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大河波浪寬
“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這首歌國人耳熟能詳。
寥寥幾句,質樸的語言勾勒出一片田園風光,畫面感極強,讓人身臨其境,恬靜的鄉村猶如一幅水墨畫在眼前徐徐展開。
我曾經在這樣的水墨畫中生活了二十年。
十歲之前,住在小街東頭。
小街乃全鄉最繁華之所在,七八尺寬,東西長度不足一裡,中間青磚鋪也就三五步,剩餘兩邊依舊黑泥路。一陣風刮起,泥灰直往人身上撲,接着旋成圈,泥鳅一樣在小街上到處遊。
小街北邊住戶最密集,星羅棋布一般聚集着幾百戶人家。小街西邊是一條大河,大河外圍是蘆葦蕩,蘆葦蕩綿延到淮安、興化等外市。小街南邊是小河小溝,河溝旁散落着幾十戶村民,就是南墩子,再向外是一條大河圍繞,大河外邊是大片蘆葦蕩,蘆葦蕩綿延向揚州等鄰市。
小街東邊,也就是我家門口,一條南北大河,與環繞西墩子與南墩子的大河相連,形成大半個包圍圈,也就是說,我家所在的村莊三面環水,隻有向北一條公路 ,通向大的集鎮。村莊名字叫做“馬蕩”,現在改為“馬家蕩”。
我們哪兒地勢最低窪,到了夏天幾乎水天茫茫滿眼是水,一下大雨發大水,水勢倒灌,馬家蕩必然被淹。傾巢之下豈有完卵,我小時候的記憶,家裡經常水漫到半腰 ,半夜起來往外逃。
冬天失火與夏天發大水,是蘆葦蕩兩大特色,居住這兒的人,為此所受的驚吓沒有經曆過的人難以想象。
四周相鄰的村鎮,哪怕自己再貧窮,也對我們那個村莊抱着天然鄙視的态度 ,認為馬家蕩偏遠閉塞,是荒蠻之地(事實好像也是),一說到“蕩裡”就是指我們哪兒,去我們哪兒稱之為“哈蕩” ,我們本地人隻有去蘆葦蕩割柴,才說成“哈蕩”,“哈”是下的意思,哈蕩,就是下蕩,去蕩裡。
今年清明拍小街東邊這條河
今年清明回家,油菜花開得沸沸揚揚,我站在大哥家門口,拍了幾張大河的照片。
我幼小的時候,河岸邊住着人家,河溝與小橋随處見,可以說,家家門前屋後停泊小河,小河邊拴着大小木船,洗洗刷刷都依靠自家門前屋後的河水,沒有哪一家沒有河碼頭,要去鄰家河裡舀水吃。那時的人家,出腳要麼靠走路,要麼撐船過。自行車是後來過了很多年才有。
我去鄰居家玩耍,跨河溝過小橋再正常不過,沒有父母說擔心孩子落水不讓出去玩,因為河溝與小橋就是我們腳下的路。
十多歲,兩個哥哥分家,大哥一家留在小街東頭,一直至今。我們和父母跟着二哥來到北墩子。
北墩子家門前是柴灘,柴灘四周分布河溝,所以好長時間,我上學放學,要走在柴灘上,雙腳經常被蘆柴根戳破。南邊鄰居,與我家間隔幾步遠,串門的時候劃船到我家門口。
我家屋後,是一條東西大河,東邊間隔幾畝柴灘,是一條南北大河,與流經大哥家門口的南北大河同為一脈。
北墩子的房子門前類似這樣
北墩子的房子屋後類似這樣
父親在屋後栽種了榆樹,榆樹越長越大,高枝掃屋頂瓦片,矮枝伸向水面。夏天,家裡太熱,我會端着飯碗坐到樹枝上,把雙腿伸進河水裡,這樣就不熱了,飯也吃得清涼。
學校就在屋後不遠,如果撐船過河,三五分鐘就到,如果走陸路,彎彎繞繞過田埂,要有十來分鐘。
後來母親做豆腐,經常站在屋後長一聲短一聲地喊我,要我放學早早回家幫住推磨,因為家裡買不起驢。
推磨是一件極度消耗體力的勞動 ,我極度讨厭推磨,但也不會在放學後故意磨磨蹭蹭不回家。母親一直說我是個老實霞子(孩子),原因在于我從不偷奸耍滑。
