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夏記事簿》
【1】
1993年的夏天,知了在老槐樹上叫得撕心裂肺。
我蹲在弄堂口的陰涼處啃西瓜,汁水順着指縫,滴在藍白條塑料涼鞋上。
遠處傳來叮鈴鈴的車鈴聲,王阿婆曬的鹹魚在竹竿上晃悠,空氣裡漂浮着海腥味和花露水的氣息。
"唐柒!你媽喊你回去估分!"
隔壁張叔搖着蒲扇從老虎窗探出頭,驚飛了電線上的麻雀。
我對着二樓吐舌頭,西瓜籽"噗"地粘在晾着的的确良襯衫上。
轉身要溜時,我的後腦勺卻突然被什麼東西,輕輕砸中。
我摸着沾了西瓜汁的麻花辮回頭,看見一個畫闆支架歪歪斜斜地支在牆根,素描紙被風吹得嘩啦響。
一個穿白襯衫的男生正手忙腳亂地扶起倒下的水彩盒,靛藍色顔料順着磚縫,蜿蜒到我腳邊。
"同、同學......"
他擡頭時鼻尖沾着钴藍色,金絲眼鏡滑到人中位置。
"能幫忙撿一下調色盤嗎?在你左腳旁邊。"
我這才發現自己踩着一塊斑斓的塑料闆,擡腳時涼鞋帶"啪"地斷開。
男生慌慌張張掏手帕,結果帶出一串鑰匙、半塊橡皮和滾進下水道的鋼镚。
我們蹲在窨井蓋旁大眼瞪小眼時,樓上傳來我媽的咆哮:"唐柒!數學選擇題到底蒙對幾個!"
"我叫陸華,美院附中的。"他推眼鏡時,把藍色蹭到了太陽穴,"在畫市井人物速寫。"
說着,他掀開畫本,我赫然看見自己啃西瓜的側影,嘴角還粘着顆醒目的黑籽。
後面發生了什麼,我也有些記不清了。
隻記得那天傍晚,我攥着沾滿顔料的麻花辮往家跑,身後飄來陸華斷斷續續的喊聲:"同學......同學......"
六點半的夕陽把晾衣繩的影子拉得老長,我在縱橫交錯的竹竿間左右穿梭,差點撞翻李大爺的寶貝畫眉鳥籠。
"小柒又闖禍啦?"
二樓周姨磕着瓜子笑,她家窗台的君子蘭正往下滴水。我
沖進家門時,我媽正舉着雞毛撣子站在電話機旁,茶幾上攤着被我折成紙飛機的估分表。
【2】
那個暑假,我每天都能在弄堂口遇見陸華。
他總坐在老槐樹下的石墩上,帆布書包裡塞着皺巴巴的寫生本。
有時我在背英語單詞,他就用炭筆在報紙邊角畫速寫;我偷喝冰鎮汽水打嗝時,他會手一抖,把老槐樹畫成了西蘭花。
"你們美院附中都這麼閑?"我戳着他畫本上抱着搪瓷盆的王阿婆。
陸華推了推總是滑落的眼鏡:"我在收集市井素材,畢業創作要交組畫......哎你汽水别晃!"
話沒說完,橘子汽水就噴了他滿身,陽光下,白襯衫暈開大片橙黃。
我們手忙腳亂掏手帕時,二樓突然傳來周姨的尖叫:"要死啦!誰把顔料甩我新買的連衣裙上了!"
後來整整三天,陸華都被迫幫周姨帶孫子。
小胖墩騎在他脖子上抓眼鏡,口水滴答地喊"馬馬駕駕"。
我蹲在葡萄架下憋笑,看這位未來的藝術家左手奶瓶,右手撥浪鼓,後背還貼着退燒貼。
"唐柒你故意的吧?"趁周姨去倒垃圾,陸華把粘着口香糖的眼鏡往我手裡塞,"說好幫我照看孩子呢?"
"噓——"
我猛地拽他蹲下,他的頭頂掠過張叔晾的鹹帶魚。
"上回你畫王阿婆洗腳被發現了,老人家舉着鞋底追了你半條街......"
話音未落,小胖墩"哇"地吐了他一脖子奶漬......
【3】
八月中旬的暴雨,說來就來。
那天我正在閣樓翻《朦胧詩選》,忽然聽見瓦片叮叮當當響。
我推開老虎窗,看見陸華抱着畫具在雨裡蹦跶,活像隻落湯的鹌鹑。
"上來!"
