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讀本書】《世界作為參考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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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介紹】

《世界作為參考答案》,作者劉擎、嚴飛,上海人民出版社2024年12月出版,11.1萬字。

劉擎(1963-),華東師範大學教授,主要研究西方思想史、政治哲學、現代化問題等,著有《懸而未決的時刻:現代性論域中的西方思想》、《紛争的年代:當代西方思想尋蹤》等書。

嚴飛,清華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曆史社會學、政治社會學、轉型社會學、文化社會學等,著有《穿透:像社會學家一樣思考》、《懸浮:異鄉人的都市生存》等書。

《世界作為參考答案》是劉擎和嚴飛作為哈佛燕京學者,在哈佛大學訪學期間進行的八次誠摯交心的智趣對話集成。他倆每次挑選一個主題,劉擎從哲學的角度、嚴飛從社會學的角度進行交鋒探讨。每一次對話,既是對個人學術道路的回顧,也是對世界的反思和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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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撷取摘要】

1.

“瓦爾登湖”已經成為一個象征符号。梭羅在瓦爾登湖的靜修隐居,對我們來說是一個令人向往的另類境界,卻又是無法抵達的少數人的烏托邦。

梭羅《瓦爾登湖》寫于1845-1847年,在這個時間段西方正在經曆着工業革命的轉型,早期的社會學家開始深度地反思現代性轉型之下普通人的處境,社會秩序的變遷如何給普通人帶來深遠影響。

嚴飛提出,把“瓦爾登湖”作為一個動詞。就是把每一天的當下變成了一種動态的尋找瓦爾登湖的行動。就是學會以日常生活為基礎點,挖掘日常生活的價值,提升日常生活的意義,創造日常生活的合理形态,這樣就可以構建出一個更加豐富的日常生活經驗世界,看清楚内心真實的自我。

就像梭羅在書裡面寫到,“我們的身體就是我們的廟宇,我們要不斷地去管理這座廟宇”。我們需要回到日常生活的深處,在看上去瑣碎無常的日常中發現生活的動力和活力,不斷地增強自己心靈的狀态。

劉擎說,把“瓦爾登湖”作為一個動詞,在我看來,就是把它作為一種動力,一種dynamic,内嵌于我們的生命。這不是一個狀态,而是一個不斷成長的過程。這種理解帶來一種視野轉換,不是要逃到瓦爾登湖與世隔絕,而是要讓自己在日常的情景中轉換一個景别,進入一個超越性的“大遠景”,與日常瑣事拉開距離,哪怕每天有20分鐘、30分鐘進入這種狀态,通過閱讀、散步、聽音樂、看風景,擺脫讓我們“困在系統中”的實際事務,更完整地來體會生命的意義,包括工作的價值、人際交往以及勞作和娛樂,這樣可能就會獲得一種遼闊的和安靜的感覺。

走近自己的“瓦爾登湖”:要避免讓眼前利益的“最優化策略”把自己帶入無限的内卷競争;我們絕大多數人無法完全退出這個内卷的遊戲,但我們總有辦法有限地超脫,拒絕将内卷變成自己的無限遊戲;當被功利主義所裹挾的時候,我們需要更多的清醒,認清自己能力的邊界,學會勇敢地說“不”,借用劉擎老師的一本書名,就是要“做一個清醒的現代人”。

2.

對于現在的年輕人來說,好像本來存在一個隐形的契約,是自己和父母一代、和社會體制達成的一個默契:我們好好學習,努力奮鬥,最後社會交付給我們一個體面的、有前景的生活。但這個契約似乎被破壞了,于是期望落空,有一種被辜負的感覺。

劉擎和嚴飛談了重讀了茨威格《昨日的世界》後的感受:在更大的尺度上,人類的境況幾乎總是處在悲喜交錯的狀态之中的;在任何處境下,無論是順境還是逆境,唯一能夠拯救我們意義匮乏的方式就是,做那些在所有境遇中、在所有時代都值得做的事情,你堅持做下去,未必能夠給你實惠的金錢或物質的回報,但它能在精神意義上鼓舞你,成為一個更豐沛的生命。

他們從自己那代人乃至的“50後”與“60後”那一代人的經曆出發去思考。“50後”與“60後”那一代人,在曆史條件的約束下,在整個群體沒有多少選擇的境遇中,仍然有不少人沒有虛度年華,他們是怎麼做到的?

