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名叫大海的男人

正值暑假，阿成的老婆帶着兒子随嶽父嶽母去了北京，而阿成所在的工廠好不容易和金融危機中的西方某國談成一筆大單，實在抽不出身，不得已隻能放棄這趟旅行，雖然感到有些遺憾，但起碼他終于擁有一個不用圍在家人身邊，完全屬于自己的周末。

從學生到上班族，阿成的運動愛好經曆了從遊泳到騎車的轉變，十多年過去，他自己也已忘記轉變的由來，隻是會在偶爾的思考中得出，騎車既能省下遊泳館的會費，又能在鍛煉身體的同時欣賞城市的景色，屬于一勞多得的美事。禮拜六上午，阿成搬出塵封三年的自行車，自從兒子出生後，這位“老朋友”就被套上罩子，日複一日擱置在底樓車庫的角落。

他騎車到離家十公裡遠的金海湖公園，接着又環湖繞行兩周，随着距離的增長，腳酸的感覺在這副微微發福的身體上越發明顯，不過這反而能激起他的鬥志，是該鍛煉鍛煉了，他心想，于是調轉車頭，開始沿着金海公路一路往南。

阿成對這座城市如此快速的發展感到驚訝，記憶中這條騎行過無數遍的金海公路沿線本是一片了無人煙的荒地，如今才過去三年，卻已經是高樓林立，綠樹成蔭，完美描繪出一幅科技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美麗畫卷。

阿成感覺自己仿佛抵達另一座陌生的城市，他找不到曾經熟悉的參照物，從而對裡程數失去計算能力，他因此感到有些焦慮，陷入一種“身未動、心已遠”的窘境，間接加快體力的消耗速度，他的雙腳越來越沉、呼吸越來越重，浸濕的T恤緊緊貼住後背，像破抹布蓋住了狗舌頭，悶熱難耐。當眼前的最後一幢高樓從他身邊劃過時，無邊無際的平坦與廣闊映入眼簾，阿成沒有因此感到壓力，反而在大汗淋漓中綻出一個微笑，他看着前方波光粼粼的海平面，緩緩地舒了口氣。

那就是阿成今天的目的地，奉賢海灣，也是以往每次騎行的目的地，時隔三年，他終于再次完成騎行三十公裡的“壯舉”。阿成喜歡海邊的景色，覺得男人就應該像海一樣，既有水一樣的可塑性，又有汪洋一般不可動搖的堅定立場，最主要的，是要有一個廣闊的胸襟。

終于騎到最後一個下坡，阿成輕輕握住刹車，開始享受勻速滑行帶來的舒暢，此時眼睛餘光猛然瞥見機動車道上一個黑影朝自己襲來，他感到一陣強風撲向自己面門，他驚恐萬分，立即向右轉動車把，身體跟随自行車徑直朝綠化帶沖去。

他手刹腳刹并用，才最終使車輪在離一棵樹半米不到的位置停下來，他從綠化帶裡撿起一塊石頭，随後憤憤地朝馬路望去，滬BS9527，剛瞅到那“黑影”的牌照，它就已經縮小成一個黑點，行駛到前方第二個紅綠燈路口，這哪是車子，明明是奔跑着的一匹野獸，它歡快地穿過紅綠燈路口最後的三秒黃燈繼續往前飛奔。

再往前就是海邊度假區，現在正值假期，帶孩子前去遊玩的市民絡繹不絕，萬一誰碰到這個家夥……阿成突然感到一陣揪心。

“真是個不長眼睛的混蛋”他罵道。

推着車漫步在海邊度假區，阿成目光所及都是被父母陪着的孩子與被孩子陪着的父母，也許是觸景生情，他心裡有些難過，自己竟錯過兒子的第一次旅遊，雖然小家夥才三歲，也許他将來并不會記得這件事情，但錯過就是錯過，這将是他自己一生揮之不去的記憶，甚至在垂垂老矣之後，身患阿爾茨海默病之時，這件事會在殘破不堪的記憶庫中調皮地來回出現，成為折磨自己的妖精。

走出度假區是用鐵網圍起來的野海區域，并且每隔二十米就立着一塊禁止入内的告示牌。即使如此，也總會有人選擇以身犯險，或是翻越鐵網，或是鑽過鐵網的空隙，到無人看管的野海裡去遊泳，原因很簡單，這樣不僅免費，而且還能體驗到摸魚抓蟹的樂趣，何樂而不為呢？更何況對一部分人來說，不遵守規則這件事本身就是一種樂趣。阿成一向很反感這樣的人，認為他們的這種做法既不利于社會發展，也不利于自身安全，實在過于愚蠢。

前方一輛黑色轎車吸引阿成的注意，看牌照正是滬BS9527，從車上走下一家三口，那個小男孩五歲左右的樣子，男孩爸爸用力掰開一處圍欄的縫隙，指示他鑽進去。不料小男孩剛鑽到另一側就變成一匹脫缰的野馬，踩着沙灘朝大海的方向飛奔而去。男孩爸爸顯然對自己的身材過于自信，結果剛鑽到一半就被卡住無法動彈。阿成覺得好笑，決定繼續欣賞這一家人接下來的表演。

“兒子呢？！兒子呢？！”

男孩媽媽突然驚叫起來。

他朝小男孩的方向望去，廣闊的沙灘上果真隻看到男孩留下的一連串腳印，他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翻過圍欄，沿着男孩的腳印尋找，終于在海面上看到正在溺水中掙紮的男孩，此時的男孩隻剩半截手臂在海面上揮舞，并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下沉。

當阿成把男孩帶回他父母身邊時，男孩爸爸已經從網裡脫身，在他的腰腹部能看見明顯的血迹，這是被鋒利的鐵網劃傷導緻。

“你兒子沒事，就是喝了個水飽，以後一定要注意安全，這裡淹死過好幾個人！”

這個和阿成差不多歲數的男人激動萬分，用雙手牢牢握住阿成的手，說道：“真是太感謝您了，請問您叫什麼名字？”

一碼事歸一碼事，阿成實在沒有與這家人溝通的興趣，于是走向自行車，輕輕地留下一句：“我叫大海”

2024年2月5日，寫于上海奉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