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誰在煙雨氣裡叫賣

“健身遊泳啊,家門口新開業的泳遊館,打五折了。”早上七點半,小區對面菜店門口屋檐前,一位操着隆重東北口音的男子,看着稀稀疏疏進出菜店的人,不停地吆喝。

他身高中等,黝黑的臉上能看見清晨早起的倦怠,那雙黑色的眼睛在額前成绺的頭發下如沒有陽光的清晨冷灰。但急切的希望仍然從灰燼中燃起,突出表現在他晃動的右手宣傳單,就算站在那裡,右胳膊也擡起來,宣傳單在空中飄搖。他左手拿着的A4寫字闆,上面夾着登記表,随時準備登記報名人信息。黑色體恤和挎着的小肩包的黑色渾然一體,不細看容易忽略,細看又被忽視。停步時,小包在他肚子處吊着。走路時,小包随着邁動的步子,一下一下擊打着他肚子,像在按摩,但又不是泰式,像在抗議,但又無能為力。陳舊寬松的灰褲子,褲腿晃蕩,褲腳在黑得發白的旅遊鞋上來回磨蹭。

人們三三兩兩從他身邊經過。有的從遠處走來,撐把傘,小雨細密地落在傘上,走上台階後,把傘放下來收好,拿在手裡前後使勁摔摔,水順着傘的方向,集中飛出去後,又集體砸在地上,沒有濺起一朵水花,而是立即浸濕了幹燥石頭地面,導緻地面顔色深深淺淺。但她們不管,然後把傘拿在手裡,從男子面前經過,穿過男子營造的沉浸聲音,那聲音仿佛從遊泳池水裡升起,包裹着她們走進菜店。

有的人從菜店出來,手裡提着多或少的菜,大多數是女人,老人,很少見成年男子。

一般剛出菜店門口,男子總會迎上去,老人放過,專挑年輕女人,中年女士,“姐,要不要去看看健身房,新開業的,五折優惠,就在旁邊。”男子彎着腰,把右手的廣告伸到目标姐面前,熱情介紹。那廣告是彩色宣傳單,比巴掌稍大些,五顔六色,圖文并茂。

大多數人目不斜視,就算伸到面前的那隻手毫無惡意,隻是在介紹,但依然不為所動。你伸你的單子,我走我的路子,說白了隻是恰巧在這個時間點遇見,但毫不相幹。

幾乎沒人為此停留。多數人毫不動容,目光根本不接觸,就算推銷男子那期待的目光快真誠地流出水來,也不猶豫不遲疑,哪怕稍微停頓思考都沒有,隻當他是空氣,隻要不阻礙行路便成。少數人會搖搖頭,或擺擺手,但連看也不會看一眼,直徑走開。推銷男子并不氣餒,好像早以習慣,好像那就是他的舞台,隻要不停止說喊叫,他就是主角。其餘人都是觀衆,他找她們隻是為了互動,增加舞台效果。

無論有無回應,叫買聲一直未停,他依然來來回回走在菜店門口,出來一個跟上去一個,湊到人家跟前,“姐,你真的不看看麼,就在家門口,特近,錯過就會後悔哦。”然後又不停地被人家抛棄,眼看着目标來了又走下台階,撐起傘,一個一個走遠,消失在煙雨朦胧裡,混入無邊無垠的生活。而他也似乎并不傷感,不惋惜,空洞的宣傳聲持續綿延于耳,“家門口新開業的泳遊健身,五折優惠,走過路過别錯過,瞧一瞧,看一看哦。”

一時間,各種聲音彙集,健身叫賣聲,菜店裡挑菜聲,刷卡扣錢聲,房前落雨聲,雨打花草樹木聲,鞋底與雨碰撞聲,街上汽車疾馳聲,男人看見漂亮女人心裡喘喘聲……在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灰色和細雨蒼穹之下,一幕獨特的音樂劇正在上演,自然性,生活化,靈動又純淨流淌,無一不在這清新小雨清晨交替彙演。

一位身披齊肩黑發,中等身材,白T恤牛仔褲跑鞋的年輕女子從菜店出來,右手提着的白色塑料袋裡透出淡淡青色,看上去袋子不重,手腕放松,沒有承重感。推銷男子眼睛一亮,立即精神抖擻,一步跨到她跟前,由于沖力太大,沒刹住,幾乎是俯在她耳邊輕聲道,“小姐姐,新開業的健身遊泳館,五折優惠,你不看看麼。”聲音分貝低了一半,像是說悄悄話,不想讓外人聽見。

女子沒看他,甚至連斜眼也沒賞他一個。但他不介意,在這個落寞清晨,嗓子都快喊啞了,漂亮一直沒有出現。難道美麗女人都沒有煙氣火氣人間氣,都不親自進菜店賣菜麼。“要不你看看,錯過就會後悔。”女子已經下來台階,把傘撐開,冷靜紫色很快吸引着密密麻麻的小雨此起彼落。她左手舉着傘,一邊往對面小區走,一邊問“在哪兒?”

“就在那邊,你看。”男子一開始在女子後面,一聽見問話,一個箭步跨到女子前面。“姐,歡迎你到健身房去了解下,我們需要登記下信息,你貴姓,留個電話呗?”男子很興奮也很激動,一點也不介意自己光着頭,雨一直下。這一大清早,總算有一人搭話,總算時間沒有白費。他立即把左手寫字闆舉到胸跟前,右手拿起筆就要開始填寫登記。

“我姓王,沒帶手機。”兩人都沒停步,女子邊走邊說。說話間就到了十字路口,女子直接過馬路去了對面小區,一下把推銷男子撂在路口。男子沒有跟過去,瞬間石化。他站在雨裡,望着女子遠去的青春背景,好像她這一走便帶走了他整個清晨的全部活力。他不懼風不懼雨,但卻明顯獲得失望。眼前不斷有人撐着傘經過,沒人為他停留,也沒人為他撐起一把傘,哪怕是紫色的冷。隻有雨不停地光顧他全身,大的小的,老的少的,結伴的單身的,冷的暖的,各種雨團結一緻,勇往無前,能落的地方全落滿,不能直接落到的地方,也要從石頭地上彈跳起後濺在他白灰色褲腳上,褲腳顔色慢慢成了深灰色,和天空色彩一樣。仰頭望一看,看不見出口,再望一眼,還不如不望。

任雨澆灌着,他把寫字闆有紙的那面側身貼緊在黑T恤上,默然轉身,弓着腰,悻悻然走回菜店門口,并不抖雨,也沒跺腳,隻是深呼吸幾口,又誇張地扭動幾下嘴唇,就像練習專業發音,又像主題演講前做充分準備,随後推廣聲繼續飄蕩在沒有縫隙的落雨晨景中,原汁原味,渾厚稍微帶有力,“新開業的遊泳健康房,就在家門口,五折優惠,走過路過别錯過......”看見有人過來,他依然迎上去,臉上慢慢有了些微笑,“姐,健身遊泳......”

這才過去多久,仿佛他已全然忘記,剛才雨中那場單戀,電話沒留下,隻留下個王,三橫一豎,那是個大姓,可以是王姓的任何誰,隻有性别,沒有差别。

有時,遇見,等于沒遇見。生活終将繼續,總會一直朝前。過去,如過眼雲煙,如雨,落下,濺起,消失,那就是命。隻有現在,就算毫無收獲,也要努力喊着活過。

隻有當下,才是真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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