嚴飛說,“即便處在困境甚至絕境之中,即便在前景不明、方向未定的時候,最能賦予你強健生命力的方式,就是選擇去做那些在所有年代、在所有曆史條件下都值得做的事情。比如鍛煉身體;比如閱讀、寫作和思考,關心公共事務,提高自己的分析判斷能力;比如像匠人一樣耐心磨煉一種技藝,日臻完善;比如去外地旅行,看大千世界;比如認真與人交往,尋求知己,體會深情厚誼……所有這些活動,不隻讓自己能夠更好地應對困境與劇變,而且這些活動和體驗本身就是好的,實現了生命的内在價值。這也正是茨威格終其一生所做的事情”。

劉擎也說,“在1970年代“前天的世界”裡,根本沒有指望過1990年代“昨日的世界”裡那種運氣,但重要的選擇在于如何做才不是虛度年華。”

這也是他們對現在的年輕人的建議。現在的年輕人應該如何應對前景不明的未來?就是去做在所有年代都值得做的事情。

3.

因為離開,才會有故鄉;因為出走,才會有懷舊。

鄉愁這個話題會激發我們對自己處境更深入的反思,其中核心的問題就是:“家”對于我們意味着什麼?

“故鄉”作為一個隐喻,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都是一種想象性的建構,我們調用自己的記憶,調用從前的遺迹和舊物來建構自己的故鄉,懷着鄉愁。

回答“我從哪裡來?”和“我是誰?”的問題,離不開“我想要成為誰?”的維度。在這裡,“鄉愁”與“回歸”可能有多種不同的含義。

“鄉愁”最深刻的含義是一種“無根的漂泊感”,在根本上是精神意義上無處安頓自己的困惑,塔可夫斯基的電影也是在這個層面來探讨鄉愁的。

現代人必須有一種堅韌無畏的勇敢來面對永恒的鄉愁,放棄那種幻想——存在一個對你永遠敞開懷抱的故鄉。我們要尋求的那個真正能安頓自己精神的“故鄉”并不是現成的“在某處”,而是一個有待自己去造就的“精神家園”。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的故鄉可以成為一種精神資源。

如果我們得以安頓生命,那麼生命之根未必需要植入自己地理意義上的故鄉,而是可以在任何地方。

現代人需要建立一個精神上的故鄉。要應對那種懸浮的、無根的狀态,這需要你在一個地方紮根。無論到哪裡,都要與周遭的人與物發生深入一些的關聯,否則就隻是過客。我們可以将“nowhere”這個詞拆解之後轉變為“now here”,此刻就生活在這裡。

此身、此時、此地,蓬勃生長。

4.

旅行的意義,是探尋世界無窮的多樣性。這不僅是一次地理空間上的轉移,更是心靈和視野的一次大開拓,讓我們擁有超過一個的“人生”。

旅行不僅僅是欣賞風景,更多的是與當地人的在地交流,是一種雙向的流動。我們需要的,是一種在地的生活姿态,以及和當地的連接。深度介入旅行所到之地,會是一個雙向發現。我們不僅發現了他者,而且通過認識他者獲得了對自身的重新理解。

在某種意義上,旅行其實是逃出柏拉圖的洞穴,通過遭遇和發現他者,才明白自己的“洞穴性”,也就是自身的地方性。我們領悟到自己的相對性或者說“洞穴性”。知道存在不同的洞穴,才會意識到自己的洞穴不是整個世界,而隻是一個特定的洞穴。

與此同時,旅行也可以進入日常深處,發現日常生活細節,從很多被忽視的細節裡感受一種不一樣的地方曆史。

嚴飛還談到因為研究社會學的原因,他常常會把自己的田野工作當成一段旅行。因為社會學的田野訪談有一個基本原則,就是要用當地人的思想和文化方式去接觸潛在的被訪者,深入了解他們的生活習性和喜怒哀樂背後的生命曆程。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将自己形容為“門檻上的人”,将自己觀察社會的視角形容為“門檻上的視角”。作為門檻上的人,一隻腳在裡、一隻腳在外;身在其中又在其外,既是某個事件的親曆者又是觀察者。

5.