我甩下去一根晾衣繩。
他爬上來時帶進一褲腿雨水,我的《朦胧詩選》慘遭水災。
"畢業創作還差最後一張。"他擰着衣角,水珠在舊木地闆上彙成小溪,"我想畫雨中的......"
轟隆一聲雷響,閣樓突然漆黑。
我摸黑找蠟燭時踢翻餅幹盒,陸華被餅幹砸中腦門。
等燭光亮起,我們發現雨水正順着牆縫往電閘淌。
"完蛋,我媽回來要殺了我。"我舉着蠟燭欲哭無淚。
陸華突然掏出随身聽,按下錄音鍵對準漏雨的窗戶:"你聽,雨打瓦片是前十六後八的節奏。"
磁帶沙沙轉動,我們盤腿坐在潮濕的草席上。
他教我分辨遠處賣酒釀的梆子聲,我往他磁帶裡偷偷念北島的詩。
雨停時,月亮出來了,他白襯衫上的餅幹印花,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滑稽。
【4】
開學前一天,陸華神神秘秘遞給我一盒磁帶。
"市井聲音收集完了,"他推了推新換的銀邊眼鏡,"你要不要當第一個聽衆?"
我攥着那盤貼着"1993.8.25"标簽的磁帶,手心沁出薄汗。
巷口爆米花的轟鳴聲裡,他騎着自行車鈴叮叮當當遠去了,車筐裡插着的野姜花,撲簌簌掉下一地。
我回家把磁帶塞進錄音機時,我媽正在廚房剁排骨。
按下播放鍵的瞬間,刀聲戛然而止——磁帶開頭,竟是周姨中氣十足的罵街:"哪個殺千刀的,往我家晾衣杆抹膠水!"
"噗!"
我一口鹽汽水噴在窗台上。
錄音裡接着傳來陸華慌亂的腳步聲,夾雜着小胖墩咯咯的笑。
突然,錄音裡響起我念詩的聲音:"玻璃晴朗,橘子輝煌......"
背景裡,隐約有汽水冒泡的滋滋聲。
"柒柒啊,"我媽舉着菜刀出現在門口,"這男同學是不是......"
她突然噤聲,因為磁帶正播放着暴雨那天的閣樓對話。
"唐柒你餅幹盒砸到我了!"
"活該!誰讓你爬姑娘家窗戶!"
"我這是在搶救藝術素材......哎你蠟燭拿穩!"
我撲過去按停錄音機時,膝蓋不小心撞翻了五鬥櫃上的搪瓷缸子。
我媽彎腰撿起滾落的缸子,盯着上面"三八紅旗手"的紅字幽幽歎氣:"當年你爸就是這麼......"
話沒說完,樓下傳來張叔的吆喝:"小柒!你對象把畫架落我家煤棚了!"
我勾起塑料涼鞋往下沖,差點被晾衣繩勒住脖子。
陸華正在煤堆旁搶救被老鼠啃了角的畫稿,白襯衫蹭得跟斑馬似的。
看見我手裡的磁帶,他眼鏡差點滑進煤堆裡。
"不是說好先聽B面嗎!"他手忙腳亂比劃,"A面都是原始素材......"
"原始素材包括周姨罵街?"我晃着磁帶憋笑。
"還有,誰允許你錄我打嗝了?"
他突然蹲下,往我涼鞋上系東西。
我低下頭,看見是根橙色的汽水瓶繩,系法複雜得像在打水手結。
"賠你的鞋帶。"他手指被瓶口劃了道紅痕,"上回害你光腳跑回家......"
話沒說完,王阿婆的洗腳水從天而降。
我們尖叫着躲開時,畫稿被風卷上晾衣繩,正糊在張叔晾的鹹魚幹上。
那天下午,我倆蹲在公用水龍頭前搓畫紙,搓得滿手都是鹹魚味的群青顔料。
【5】
九月開學後,弄堂口的老槐樹開始掉葉子。
複讀班的卷子,像雪花片似的往我課桌上飄,鋼筆水把指甲蓋染得藍一塊黑一塊。
陸華每周三下午,都會騎着二八杠自行車給我送複習資料,車把上總挂着用報紙包的熱乎糖炒栗子。
"美院到這兒要騎四十分鐘呢。"我剝着栗子,看他在我錯題本上畫滿小豬頭,"你們不用畫人體素描?"
他筆尖一頓,小豬鼻子戳破了紙:"模特今天請假......哎你這道題,輔助線應該從這兒......"
說着,他在我幾何圖上畫了個月亮船,船頭還坐着個啃栗子的小人。
教導主任的咆哮突然在身後炸響:
"唐柒!早戀都談到教室後牆了?!"
