阿爸走。阿爸推開她,說:“你不是我的娃了,走吧。”姐姐朝他吼道:“你是不是把我賣了……是不是把我賣了?”阿爸抱住我,轉過身。我哭着要姐姐。他使勁拍着我的屁股,“不許哭!”姐姐從屋裡跑出來,緊緊地拽着他的手,哭喊道:“你是不是把我賣了?”阿爸推開姐姐,“是!我是把你賣了,你不是我的娃了。”姐姐跌倒在地上一直哭。我捶打着阿爸的頭,“放我下來,我要姐姐。”他朝我吼道:“再吵,把你也送走。”
我不敢冒出聲音,看着姐姐一直哭,自己也哭得厲害。
05
阿爸屋裡冒出呻吟聲,我停下回憶,走進屋内。他豆粒般的眼睛望向我:“阿浩,對,不起。”
“爸,你說啥呢?”我走到他床邊,握着他冷冰冰的手。
“爸,疼,怕等不到你娃出生了。”阿爸又是一陣呻吟。
“爸,再過幾個月娃就出生了,你再堅持一下,好不好?”
“我,也想活。”
阿爸似乎累了,蜷縮着身子不停地呻吟。我坐在他床頭望向他,他眼角冒出一滴眼淚。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他,可一時不知道怎麼開口。我想問他,當初送姐姐走是不是為了她好?我想問他,你最後的心願是什麼,和喬布伊有什麼關系?我想問他,被關的那十年怎麼熬過來的……
他又喊了一聲:“喬,不伊。”
我想了想,阿爸第一次喊喬布伊是在兩個月前。那時,我和姐姐關于阿爸是否住院治療産生了分歧。
姐姐站在病房門口看向我,“這些年我給了多少醫藥費,現在他是晚期,治不了的。浩子,我們放棄吧。”
我搖頭,“不行。”
“你是不是忘了他當初送你到叔叔家,一走就十年,他可沒當過你幾年的爸呀。”
“他回來對我很好。”
“那是他對你的愧疚。浩子,你想想,你媳婦還懷着呢,你不能為了他,把自己的家都拖垮了。”
我沒有回姐姐的話,去詢問林主任。林主任跟我說,化療可能活幾年,不化療隻有幾個月的時間。我歎了一口氣,媳婦拽着我的手,在我耳邊說:“陳浩,我也想你爸活幾年,可你爸多活,我們得苦着過日子,我不想咱們的孩子受苦。”我來到阿爸的病房裡詢問他:“爸,你想回家嗎?”阿爸搖頭,說:“我,想活,等娃。”我哭了,眼淚滴落在他衣服上,對他搖頭,“爸,我們治不了,回家吧。 ”阿爸緊緊拽着我的手,往我媳婦那邊望去,說:“活,等孫子。”媳婦聽到,眼淚落了下來。我們走出病房,看到姐姐在門外徘徊。我對姐說:“姐,我們給他化療,好不好?”姐瞪了我一眼,“浩子,真不能了,他是晚期,化療的費用實在高,我們隻能做到這裡。”我說:“他想活。”姐哭了,說:“我不欠他的,你自己決定吧。”
我站在醫院門口,一直擦着眼淚。媳婦安慰我,我對媳婦說:“他想活,活着看咱們的娃出生。”媳婦點頭,說:“我知道,可沒辦法,我們沒有錢給他治了。”我說:“我去借。”媳婦說:“你找誰借,你叔一家子什麼态度,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的冷漠你不早見識到了嗎?”我深歎了一口氣,想着阿爸病這麼久,叔叔都不來看望過,便心灰意冷。媳婦拽着我的衣角,說:“我們哄哄他,帶他回家吧。”我點了點頭,走回病房,推着輪椅到阿爸的床邊。阿爸看着我說:“他們是不是醫不了?”我搖頭,撒謊:“爸,醫生讓我們出院治,我們回家好不好?”阿爸呻吟着,什麼也沒說。我将他抱到輪椅上,收拾好他的東西準備出院。
我推着他來到醫院一樓大堂,準備給他辦離院手續。媳婦看住他,在一旁等我。等我辦完手續回來,阿爸便開始喊着:“喬布伊。”我聽不明白,問媳婦:“爸在喊什麼?”媳婦說:“從你去辦手續,他便開始喊了。”我想不通,推着阿爸走到醫院門口。
