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姥姥
鄭重聲明:本文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姥姥是在2016年離開我們的,放完年假剛回來上班沒幾天,就接到了媽媽的電話,媽媽說,姥姥走了,走得很安祥。
聽到消息的那一刻,内心很平靜,因為姥姥已經病了很久,在放完假回來上班前去看姥姥的時候,也是在醫院看到的。最愛哭的小姨沒有哭,大舅臉上也沒有擔心的表情,二姨和四姨也很平靜,媽媽和姥爺也似乎都接受了醫生說的早做準備的話。
而我們這些小輩兒們,在假期将要結束的時候,挨個兒來到了醫院跟姥姥說,等我們下次回來,姥姥挨個兒對我們說,在外面好好吃飯。可是,姥姥卻沒等到我們的下次回來。
請完假,在回去的大巴車上什麼也沒想,等到坐上姐姐來接的車,聽到姐姐的聲音,淚水奪眶而出。
就在那一刻,突然意識到,再也見不到姥姥了。
窗外的樹還是光秃秃的,寒風把樹枝吹得東倒西歪,天上的太陽是慘白的,在那個春寒料峭的時節,陽光更是慘白。喜歡桃紅柳綠花枝招展生機勃勃季節的姥姥,最終還是沒有等來春風吹過漫山遍野的時候。
1
姥姥長得很漂亮,小時候我見過姥姥年輕時候的一張黑白照片,臉很白,很幹淨,眼睛又大又黑,身材苗條勻稱,兩根粗粗的麻花辮垂在胸前,上身穿着一件小碎花格子的外套,下身是一條黑色的褲子,站在一處開滿野花的草叢間,笑容燦爛,跟後來的姥姥不一樣。
從我記事起,姥姥就是短頭發,到耳朵下邊,用小黑卡子别着向後梳,她總是穿着灰撲撲的褂子和黑色的褲子。臉上的皮膚是黃色的,皺紋一道一道的,下巴上還有一道很深的疤痕,從嘴角下方一直延伸到脖子那裡。姥姥的背也不是很直,夏天穿的衣服薄,能看到肩甲處突出來一個很大的疙瘩,但是姥姥的眼睛還是照片上那樣,又大又黑,如果忽略掉眼角皺紋的話。
姥姥的老家是另外一個村的,與我們這個村隔着不止兩座三座大山,很小的時候,我去過一次,隻記得舅老爺,也就是姥姥的哥哥家的房子是明亮寬敞的大磚房,他們村的路都是柏油路,路面幹淨整潔,不像我們村,房子是土房子,路是石頭路,石頭路上還到處是羊粑粑,出個村還得翻山越嶺。
我問姥姥,他們村比我們村好,她為什麼來到了我們村裡。
姥姥笑得很開心,黑亮的大眼睛彎彎地閃着光,說,因為你姥爺的家在這裡,你們都在這裡。
那個時候還不理解姥姥的開心,隻覺得看着姥姥的笑容,心上暖暖的,嘴裡甜甜的,就像是嘴裡含着糖塊一樣。
2
在姥姥那個年代的農村裡,多數年輕人還是盲婚啞嫁,或者最多也就是經過媒婆說和,兩家老人同意,兩個年輕人見上一面兩面就結婚了。而姥姥和姥爺卻是自由戀愛的。
姥姥沒上過學,姥爺上完了小學,在他們那個年代,上完小學也算是知識分子了,因此姥爺是有工作的,在縣城的藥材公司上班。有一年,姥爺下鄉收藥材,就被分在姥姥家臨時借助。
姥爺雖然有工作,但是家裡的條件并不好,父母都是農民,還有兩個弟弟,全家人的經濟來源也就是姥爺那丁點兒工資。
而當時姥姥家生活條件比姥爺家好,她們村比較靠近縣城,哥哥又會看病,姥姥又勤快。
姥姥說,是姥爺先追的她。
姥爺借助在姥姥家的時候,總是偷偷摸摸地幫姥姥幹活兒,掃院子,倒垃圾,之前是姥姥做的活兒,姥爺總是搶着做。
姥爺說,是姥姥先追的他。
姥姥在姥爺借助在她家的時候,盛飯的時候都給他盛得滿滿的,他晚回去的時候,炕都燒得熱乎乎的。
總之,後來,姥姥不顧哥哥的阻攔,嫁給了姥爺,來到了我們村。
3
媽媽說,姥姥的生活其實很辛苦。
姥爺一直在外工作,隻是偶爾回來,家裡的老人孩子都是姥姥一個人照顧,家裡的活兒,地裡的活兒也都是姥姥一個人操持。
有一年的年景不好,村裡的主任書記欺負姥姥家男人沒在家,分給的糧食裡邊摻着很多糠和皮,小米裡邊還摻着沙子。那個時候沒法子理論,而他們又知道姥爺是一個好面子的人,就算是知道也不會去找他們。
媽媽說,為了能吃飽,她在家裡帶着弟弟和兩個妹妹,姥姥自己去深山老林裡找吃的。