陸華手一抖,鋼筆畫的小人,頓時長出三根呆毛。
我們被罰掃操場時,他舉着掃把模仿羅丹的沉思者,結果被秋風吹落的梧桐果,砸中後腦勺。
【6】
十月底的月考,我數學及格了。
揣着卷子往家跑時,我看見陸華蹲在弄堂口修自行車鍊子,白圍巾拖在泥水裡像條蔫巴的帶魚。
"請你吃巧克力!"我晃着紅色包裝袋。
他擡頭時鼻尖沾着機油,突然拽着我往煤棚躲。
教導主任騎着老坦克自行車叮鈴咣啷駛過,車筐裡躺着沒收的《當代歌壇》和情書。
逼仄的煤堆後,我後知後覺發現,他手還攥着我手腕。
生鏽的自行車鈴在風裡叮咚響,隔壁阿婆養的蘆花雞,突然撲棱棱飛上煤堆,下了一顆熱乎的蛋。
【7】
臘月裡第一場雪落下來時,陸華要去北京參加藝考集訓。
臨走前夜,他往我家門縫塞了個鐵皮盒。
打開是99顆手疊的錫紙星星,每顆裡都藏着句潦草的詩。
最底下,壓着張皺巴巴的火車票,日期旁畫着個小哭臉。
除夕夜,我在公用電話亭給他打長途,手指凍得按不準按鍵。
接通那瞬間遠處炸開煙花,我對着話筒喊:"陸華,你猜周姨家年夜飯燒糊了沒!"
電流聲裡,他的笑像浸了水的棉花糖:"我剛在速寫本上畫了隻抱着鞭炮的饞貓......"
【8】
三月玉蘭開花時,我收到了美院寄來的錄取信。
我騎着自行車狂奔到弄堂口,老槐樹新抽的嫩芽在風裡搖晃。
陸華正在給王阿婆畫像,聽見車鈴聲回頭時,顔料盤"啪嗒"扣在了小胖墩新剃的光頭上。
"我考上了!"
我揮着錄取通知書,被他轉着圈舉起來時,踢翻了洗菜盆。
小胖墩頂着靛藍色的腦袋哇哇大哭,周姨舉着鍋鏟沖出來,我們在晾曬的床單群中,逃竄成春天的蝴蝶。
【9】
2000年跨年夜,我攥着火車票站在老槐樹下。
積雪把枝桠壓成水晶珊瑚,遠處世紀鐘的倒計時隐約可聞。
身後突然響起熟悉的自行車鈴,我轉身,便看見陸華舉着個落滿雪的畫框。
"畢業創作終于完成了!"
他睫毛上凝着霜,畫布上是我們初遇那天的弄堂。
啃西瓜的少女裙角飛揚,畫闆傾倒的顔料,在陽光下幻化成銀河。
畫布角落裡,藏着用顔料寫的詩:1993年的蟬鳴吵醒了整個宇宙。
雪落在發燙的耳尖時,我摸到他圍巾裡硬硬的東西——那根橙色汽水瓶繩,已經磨成了溫暖的琥珀色。
【10】
2001年春分那天,我蹲在美院畫室調顔料,陸華舉着BP機沖進來,帶翻了松節油罐子。
夕陽透過磨砂玻璃在他發梢跳躍,他喘得像個破風箱:"柒柒......呼......周姨要嫁女兒......讓我們回去當......當迎親隊!"
我蘸着钴藍的畫筆懸在半空:"你答應之前,能不能想想上次當花童的慘劇?"
我話沒說完,就被他拽着往外跑,畫架上未幹的向日葵,在風裡甩出金燦燦的淚滴。
綠皮火車晃悠了六個小時,我們擠在充斥着泡面味的車廂連接處。
陸華用速寫本給我扇風,紙頁間突然掉出張泛黃的糖紙,是1994年夏天我包栗子用的那枚。
"藝術家都這麼愛撿破爛?"
我捏着糖紙對着過道燈晃,玻璃紙上的米老鼠缺了隻耳朵。
他忽然湊近,呼吸掃過我耳尖:"當年某人用這個疊了隻千紙鶴,結果被王阿婆當垃圾......"
話音被刺耳的汽笛聲切斷,我踉跄着撞進他懷裡。
對面大叔的燒雞油紙包"啪嗒"掉在腳邊,陸華的白球鞋,頓時開出朵油花兒。
周姨女兒的婚禮,在弄堂辦得雞飛狗跳。
小胖墩已經長成初中生,舉着DV機追着我們拍:"華哥你同柒姐幾時擺酒啊?"