06
到了晚上,屋裡透着涼風,沒有白天那麼熱。我給阿爸煮了粥水,他最近什麼都吃不下,我隻好端着粥水給他吸一點。可他有時候吸了幾口又吐出來,媳婦瞧見他吐自己也想吐。我不讓媳婦去看他,自己一邊手端着粥水,另一邊手拿着塑料袋。我對阿爸說:“多少吃一點。”阿爸眼角帶淚,說:“浩,吃 ,不下了,疼。”我說:“爸,吃了才能活。”阿爸點頭,吸了一口,他臉上的皺紋擠到一塊,像是在吞刀片。他咽下去,朝我揮了揮手,捂着胸口開始呻吟。我什麼都說不出來,看到他隻吸了一口,心裡開始害怕,又是真到什麼都吃不下的時候,他的時間也就用盡了。
他咳了一聲,我擔心他吐,連忙拿着塑料袋移到他嘴邊,他朝塑料袋裡吐了一些,那一口粥水也被吐了出來。我忍不住,哭了。他看向我說:“浩,不哭,爸,活。”我什麼都說不出來,給塑料袋打了一個結,往垃圾桶丢去。媳婦瞧見我紅着眼出來,歎了一口氣:“吃了嗎?”我搖頭。媳婦又說:“我們給他準備吧,以防萬一。”我點了點頭,想着真到那一天,也得做準備了。
我打電話和姐商量:“姐,要不……把爸的事,辦了吧。”
姐在電話那頭,說:“給他定個好的棺材吧,還有要買什麼、要多少錢,你跟我說。”
我“嗯”了一聲,在電話那頭哭了起來。
姐說:“浩子,你不欠他的了。”
我哭得越來越厲害,他雖然很小送我離開,但我對他的恨早就消失了。他定是為我好才送我離開,我一直深信着。
07
我和叔叔也提一下阿爸的事情,他隻是淡淡地說:“我前段時間手受傷了,不好靠近。”我什麼也沒說,自己一個人操勞起阿爸的喪事,從定制棺材和請師傅。可我又覺得這樣不太好,回阿爸房裡看他時,我在心裡問自己:“我真的不欠他的嗎?”阿爸往我伸出手,說:“浩,我想活,看看你。”我沒忍住,又哭了,走出門打電話讓師傅把日期緩一緩,先把壽衣和棺材備好,等他……那句話我沒有說出口。師傅在電話那頭,說:“知道了。”
第二天,阿爸的止痛藥沒了,我前往醫院找林主任再開點止痛藥。林主任搖頭,說:“不化療,止痛藥根本就沒用。”我說:“算我求你了,再開點,讓他好受一些 。”林主任瞧了我一眼,在電腦上開了一個單,讓我去取藥。
我拿着單來到醫院大堂,大堂裡到處都是人。我排隊開始拿藥,聽到遠方有人喊道:“你瞧他們,還大醫院嘞,還不是醫不了。”我往聲音那邊瞧去,一名和阿爸年紀相仿的老伯嘴裡不停地喊:“瞧瞧,還大醫院呢,還不是醫不了。”
瞧瞧……不醫。
難道是這個意思,我忽然想到什麼。“喬”是“瞧”,“布”是“不”,“伊”是“醫”。“喬布伊”是“瞧,不醫”。我聽到老伯的喊叫聲,鼻子一酸,才明白阿爸不是惦記一個叫喬布伊的女人。
我死拽着藥單,心一陣痛着,看着老伯,歎了一口氣。
生老病死,誰也逃不過,我阿爸逃不過,這位老伯也逃不過。我沉默地等着,等止痛藥遞到我手裡時,我付完費用便走出大堂。那一刻,我恨止痛藥,恨它們不能救活我父親,也恨老天爺,為什麼讓我爸遭這麼多的罪。
唉,人這一生是不是早已經注定好了,我邊歎氣邊騎着車回家。
到家後,我拿出止痛藥取下一粒端着一杯溫水到父親房間。父親又喊着:“喬布伊。”我鼻子一酸,說:“爸,醫不好也沒事,我們都沒有放棄你。”阿爸說:“阿潔,恨我。”我搖頭,說:“姐姐,她已經不恨你了。”我騙了阿爸,可他嘴角上揚,眼珠子望着天花闆呻吟着。我把止痛藥往他嘴裡遞。他搖頭,說:“沒用了,浩,我想,我等不了。”我說:“爸,堅持住。”
阿爸捂住胸口,“疼,要命。”
我說:“爸,你再等等,娃等着喊你爺爺嘞。”
阿爸望着天花闆,“娃,娃,對,娃,還沒有叫我爺爺。”
我說:“爸,再堅持幾個月 ,好不好?”