在“功績社會”裡,人們似乎失去了表達自我悲傷的權利,甚至變成了對痛苦的羞恥,對痛苦的表達成了一種社會忌諱。比如,我們今天不允許大家表達一些不積極的,甚至是悲觀的、消極的東西,不允許大家反問、反思說我确實感覺工作是沒有意義的,我承認自己做的是沒有意義的工作不行嗎?

現代社會,痛因越來越少,痛感越來越強。痛苦隐藏在生活的縫隙裡,我們即便像鴕鳥一樣埋在沙子裡,痛苦還是無法止住。

消費主義隻是一劑止痛藥。痛苦不會消失,藥效過後它會像潮水一樣再次湧現,淹沒一切。消費作為轉移痛苦焦點的方式,有暫時緩解的作用。但消費作為攔截痛苦的那個堤壩是非常脆弱的,消費體驗一旦停下來,引發痛苦的那些記憶會像潮水一樣湧過來,讓堤壩決堤。

在文化層面上,東亞社會特别強調吃苦的重要性,并将其作為一種美德來推崇。但恰恰相反,我們不應該為痛苦加上濾鏡,把吃苦當成禮物。

劉擎說,在我看來痛苦的反義詞并不是快樂,我覺得可能沒有一個現成且準确的詞可以作為痛苦的反義詞。如果非常主觀地來選擇,我覺得“解脫”或者“超越”才更恰當吧。

他也坦陳,“我是通過很多痛苦的曆練之後才慢慢明白,什麼樣的事情要投入多大的精神、情感和智識的精力才是恰當的”。

6.

“反智主義”,首見于美國思想史家理查德·霍夫施塔特(Richard Hofstadter)在其1963年出版的《美國生活中的反智主義》。

反智主義不是主張不要學習知識、不要追求智慧,而是指一種特定的現象:對智識主義(intellectualism)這種精神或态度的不滿,用霍夫施塔特的話說,“反智主義是對智識生活,以及那些被認為代表這種生活的人抱有的怨恨和懷疑”。

智識(intellect)不同于智力(intelligence),它是一種特定的智性活動。霍夫施塔特說,“智識是心靈之中批評性、創造性和沉思性的那一面”。智識更側重于“二階思考”,具有哲學性的反思氣質。高智力的人可以是低智識的,但高智識的人很難是低智力的。

反智主義針對的是精英,特别是學院派的知識精英。普通民衆對知識分子的反對,實際上反對的是其背後的“精英主義”(elitism)的立場——智識并不是一種特權,我們不要精英主義思維,我們要打破精英主義的思想桎梏,以擁抱普通人的生活方式。

在普羅大衆眼中,知識分子有三種特征:第一,脫離實際,往往喜歡抽象的談論,過于書生氣;第二,重理智而忽視情感,這種冷漠也與大衆格格不入,是脫離群衆的;第三,他們往往批判流行的價值與信念,對道德和價值原則構成了威脅,也會讓人質疑他們的國家認同和忠誠。知識分子的這三個特征(或刻闆印象)讓大衆覺得不可信任。

知識大衆化時代的到來,每個人都有便利的發聲渠道,而且也有知識獲取的渠道,能夠用自己獲取的知識來跟知識精英分庭抗禮。反智主義在這個意義上好像更有了底氣,所以它在今天的流行就和大衆傳播技術的突破性發展有很強的關系。

我們要特别警惕的是,反智主義與民粹主義的合流。民粹主義與反智主義常常是共生的。反智主義更大的危害是讓我們的社會遠離知識和真理,讓大衆被某種狂熱的情緒蠱惑和裹挾。

霍夫施塔特認為,知識分子同時面對着兩種現代趨勢的壓力:一是大衆民主與平等主義的壓力,一是大衆文化和消費主義的壓力。

對于智識作為特權的問題,知識分子那種高高在上的精英姿态,是應該被打破的。知識分子要放下自己的清高,既不應該懷念過去,也不應過分寄予未來,而是要對“現在”這個題目,坦坦蕩蕩地曬出自己不受閹割的思想。