我被紅棗花生嗆得直咳,陸華順手把禮金紅包裝進我手提包:"先練習收份子錢。"
鞭炮炸響時,當年那隻蘆花雞的曾孫突然飛上禮台,在新郎的西裝褲留下了新鮮雞糞。
我和陸華被推去救場,他畫國畫的功底派上用場——用新娘口紅在西裝褲的污漬處,畫了朵并蒂蓮。
鬧洞房環節,我們被起哄喝交杯酒。
陸華舉着竹筒杯的手微微發抖,我仰頭飲盡才發現是王阿婆的跌打藥酒。
辣得眼淚汪汪時,他忽然用拇指抹去我嘴角酒漬,指尖帶着松節油的味道。
【11】
2003年非典封校時,陸華翻牆給我送物資。
月光下他像隻笨拙的熊貓,懷裡抱着用雨衣裹緊的保溫桶。
蹲在圍牆根喝他熬的梨湯時,巡邏的手電光掃過來,我們撲進灌木叢,驚飛了宿在裡面的麻雀。
"你畢業論文選題定了嗎?"他摘掉我頭發上的草葉。
我舔着嘴角的枸杞:"想畫市井長卷,從九十年代......"
話沒說完,他忽然掏出口罩給我戴上:"唐同學,特殊時期要注意防護。"
我隔着紗布瞪他,卻看見他睫毛上沾着夜露,亮晶晶的像撒了碎鑽。
【12】
解封那天,我們騎車去老弄堂拍照。
拆遷通知貼在斑駁的磚牆上,周姨抱着搪瓷盆哭成淚人。
陸華支起畫架畫最後的老虎窗,我蹲在旁邊錄下晾衣繩的吱呀聲。
小胖墩突然從拐角竄出來,DV鏡頭裡是我們交疊的影子。
【13】
2005年深秋,我們在畫館辦聯展。
開幕式那天,陸華緊張得系錯了領帶,我踮腳幫他整理時,聽見他心跳像那年暴雨中的瓦片。
展館中央并排放着兩幅畫:
我的《1993蟬鳴錄》用丙烯複刻了老弄堂的每個褶皺,他的《千禧琥珀》把汽水瓶繩畫成了纏繞的星河。
酒會上,當年教導主任舉着香槟過來:"你倆早戀案例我講了十五年!"
陸華突然攬住我肩膀:"主任,現在算黃昏戀不晚吧?"
【14】
2008年奧運會那天,我們在四合院天台看煙花。
陸華變魔術似的掏出個鐵皮盒,99顆錫紙星星在月光下閃着舊時光。
最小的那顆裡,藏着泛黃的火車票,背面添了句新詩:"比永遠多一秒的春天"。
我笑着笑着就落了淚,他手忙腳亂用襯衫袖口給我擦臉。
夜空中綻放的煙花,恰好拼成愛心形狀,樓下傳來了鄰居的歡呼。
他忽然單膝跪地,掏出的不是戒指,而是那根磨得發亮的汽水瓶繩。
"唐柒同志,你願意和我一起建設社會主義文藝小家嗎?"
此刻,他的眼睛亮得勝過所有星辰!
我拽着瓶繩把他拉起來,他順勢吻了我,我嘗到了陳皮的味道,原來是他偷偷含着小時候我塞給他的陳皮糖。
四合院晾曬的床單在夜風裡翻飛,遠處傳來鄰居大爺看開幕式的喝彩聲。
陸華的白襯衫第二顆扣子硌得我下巴生疼,他忽然悶哼一聲,我手裡的汽水瓶繩還緊緊纏着他手腕。
"唐柒同志,"他喘着氣退後半步,鏡片蒙着霧氣,"你這是要綁票藝術家啊?"
我扯着繩結笑出眼淚,檐角突然傳來瓦片碎裂的脆響。
周姨家的小胖墩。
不,現在該叫大胖了,舉着DV從屋頂探出頭:"柒姐!這段能剪進婚禮視頻不?"