媳婦也走進來,聽見我喊,她撫摸着肚子,說:“爸,你瞧,娃在踢我嘞。”
阿爸臉部抽搐,使勁張開嘴,擠出一個字:“活。”
我把藥連忙遞到阿爸嘴裡,迅速給他喂水。他咽下,臉部表情很痛苦,瞧着讓我揪心。
過了一會,阿爸又吐了。我将他吐出來的東西收拾好,守在他身邊。
夜裡,我守着阿爸睡,他睡不着,一直在呻吟,而且氣息越來越弱。我放心不下,打電話給姐姐。姐姐說:“一會,我讓你姐夫送我回去。”便挂斷電話。阿爸的耳朵往外翻,氣息比之前還弱。我拽着他的手,說:“爸,再等等,我娃快出生了。”
阿爸似乎沒有聽到我說話,一個勁地呻吟。我喊來媳婦,對阿爸說:“爸,娃的名字還沒取呢?”
阿爸呻吟聲忽然停下來,說:“娃,娃……”
“對,娃叫什麼。”
阿爸呻吟聲逐漸減弱。
姐姐回來時,阿爸的眼睛微閉着。我怕他一覺睡過去便不再醒來,連忙拽着他的手搖晃,“爸,醒醒,姐回來了。”
阿爸說:“潔?”
姐姐上前,說:“爸,你還好嗎?”
阿爸說:“對,不,起,潔。”
姐姐眼淚落下來,哭喊着:“爸,你醒來,我不恨你了,我讓醫生給你化療,好不好?我們去給你借錢,我們現在就去住院。”
阿爸邊喘着粗氣邊說:“潔,不賣。”
姐聽不明白,“什麼不賣?”
我說:“阿爸因為當年送你到王叔家,一直心懷愧疚。”
姐姐哭着說:“爸,我不怪你了,好不好?”
阿爸又呻吟着,看了一眼我們,“潔,浩,我等不到娃了。”
我和媳婦紛紛喊道:“爸,堅持住,娃等着叫你爺爺。”
阿爸喘氣,不再呻吟。我連忙将阿爸抱起來,說:“送爸去祠堂吧。”
夜裡,很黑,姐夫開車送阿爸去祠堂。一路上,姐姐哭得厲害,朝阿爸喊着:“爸,我不恨你了,你和我說說話,好不好?”
阿爸微閉着眼睛,即将睡着。
我打電話聯系師傅和叔叔,快到祠堂門口時,我下車,抱起阿爸,卻沒有聽到阿爸的喘氣聲。姐姐伸手探了一下阿爸的呼吸,已然斷氣。
“爸,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姐姐往後退了一步,不停地哭喊着。
我的眼淚一直流,阿爸想活着,活着等我的娃出生,活着等姐姐的原諒,活着看我如何過日子……
可他還是走了。
08
幾個月後,娃出生了,我去阿爸墳前給他燒香,和他說起娃的事:“爸,娃出生了,6.6斤重,男娃,我們陳家有後了。”
我想起喬姨說的話,阿爸最惦記的就是我和姐姐。可他從不把這些表現出來,隻藏在自己心裡。姐姐偶爾提起阿爸時,總覺得自己對不起阿爸,說到情緒激動時,她還會扇自己一巴掌。我攔下她,說:“阿爸不怪你。”
姐哭了,我給姐提到小時候阿爸推着我們蕩秋千的事。姐說,她都記得。
後來,我每次抱起我的娃時,總會唱起阿爸給我小時候唱的歌謠:“搖呀搖,搖到外婆橋……”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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