姥姥下巴上的疤就是那個時候留下的,她在山裡碰到了下大雨,一腳沒踩穩,摔倒滾下了坡,幸虧一段枯木截住了她,否則她就滾下了崖,但也因為這段枯木旁邊的枝杈叉在了下巴上,流了好多血,姥姥疼暈了過去。
大雨天在山上遇到人的幾率很小,更何況為了能找到更多吃的,姥姥去的是很深的地方。慶幸的是,姥姥是帶着她家那條大黃狗去的山上。
媽媽說,是那條狗在山上找到了人,把姥姥擡了回來,姥姥才撿回了一條命,可是下巴上卻留下了一道很深的疤痕。
姥爺回來,知道了事情的經過,這回沒做甩手掌櫃,把該得的糧食要了回來,還在家照顧了姥姥好長時間,直到姥姥痊愈。
姥姥家那條大黃狗老死的時候,姥爺還把它埋到了家裡祖墳附近,姥爺說,它是家裡的恩人,将來他和姥姥都去了,希望在那邊還能遇到那條狗。
4
後來生活條件慢慢好了,媽媽舅舅姨姨們也都長大了,都能幫着姥姥幹活兒了,姥姥才不那麼辛苦。但是姥姥閑不住,地裡的活兒撂不下,家裡的活兒也放不開。媽媽她們先後結婚有了孩子,姥姥也變老了,臉上的皺紋多了起來,背也漸漸地沒那麼挺了。
媽媽和爸爸結婚,姥爺是不同意的,據說是因為上一輩的恩怨,但是最後還是沒能拗過媽媽。聽媽媽說,姥爺有兩年是不跟媽媽來往的,也不讓姥姥來家裡。姥姥舍不得媽媽,姥爺從城裡帶回來的東西,姥姥總是偷偷地給媽媽送。媽媽說,其實姥爺都知道,買回來的東西本來就有媽媽的,隻是抹不開面子而已。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姐姐和我先後出生。再後來,小姨在縣城有了工作,姥爺就把姥姥接到了縣城。
我雖然跟姥姥不經常見面,但是跟姥姥一點兒也不陌生。我喜歡姥姥,因為姥姥總是笑眯眯的,做飯還非常好吃,同樣的飯,姥姥做的,我吃得總比在家裡時候多。
我們家在村子的中間,距離姥姥家走路大概三五分鐘左右,姥姥走出她家大門口,拐個彎站在那裡喊,我在家就能聽到。
姥姥每次回來做了吃的,就會站在她們家大門口的拐角處大聲喊我:“老二,吃攪粥啦……”聲音拉得長長的。我邊從家裡往外跑邊大聲回應姥姥:“來……啦……”。
5
小姨結婚之後,姥姥就很少回村裡了,而我也開始了在外的求學生涯,跟姥姥見面的時間就更少了。
記不得姥姥的頭發是什麼時候變白的,隻記得看到的那一瞬間,眼睛酸酸的,心裡也酸酸的。
高一升高二那年的暑假,我生病了,一開始隻是感冒發燒,但是因為村裡的條件有限,被耽擱了,導緻後來變成了大葉肺炎,隻得住院治療。
因為吃不下飯,姥姥每天都會在家裡做好飯,一日三餐從家裡給我送到醫院。
姥姥不會騎車,又舍不得花錢坐車,她每天都是走着去,從家到醫院一趟要走将近一個小時。
我們那裡是涼城,夏天的時候根本用不到空調,所以醫院裡那個時候也沒有空調。而我生病的那年夏天天氣卻反常,特别熱。
一天中午,我所在的病房裡人們都在吃飯,因為天熱,飯菜味兒再加上去看病人的人們的汗味兒,我在病床上實在躺不下去了,趁着那會兒不太難受,我就去走廊裡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眼睛看着座椅對面的白牆發着呆,也發愁我的病,白天還好,晚上總發燒,這什麼時候能好呢?輸液紮得手上現在都沒地方再紮針了。
“老二,老二,怎麼坐這裡?”耳邊的聲音拉回了我飄遠的思緒,我扭頭看到姥姥。汗水順着姥姥的額頭和太陽穴流了下來,姥姥的臉紅紅的,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正擔心地看着我。
“怎麼了?是不是等急了?餓壞了吧?姥姥給你帶了你最愛吃的……還是又發燒了?”姥姥顧不得擦臉上的汗,把飯盒放到椅子上,着急地伸出手要摸我的額頭。
“沒有……”我看到姥姥停頓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麼,把伸出來的右手換成了左手,可是我還是看到了,姥姥右手掌心處有一塊擦破了皮。
“姥姥,你的手怎麼了?”