母親的大嗓門讓我覺得難為情,所以,我連帶讨厭屋後那條河,要不是這條河袅袅吹散,要是學校與我家有房屋阻隔,母親就不會大聲小嗓地叫喊我了。
夏天的傍晚,我經常拖着木桶和發小一起跳入屋後河,一邊遊泳,一邊摘菱角藕蓮子之類,不知不覺地來到東邊這條大河,趴在木桶上浮在大河裡到處遊蕩,有時看到蛇頭飄在水面上也不怎麼害怕,掉頭避讓就是。
當時的學校,最前面是小學,初高中按照南北順序依次往後排。
我讀五年級的時候,教室面前正對的就是我家屋後那條東西河,教室東邊的那條南北河,正是從小街東邊流來的大河,經過北墩子,經過學校,再一路向北流去。
所以,上課或者課間,我經常看到二哥、父親撐着小木船打教室面前經過,然後停在我家屋後河碼頭。他們有時跟河邊的鄰居打招呼,有時獨自發出奇奇怪怪的喊聲和沒有任何針對性的叫罵。
我上了初中之後,油菜花開得燦爛的季節,二節課下,我會坐到河坡的花叢中,獨自面對東邊那條大河。看藍天白雲倒影在水中,看水草搖動油菜花的倩影,不斷地撿起泥塊砸向河面,攪起滿河漣漪。尋得僻靜的角落原為看書,半晌過去,手裡捧着的字一個也沒有落進眼裡,全用來聞花香做白日夢了。
冬天寒冷,課間十分鐘,我同樣來到河邊,尋一處草堆,要麼貼着草垛左一個右一個翻跟頭,要麼啥事不做依靠草垛靜靜地曬太陽。人多的時候,會把草堆翻塌陷,主家發現了,會驅趕我們,要是我們屢教不改,必然被追在身後叫罵,罵字少不了一個“媽”,于是,各家媽媽跟着遭殃。
高中位于最後一排,教室的後面同樣是一條河,雖然不及東邊那條大,也有數十米寬,整日河水湯湯,運柴與裝糧食的木船你來我往。
教室後面貼着河邊有一條小路,幾個生産隊要去自留地必定經過這條小路。
我讀初中的夏天中午,我趴在教室桌上恹恹欲睡(那個年紀根本不想午睡但又擋不住瞌睡)。母親去自留地幹活,如果遇到踏着自行車敲着木箱叫賣的棒冰,母親會買上一支,扯下脖子上擦汗用的毛巾裹起來,再走到教室的後窗戶下。有幾次額頭被冰涼的棒冰碰醒,擡頭一看,母親戴着草帽舉着棒冰笑盈盈地看着我,當我接過棒冰,母親轉身朝東邊的自留地走去 ,腳步急匆匆,又是那麼堅定。
有什麼是一成不變的嗎?滿河的樹木可以變成珊瑚,滄海可以變成桑田。
北墩子的老房子因為破舊早已拆遷,學校因為招不到學生早已花落旁家。
時至今日,老房子和學校風吹雲散,蹤影全無,環繞着的三條大河也面目全非,再無少年的模樣。
李娟把她的阿勒泰,寫得妙趣橫生,異域風情漫溢,我沒有她的生花妙筆,寫不出那幾條大河的特别。
餘詩人說,你給我萬畝河山,我隻守着一個庭院。
網上有人說,溺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
大江大河再多,隻有那幾條流過我的血液,我所有有關河水的記憶都因此而生。
這幾十年,無論在什麼地方,隻要看到河水湯湯,如同花草樹木一樣,我總忍不住走近,總要不自覺地親近親近。
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曾經在岸上住,想到這些,就覺得蠻有意思的。
村莊裡的小河原來架木橋
東邊大河修建成風景區
老房子保留了一部分
栽種河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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