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晖。
——《遊子吟》 孟郊
母親在我思緒的印象裡是模糊的,沒有人告訴我她的生日,沒有記住她去世的祭日;沒有她沉睡大地的墓碑,沒有留下她顔容笑貌的照片,也沒有見過她哪怕疑似的畫像,沒有她看似可以紀念的一件遺物,甚或沒有她人生足迹的任何記錄。
據長兄聊起母親,從長輩那裡聽說母親是從仙桃(過去曾經稱之為沔陽)一戶孩子較多的人家過繼給外公外婆的,小名路得,意為意外之得,視為寶貝,正名宋愛華,雖然若幹年後,小時候的我有印象原來的那戶人家曾經到過我們家尋過母親,母親雖也熱情地接待了,但并未相認,至去世都沒有再同那戶人家聯系,也沒有讓我們這些後人們去同他們交往,那是我小時候的往事,模糊且不确定。
除了外公外婆,母親幾乎沒有什麼親人,雖然小時候的我們很期待在逢年過節的日子像其他左鄰右舍的孩子一樣,同母親的親人們走動往來,能和表兄弟姐妹們親熱,事實上,我隻記得她有一個有血緣的姐姐(我們稱之為姨媽)嫁在雲夢縣(與應城市同屬孝感管轄),那個時代的農村,我們家就是個普通的農村家庭,也未有祖輩家産的傳承(那個時代卻确立了子輩無産階級的基因),雖然父母都有一身緻富的能力,但家中的貧困卻是那個時代的印記,我們的家庭也不例外,所以并不受那家親戚的待見,同姨母家的交往多有嫌棄(據傳姨父母算是當地的富戶人家),母親倔強而不阿谀,也并不那麼的熱衷巴結,但出于禮節,也隻是若即若離的走動,一輩子也沒有有求于他們,因此我們對那位親戚的印象并不是那麼的熱烈和親密。
母親一生多勞,生育有五男二女,據老人們講這是有福相的人才有這樣的子女,為此母親是驕傲的,可惜大姐為照顧弟妹們,秉承了父母的勤勞,小小年紀在家後的水浜洗衣時為激流吞噬,溺水而亡,五弟也于若幹年之後随她而去,也許母親在九泉之下,困了累了需要人照料吧?冥冥中帶走了她的孩子。
在我童年的記憶裡,母親就是勤勉的化身,聽老人們講,母親也是好強的,年輕時在生産隊裡掙工分那也是當仁不讓的,重活累活也是搶在前面,以至于早早的積勞成疾,患了肺結核病,這個俗稱的富貴病,那個年代需要得到營養的支撐是何等的不易啊,而且不能勞累,可父親給她買來的營養食品卻到不了她的口中,為了孩子,自己也是舍不得獨有的,即便這樣,不能幹重活的母親還是在當時政策的許可,懇請父親幫助買來了手動機器,在家開了個編織麻袋的作坊,就算是不下地勞作,在家裡病中也辛勞不辍,仍産出貼補家用。
家中孩子多,勞動力不足,在完全依靠生産隊工分得到報酬的年代,母親沒有因為自己身體每況愈下而讓孩子們辍學參加生産隊的勞動賺取工分(生産隊年終結算時的勞動價值),而是省吃儉用地讓我們兄弟姐妹盡量地去讀書受教育,雖然那時沒有高考,沒有招工等跳出農村工作的機會,她還是覺得孩子受教育是父母的責任,也是提升孩子教養的必經之路,即便再怎麼艱苦,也不能讓孩子不讀書,盡管我們兄弟姐妹多,但在能讀書的條件下基本都受到了那個年代很多家庭孩子不曾受到的教育,不分男女孩,個中艱辛唯有父母親知道。
母親是個熱愛生活的人,在孩子們還沒有成家的時候,家境不是那麼的寬裕,但仍然追求美好的日子,母親在村子裡是個會做些小菜的行家裡手,每逢村裡來了重要的客人,都會安排在我們家接待。那個年代,文藝生活比較缺乏,政府組織文藝人員下鄉,記得當時是一個區裡文藝隊的還是什麼說書藝人到村裡演出,全程都是我們家接待的,村子裡沒有招待的食堂,因為我們家裡整潔,大家都公認母親是村裡能做一手拿得出手菜肴招待客人的人,接待的事也就隻有母親能勝任了。
記得我十歲的生日(以老家的習俗這是人生中比較重大的一次生日),家裡的房子正在搬遷新建之際,雖然還沒有安頓下來,母親還是借用姑媽家為我舉辦了儀式,讓我感受到童年的完整。
