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老樹

建這個長五間房子時,他們的老大才出生。

一窮二白。

以堂屋為中心軸,左手邊是主卧,緊挨着的是廚房。右手邊是次卧和廂房。

沒有錢請工匠,大部分都是兩個人一起幹。

地基石是去深山裡,用鑽子手錘一塊一塊敲出來的。然後用肩膀一塊一塊擡回來的。

土牆是用黃土,放到牆體模具裡,一錘一錘夯實在了的。

屋上的檩條椽子也是去森林裡砍樹回來,一點一點弄上去的。

隻有窗戶和柱頭上的花紋是請人刻上去的。

右邊卧室裡,住着老父親和兒子。

老父親在三十多歲死了妻子後,一直沒有再娶,盡了最大努力養活了五個孩子。隻有最小的那個女,在母親死後,也追随着而去了。那個年代,死亡是一件司空見慣了的事情,來不及悲傷,就要投入下一場生存的角逐裡。

那時還是食堂化,得虧了老父親有一個手藝。那個年代還沒有縫紉機,衣服褲子都是手工縫制。一把尺子,針加線就是全部的工具。他走街串巷,獲取一些收入。

從三十六歲到七十六歲,四十年裡,都是睡半邊床的人,另一邊是空的。

三個兒子要娶媳婦,老父親為此家财耗盡,自己的個人問題沒有格提上日程。農村裡多的是沒有娶過親的光棍。

在貧瘠之地,生殖繁育是頭等大事,越窮越生,越生越窮。形成一個死循環。而且農活都是重體力活,所以男孩更吃香。在越偏僻越落後的地方,越是重男輕女。重男輕女的後果是很多男的找不到媳婦。循環往複。

山裡的歲月簡單枯燥,一眼望到頭。物質和精神的雙重貧窮,讓人愚昧無知。鄰裡之間經常吵架鬥毆,左右不過上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整得跟殺父仇人不共戴天似的。嘴上盡吐污言穢語,生殖器外加十八輩祖宗。而且擅長哪兒疼往哪兒紮,一針見血。

因老父親中年喪妻,背負了多少年的鳏夫罵名。人性裡,如果我過得不好,别人也休想好過。便會去尋更可憐更弱小的人的麻煩。

老父親不管農活多忙,趕集的日子是不會錯過的。他自己單獨養了幾隻雞,生的蛋拿去市場上賣。手頭有點零用,心頭才不慌。

他縫制的褲子,沒有松緊帶。腰那裡的布寬一些,用褲腰帶一捆,再翻過來,穩當得很。

他的胃腸不好,經常走在路上,驚慌失措的往莊稼地裡跑,一會兒就提着褲腰帶出來了。

他喜歡在田埂上點豆子。一個坑,後退一步,丢幾粒種子,再蓋上。

他也喜歡在地壩邊的椅子上躺着,一邊用煙杆吧嗒吧嗒吸着自己種植的手工裹卷的旱煙,一邊歪向一邊,吐一泡口水。眼睛眯縫着,像在看什麼,卻又空無一人。

人到了年齡,就希望時光能慢一點,再快了,就進入墳墓裡了。

人年紀越大,越是患失語症了。看破了一切因果,連說的欲望都沒有了。無人聽,聽了也不一定能懂,索性就不說了。

衰老和死亡是每一個人都必須面對的問題。

所以六十歲過後,他就早早的用好木料準備了棺椁。一直放在堂屋的一角,就像一個嘴巴,張開着,準備随時把他吞下去。

壽衣也是他自己一針一線縫制的。

他做這個的時候,非常仔細。他一邊縫,一邊在想着穿上它們的樣子。

農村的夜黑得早。人也就睡得早。

老父親習慣了一個人的睡覺習慣。心裡多年的堅冰在小孫子到來後,才慢慢融化。

老年人睡眠淺,每一次兒子夜裡到山梁上徘徊的時候,他都知道。每一個頑固的老頭子都是從野心勃勃的少年變來的。那些不甘掙紮和迷茫,是一個人自己的曆練,别人是替不了的。他有過所以也懂得。

他在黑夜裡,睜着眼睛看着死亡若隐若現的臉。沒有驚恐和不安。

同樣是無眠,年輕人和老年人的處理方式是不同的。

他隻有聽着孫子平穩的呼吸聲,心裡才覺得安穩點。看着下下一代接班人的到來,讓他即刻死去,也能閉眼了。

偶爾睡不着的時候,他也想想往事。

父母的記憶有些模糊了。隻有三弟還清晰的在他腦海裡。被國民黨抓壯丁了,說是死在外面了,連埋骨之處都沒有,就這樣人間蒸發了。

那個時候的人命如草芥。

土地都在地主手上,輾轉流浪多地,解放後才找到了一個穩定的落腳處。再加上戰亂,活着真的是很難。

近來覺得身體越來越不中用。哪裡哪裡都痛。

走路也走不動。

人越老越讨人嫌,但閻王不收,也隻能厚着臉皮活着。

每個人都會老的,這個是無人能改變的自然規律。

老夥計也慢慢的在減少了。

山谷裡,一場鑼鼓,就像給一個人做最後的總結陳詞。

他常常根據鑼鼓的方位,大概就能猜出來,是哪個人不吃飯,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死亡的冷冰冰,被鑼鼓的喧鬧所掩蓋。就像掩耳盜鈴一樣。

山谷裡的黃土地裡,處處埋有祖先。

土地沒有口,卻吞下了所有。

他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

大的媳婦不會事,搞得連大兒子都形同陌路。

老三結婚比老二早,也分出去了。

就隻有跟着老二養老了。

老二媳婦是一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人老了,什麼都不圖了,隻要能有一碗現成飯就可以了。

農閑的時候,喜歡到女兒家走走。

要翻山越嶺,爬坡上坎。

大女兒家娃娃多,但兩口子勤快老實。他更喜歡去她家裡。

小女兒要滑頭些。人各有命運,不強求。

如今他外孫子孫女,家孫子孫女都一大群了。

真是人丁興旺。

想着半生的孤苦飄零和辛老勤奮,還是值得的。

就像一棵老樹,枝繁葉茂,看着讓人舒心。

他已經記不住老婆子的樣子了。

但他下去見她的時候,是無愧于心的。

隻是大半輩子的孤獨啃噬着他的心,隻有自己才明白,他活得有多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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