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章回

我害怕承認更多是在失意脆弱時想起他,而非在我生命中一些重要且喜悅的時刻。

他喜歡把面條一圈圈纏在筷子上,然後一口吞掉,在這個時間裡面條剛剛好涼到合适入口的溫度,也不會有湯汁甩到自己衣服上,這個學來的習慣我還留着。

他給我買好多巧克力,我發現我愛吃,總在手裡攥着,有一晚睡前我偷偷在手裡握了一條,沒有人發現,我一向機靈得很。夜裡沒吃完的巧克力融在了手心,天亮後我的臉和被子都遭了殃。

他囤好多零食給我,在心裡給我作了規劃,像這一捆火腿腸可以吃十天,這些黑棗可以吃一周,這塊巧克力剛剛好夠今天,可是我很沒有規劃,在拿到一根火腿腸後貪心地盯着剩餘的開始撒潑,他沒有耐心的,被我哭煩後剩餘的都塞給了我,我抹幹演技全心啃火腿腸,等第二天櫃子裡又有了一捆新的火腿腸。

我是個碎嘴子,總跟他告奶奶的狀,她今天攔着爺爺給我零花錢,她今天翻了我白眼還以為我沒有看到,她的牛奶我很想喝你下次帶我去給我拿一包好不好,我的印象裡沒有聲音,他似乎話不多,但我很肯定地知道他沒有罵我。後來奶奶拿着一根火腿腸教導我:你不要跟你爸爸告狀,那是壞蛋幹的事。如願地,我拿到了火腿腸并且吃得很幹淨,傍晚見到他,我念叨:奶奶說我是壞蛋,明天給我買幾顆黑雞蛋好不好。

奶奶說得沒錯,我是個壞蛋的,小時候在我颠三倒四的複述裡,媽媽和奶奶有好多來不及講清楚的矛盾,我在中間來回點火,他在中間反複評理,他們都說小孩子不會說假話的,我覺得也是。

我一天可以跑好多趟小賣鋪,他和媽媽有段時間是麻将桌上的常客,美名其曰是兩個人看小孩,其實隻是不停給我塞零花錢,他們對我放心得很,直到領居家的鐵鍬撞到了我的臉上,我最擅長的就是哭得很大聲。媽媽很自責,他打趣說:這下有了記号丢不了了。現在我偶爾會想,人總說重生,有記号的話應該也很容易找到吧。

那時候我有很多愛,多到給它們排序,多到不講道理。好長一段時間,我在更愛爸爸還是更愛媽媽間挑了很久,同樣在覺得奶奶更摳門還是爺爺更摳門間挑了好久。現在我的選擇隻是最愛媽媽。

我沒有去過現場,我說我看到那時玉米地裡有兩個黑色的鬥篷,媽媽說那是我的夢。

那天是廟會,早上我哭纏了他好久,想讓他陪我逛廟會。少工作一天沒什麼的,好多人在那天都休息的,從拽着衣角哭到抱着大腿嚎,那天我的眼淚沒有起作用,他還是發動了那個小破車,他答應我下午工作結束後帶我逛夜市買玩具,他答應過我的。

他去哪兒都帶着我,他走哪兒我都跟着,他不帶我我沒跟他的隻有那一次。

我一點不懂察言觀色,在田地裡我跪在姑姑旁邊,她嗚嗚咽咽哭,我看着她哭,她在我腿上掐了一把,老疼了但我還是哭不出來。

最開始我經常看到他,在夜裡,我看到他在我床頭,我想讓他抱抱我,摔在地上哭醒的;我看到他就在我前面一點點怎麼也追不上,被喊醒發現對面是一堵牆。但隻停在了那年,今年為止一次再未見過。

姑姑開走了小破車,奶奶留了所有家具,我隻帶了玩具,媽媽隻帶了我。雙頭旋轉的玩具車應該還放在床箱裡,挂在脖子上敲的小鼓後來破了洞,寶石藍色的鉛筆盒還沒有生鏽,内藏觀音像的小葫蘆我随身攜帶。這麼多年後物件或舊或損,我長得又高又大。

我作過好多假設,我看好多人像他,我比之前更愛逛各種集市,潛意識裡我覺得他隻是躲在了某處熱鬧的人群中。

今年初春的時候,老家有人打電話給媽媽問:買的那塊兒地皮多少錢可以轉讓。我才知道就在那年前一年冬天他們置買了地産,打算來年建新房子的。

我後來很少回老家,偶爾回去也隻縮在家裡,離開好多年後有次走在街上,有人認出了我,跟他旁邊的朋友唠嗑:這是章回的女兒吧。我聽到的這個聲音來自我背後,開心了好久,因為我和他長得像以及還有人記得他。

他們說,他愛幹淨皮鞋總是锃亮,他愛笑會講話有一堆很鐵的朋友,他長得好看人也聰明是有賺大錢的本領的。他們說,他眼睛比我大,他眉毛比我濃,他的鼻子和我的一樣,同樣的還有臉也這麼方。我不大相信,總回頭看看,他是不是在我身後。

我隻有一張他的電子照片,是媽媽一次看到實體照片後拍給我的,照片裡他穿着一身西裝,站在花圃的台階上,很平和地望着鏡頭。盯着照片我想起他們說我長得像他,是眼睛像,在我沒有經年戴上眼睛前,我的眼睛像他的一樣漂亮,甚至是眼神也很相似。

對,我叫章京,他取的名字,在他出生前奶奶是京城人,他沒有去過京城一次。十八歲那年我考到了京城,在高中三年瘋狂的題海中,我額外明白一件事:寫錯的解題過程應該從第一步開始檢查。

我把腦子裡所有關于他的事寫了出來,發現隻有一千八百餘字,而我對他音容的印象停留在了五歲。他當年的朋友感慨已經過了十八個年頭,媽媽說今年已經夢到他兩次了,我想留在京城。

有更多人像我一樣記得章回是我的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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