母親的能幹與賢淑,讓我們做孩子的也感到驕傲,每逢年節,我們都能穿上母親規劃好的新衣,清清爽爽,幹幹淨淨,也能吃上她變着魔術般的一些菜肴,菜式新奇且令人回味,姑媽家(我們是鄰居)的表兄弟偶爾也會來我們家蹭吃的,他們覺得舅媽做的飯菜還是挺香的。孩提時總期待節日的到來,雖然家裡的日子過得緊巴,但母親的操持,仍然讓童年的我們充滿了歡樂,即便後來我在上海求學幾年沒回家過年時都是在想念多年前母親的年味中度過,那是我在同學面前聊起引以為傲的事情。
母親對長輩的愛也是無私的。做為外公外婆唯一的女兒,母親自己家庭的重擔讓她瘦弱的身體不堪重負,但她沒有抱怨,在外公外婆生病住院的日子,彌留時刻,盡心盡力地照料,沒有讓他們感覺到孤獨,沒有如農村普通孤寡老人一樣留下一絲絲的遺憾,讓他們安詳地走過了人生的終點。在今天的我們看來,這樣的大家庭裡,拖着病體的母親所付出的是我們怎麼能想象到的啊!
母親對孩子的愛,沒有豪言壯語,有的是潺潺溪流,大哥大嫂在外工作,是父母的驕傲,每每回家都是留最好的菜,自己舍不得吃都要給孩子心靈上大家庭美好的感覺。平常的日子,母親讓我們形成了講究的習慣,早起要打掃房子裡的衛生,晚上要清掃房前屋後的垃圾,過一段時間或節期還要做點大掃除,自身也是要保持整潔,每天睡覺前必需的個人衛生清潔是要做的,身上穿的衣服永遠的清爽,無論新舊,即便有補丁也是毫不邋遢。
母親對孩子的愛是不分彼此的,她對自己每個孩子的性格都是清晰了解的,常常提醒告誡兄弟姐妹們要互相幫扶,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還不忘諄諄教誨兄弟姐妹要互相照應,沒有那麼深邃的道理,說得平凡,但我真切地感覺到她未竟的擔憂,我一直在努力踐行母親的遺志,也許做的不盡人意。母親,雖然您生前沒有見到自己的孫子,但如今您的孫子都工作了,而且也都生活無憂,你可安心的在天堂的那邊享受無病、無痛。
母親在我記憶的腦海裡是清晰的,永遠的整潔,明亮,講究,善良,熱情,追求美好的生活,對家庭的全生命奉獻,對孩子永遠的愛護,對長輩無私的感恩。無數次在我的夢中,她都是徐徐走來,安靜祥和,如畫一樣的躍然紙上,俨然無病,如刻腦海,無論我在人生的哪個階段,她都定格在那個不老的年齡。
四十年前的仲夏,母親在全家人無助的眼神中離開了這個世界,離開了讓她夢牽魂萦的家庭,可她去世的年紀在今天看來那還是壯年的啊!多年後的異鄉,無論我疲于應付職場的糾葛,還是馳騁于爾虞我詐的商場,無論是我平心靜氣地思考人生,還是煩躁不堪地流連在矛盾的思緒,想到母親離世時的情景,無法抹去的悲傷重回我心頭,以至于無論我身處地球異端的南美,文明富庶的歐洲,還是炎熱的南部非洲,亦或文明的東瀛;無論我出差在白雪皚皚的北方,還是淫雨霏霏的華東,紫外線強烈的西北高原,亦或是盛夏烈日的華南;留下的是一個兒子無限的思念,無限的遺憾,甚至是無限的凄冷,綿綿無期。
在今天這盛世繁榮的日子裡,您的音容笑貌沒有褪去,無數次夢回缱绻,淚眼朦胧,在天堂的您可安好?每每吃飯前,我仍擔心您在天堂裡沒有吃好,沒有人照料,依照習俗,我仍要放一雙筷子在飯碗上,您必須先吃兒子才能下咽,不然我今天所有的福祉沒有您的恩賜哪能擁有?我所有的逢兇化吉,沒有你冥冥中的保佑哪能實現?也不然如何能解您養育我的恩情——我的母親!
謹以此文紀念我去世四十年的母親。
二零二一年十月三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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