【15】
2009年驚蟄,我們在老弄堂原址重建的文化街區辦婚禮。
陸華堅持用拆遷時保留下來的青磚鋪甬道,結果我踩着十厘米高跟鞋差點崴腳。
當年那隻蘆花雞的玄孫作為特邀嘉賓,在紅毯上拉了泡極具藝術感的屎。
交換戒指環節,司儀掏出的竟是當年那個鐵皮糖盒。
陸華手抖得差點把戒指掉進香槟塔,我索性搶過來自己戴上。
台下突然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咳嗽聲,王阿婆把自己的假牙笑掉了。
鬧洞房時,小胖墩帶人起哄要我們重現定情場景。
陸華被逼着穿上當年的白襯衫,結果崩掉了兩顆扣子。
我啃着西瓜還原初遇畫面時,周姨突然抱着搪瓷盆沖進來:"小柒啊,你媽讓我送的紅棗桂圓......哎這西瓜籽咋粘我新燙的頭上啦!"
【16】
2012年暴雨夜,我們在産房走廊上演了人生最狼狽的戲碼。
陸華舉着待産包狂奔時撞翻了護士推車,一次性手套像氣球飄滿走廊。
陣痛間隙我咬牙罵他:"當年要不是你砸我後腦勺......"
"是是是,都怪我。"他握着我的手往自己臉上拍,眼鏡歪成滑稽的角度,"等閨女出來,我天天給她畫小豬佩奇。"
淩晨三點零七分,嬰兒啼哭穿透雨幕。
陸華顫抖着剪臍帶時,突然從兜裡掏出個微型磁帶,裡面錄着老弄堂的蟬鳴、賣酒釀的梆子聲,還有我十八歲那年念的詩。
"歡迎來到人間,"他把磁帶放進女兒襁褓,"這是爸爸媽媽的1993。"
【17】
2016年深秋,我們帶女兒回重建的弄堂文化館。
小姑娘跌跌撞撞追着電子麻雀,忽然蹲在老槐樹标本前不動了。
我們走近時聽見她咿呀學語:"麻麻...畫..."
玻璃展櫃裡,陸華的畢業創作《蟬鳴1993》正在恒溫恒濕的環境裡沉睡。
我忽然發現畫中少女的麻花辮裡,藏着一行小字,用群青顔料寫着:"數學選擇題第三題選C"。
"陸華!"我揪住要溜的某人後領,"當年你說沒偷看我卷子!"
他抱起女兒當盾牌:"夫人明鑒,這是藝術加工......哎别擰耳朵!閨女快救爸爸!"
【18】
2020年居家隔離期間,女兒翻出我們當年的磁帶。
老舊錄音機轉動時,九十年代的風忽然灌滿客廳。
五歲的孩子聽着磁帶裡的市井喧嘩,忽然指着窗外:"爸爸,賣酒釀的老爺爺怎麼變成無人機了?"
陸華在陽台支起畫架教女兒塗鴉,我窩在沙發改劇本。
陽光穿過他新長的白發,在亞麻布上投下細碎光斑。
女兒突然舉着畫闆跑來:"媽媽看!這是爸爸爬窗戶的樣子!"
畫上兩個火柴人正在暴雨裡拽晾衣繩,窗台上蹲着隻三頭身的貓咪。
我望着畫角"2020.5.6"的日期,忽然想起二十七年前漏雨的閣樓。
轉身要說什麼,卻見陸華正用橙色的舊瓶繩給女兒紮小辮。
【19】
昨夜,春雨悄至,他當年埋在老槐樹下的時光膠囊被沖出土層。
生鏽的鐵盒裡除了發黃的速寫本,還有張1994年的日曆紙,背面密密麻麻寫滿"唐柒"——那是我複讀時每天逼他默寫的懲罰。
【20】
今晨女兒在新建的社區公園撿到蟬蛻,舉着它像舉着整個夏天。
陸華正在教她辨認老照片裡的鄰居:
會罵街的周姨去年當了曾祖母,愛洗腳的王阿婆在畫裡永遠精神矍铄,而追着我們拍DV的小胖墩,如今是紀錄片導演。
"媽媽,"女兒突然指着照片裡年輕的我,"你耳朵上亮晶晶的是什麼?"
我摸向耳垂,那顆用汽水瓶繩編的耳墜,我已經戴了二十年。
晨光裡,磨砂質感的橙色像凝固的夕照,又像初遇那天噴濺的橘子汽水。
陸華從背後環住我們,他腕上纏着同色的繩結。
那是我們給女兒做百日宴時,偷偷從喜糖包裝上拆的絲帶。
風鈴在陽台叮咚作響,女兒跑去看她種的太陽花。
陸華忽然哼起走調的歌謠,是當年暴雨夜我念過的詩句。
我望着玻璃櫃裡泛黃的磁帶,突然聽見時光裂開細縫——1993年的蟬鳴、2008年的煙花、2025年的風鈴,正在同一片陽光下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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