知識需要有獨立性和批判性,而不是和權力合謀,成為權力的附庸。一心将學問當作敲門磚,這是知識分子尤其值得警惕的事情。除了不依附于權力,知識的獨立性和批判性也表現在獨立于市場跟資本的誘惑和侵擾。

學者是有公共責任的。社會學家鄭也夫就曾指出:“一個思想者應該有兩個支點,一個是對智力生活的熱愛,一個是對社會正義的關懷。”

霍夫施塔特的弟子埃裡克·方納(Eric Foner),在最近的一次讨論中提出“介入的超脫”,這個觀點解決了霍夫施塔特提出的知識分子疏離還是順從的悖論。方納的建議是要具備雙重的精神,一方面你能夠超脫,能夠從學院或者學術傳統的脈絡中思考問題;另一方面你要足夠投入,但投入的時候盡可能從學術資源中獲得靈感和啟發。最後,在深耕學術的時候不要忘記知識學術從來就有的社會面向,也就是内在的公共性。

法國思想家雷蒙·阿隆在《介入的旁觀者》一書中也提出了相似的觀點:旁觀即是保持專業性,而介入則體現了公共性的參與。

【寫在最後】

1.

人生沒有标準答案,世界就是參考答案。

“在無法确定方向的時候,做所有年代都值得做的事情”。這本書幫助我們在内卷時代,更好地安頓自我。

人是通過自己的遭遇和叙事來建構自我的,自已的故事發展與改變,就是自我重構的過程。

應對困境的關鍵,是要澄清自己:什麼是我最根本的關切 ,什麼是我最本真的意願 ,這不隻是理性的反思,還和自己的感受息息相關。最終去發現,對你來說最有價值的、值得做的,在所有的處境中值得追求和努力的事情。

2.

劉擎和嚴飛在對話中,對“附近”的重建予以了特别的關注。

人類學家項飆說,身邊真實的附近正在消失,消失的不僅僅是空間上的街道和建築,還有空間背後那些若即若離、或親或密的人和人之間的連接。

劉擎也認為這個“附近的消逝”是不可避免的,但他相信我們總是可能重新建立自己的“附近”的。他說,“無論你走到哪裡,都可能在你的所到之處去尋找和培養自己與附近的關聯 ,這其實就是安頓自己。”

而嚴飛的提議是,建立人和人之間那種真實的連接,而不是把自己完全抛置在一個虛拟的世界裡。所以,作為一個社會學家,他在研究中無論是什麼選題,都一定是去描繪具體的,而不是去描繪抽象的人。同時,他努力把生活當中的每一個場景都變成一個田野工作,努力去看到每一個具體的人,去聽他們真實的故事,去關注他們在人生每一個關鍵節點上做出選擇的原因,去了解這些選擇的背後的隐忍、傷痛以及他們的犧牲。

去連接,與人連接,與身邊的具體的人連接!

3.

在閱讀過程中,最觸動我的,是劉擎在談論“旅行”主題時,講到他就”哈佛學生與我們國内高校的同學之間有什麼異同“的一個初步的觀察。

他說,“中國同學對自己的發展通常有相對明确的、現成的“賽道”,哪怕這個賽道讓自己很費力、有挫折,而且不順利,但也一定要有明确的發展軌道,要讓自己處在一種比較主流的規劃模式之中,否則就會很不安、很慌亂。相對來說,這裡的學生似乎更有彈性,也更有靈活性,他們可以試試這個、試試那個,失敗了,挫折了,沒搞成,搞砸了,再試不同的東西。當然他們也非常努力,但精神顯得比較飽滿。為什麼呢?我覺得他們有比較強的探索的内驅力,也給自己的發展預留了比較高的容錯率、”

這讓我對“人生不是軌道,人生是曠野”這句話,有了更真切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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