“沒事兒,姥姥先去洗個手,你進屋先去吃飯,去看看,姥姥都給你帶了什麼。”說完,姥姥向着洗手間的方向走去。姥姥轉身的那一刹那,我看到姥姥褲腳上殘留着的土。
我追了過去,姥姥聽到我的腳步,沖我擺了擺手,我停住了,看着姥姥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眼睛裡閃過姥姥的頭發,那夾雜在黑色頭發裡的根根白發在燈光下特别刺眼,刺得我眼睛生疼,酸酸的。
6
結束了學生生涯,留在了外地工作,每次放假回家,都會第一時間去姥姥家,姥姥也總是早早地就準備了好吃的等着我回去。
初中時候,姥姥看着我的身高和體重,戲谑地說:“老二,可不能再吃了,都成圓的了。”可是每次去她家,她總是一個勁兒地給我塞好吃的,臨走的時候,還悄悄地給我書包裡塞錢,怕我在學校吃不飽。
工作之後再回去,姥姥每次再看到我,就開始說:“老二,怎麼瘦了呢,沒好好吃飯吧。”還是跟之前一樣,給我準備了好多好吃的,可是實際上卻是,我根本就沒瘦。隻是在姥姥眼裡,我還是那個沒有長大的孩子,離開了家,她總覺得我不會照顧自己。臨走的時候再去她家,她總是會給我收拾出一大包東西讓我帶走。
工作之後的第一個月發工資,我給姥姥買了一件紅色的褂子,在我的印象裡,從來不穿顔色鮮豔衣服的姥姥,穿着那件紅色的褂子,笑得合不攏嘴,跟姥爺一個勁兒地顯擺說,是老二買給她的。
姥姥老了,耳朵不好使了,給她打電話的時候,扯着嗓子大聲喊,姥姥的回答也總是前言不搭後語。姥姥的記憶力也下降了,一句話、一件事,她總是翻來覆去地說,而且總是忘記一些人或者一些事兒。
不過,無論是給姥姥打電話還是回家去姥姥家,有一件事兒,姥姥總也不會忘,那就是:“老二又瘦了,給你做你喜歡吃的。”
7
姥姥病的時候,最舍不得的是姥爺,而姥爺,最放心不下的也是姥姥。
姥姥來北京看病,舅舅們覺得姥爺年齡大了,跟着來,太累人,讓姥爺在家,由媽媽她們照顧,姥姥就像個孩子似的抗議,如果不讓姥爺跟着,她就不去,她說,她要讓姥爺守着她,而姥爺也不同意在家,他說,他要守在姥姥身邊。他們彼此都希望對方就在自己一眼就能看得見的地方。
姥姥被推進檢查室檢查的時候,眼睛是看着姥爺進去的,而姥爺在看着姥姥進去之後看不見他的時候,紅了眼眶。
姥姥的每頓飯都是姥爺哄着吃的,而姥爺的每頓飯,也都是姥姥勸着吃的,為了讓彼此放心,他們都盡量地不讓彼此擔心。
姥姥的病情得到了緩解,姥爺提議帶着姥姥逛逛北京城,從來不愛照相的姥爺,和姥姥拉着手,在天安門前,鳥巢前照了一張又一張照片,姥姥的笑容就像天上的太陽般燦爛。
8
最後一次去醫院看姥姥的時候,姥姥已經很瘦很瘦了,小小的一團,坐在病床上靠着被子笑着,而頭發也已經全白了的姥爺坐在病床前正在笑着給姥姥剝葡萄皮。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姥爺剝好一個,遞給姥姥,姥姥手裡拿着,等着姥爺剝完另一個,然後看着姥爺吃到嘴裡再把手上的放到自己嘴裡。他們彼此看着慢慢地嚼着嘴裡的葡萄,千言萬語似乎都凝聚在他們擡眸相視的那一個瞬間。
橘紅色的夕陽透過玻璃窗溫柔地灑在病房的每一個角落,照在姥姥和姥爺的身上和花白的頭發上,整個病房都像是被鍍上了一層金橘色。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楊樹上,一對小麻雀正在枝頭東張西望,它們的身上也被夕陽鍍上了一層光。
病房裡靜悄悄的,我站在門口遲遲沒有進去,不舍得打斷這一刻的美好。
我看到了,姥姥在告訴姥爺,她很幸福,姥爺也在告訴姥姥,他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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