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難遇人間雨，凡塵不渡雲上仙

【1】

海上的風會穿過這座島，直接抵達島的另一邊，而島上郁郁蔥蔥的樹木攔不住它的一絲一縷。

這裡是海的一邊，被稱為仙境的地方。

我的雙腳浸在海裡，看着由遠及近的船。

這艘船，是唯一能悄悄抵達對面的方式，而今天，是要送我去對面的日子。

“不入世，便不能出世”的言論很是無聊，我本就在“世”之外的地方生活，何苦要讓我入世出世的走一遭？奈何現在人微言輕，他們說什麼便是什麼吧。

【2】

“小主，帶上包裹吧，人世有晴雨四季，一衣蔽體、一粥飽腹、一榻可卧均是不易。”

我看了眼船夫，提起包裹扔到船上，不想說話。

我自幼修習仙術，順風順水一路前進，昨日測了仙力，竟驚得父親直接給我加了封印，并将我三年後入世的日程改到了今天。

什麼“能力越大、責任越大”？我蝸居一隅，安心修煉，海對面的世界和我有什麼關聯？

我從未想過要殺殺什麼大妖收獲衆人感激，更沒想過略施仙術保個風調雨順讓萬人敬仰。奈何，這話大逆不道，說不得。

【3】

船夫把我送到了一個山洞，然後雙手将包裹遞給正要轉身離開的我，說：“小主，五年後，若您還活着，一定要來這裡乘船，否則您的法力封印會在人世消散，而您法力恢複時的動靜會影響人世運轉，屆時戒律堂的長老親自來帶您回去。”

待他話落，我又使了把勁拽過包裹，扭頭就走，不想說話。

不得不說，人間這日頭是真的熱情似火，失了法力的我，從山林裡走出來，就一直接受着它熱情的招待，這不禁讓我想起看過的雜書裡那個叫做後羿的人。

“辛苦讓路，辛苦讓路。”

馬蹄聲很急的從後面傳過來，我不自覺地跟着人群往路邊走。

【4】

一路上都聽着“王家的公子病又嚴重了，怕是得有個有福之人為之沖喜他才能好起來。”

據說剛剛那個在街道上風一樣走過的馬車就是王家的。

據說王家是書香門第，除了公子的事很少這麼失态。

……

王家很可憐，而且如此碰巧？王家公子很大可能就是父親給我的考驗。

在我還打不過他們的情況下，我得裝好，于是我站在了王家門前，告訴他們，我是個有福之人，可以為王公子沖喜。

【5】

我費了很大一番波折，才見到傳聞中的王公子，沒有近身，但能看出來，他是真的生着病。

我認真思考着我能不能治好他，就聽旁邊的婦人說：“雖然小姐不願透露家世，但端看這番氣質便知小姐也是世家子。我原以為小姐與我兒是舊識，此刻才确定你和他此前并不相識，雖不知小姐為何同意沖喜一事，但我卻不能害了小姐，小姐這便離開吧，沖喜之事日後也不必再提了。”

什麼意思，看不起我？覺得我治不好他？雖然我确實不精醫術，但弄個聚靈之陣養養他，讓他多活個幾年還是沒有問題的。就這幾年，讓他了了遺憾不就行了，這婦人竟如此無理，還說什麼害了我，這借口倒是新鮮。

于是我扭頭說：“我是個有福氣之人，我可以為他沖喜，讓他好起來，雖然不知道能維持多長時間，夫人不願讓我一試？”

婦人顫抖着聲音說：“關乎小姐一生的大事，怎可一試？”

關乎我一生？為個病入膏肓的人吊口氣，他多活個幾日是我有能力，他死了也不能給我打個無能的标簽吧，這還能和我的一生挂上鈎？這人世的迂腐真是可笑。

我說：“可以一試。”

【6】

最終我戰勝了她，今日站在了王公子面前。

王公子原名王淵，字行止。他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倒是個五官端正，氣質不錯的人，雖然确實能看出來他身體不好，但卻不那麼孱弱。

我今年16歲，他也不過19，我想着都是同齡人，怎麼都好交流一點，然而我錯了。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小姐請回吧，鄙人雖是凡夫俗子，也欲多活些時日，但絕不同意沖喜一事。”

諱疾忌醫，卻還說想多活些時日，前言不搭後語。

我說：“我是個有福氣之人，我能為你沖喜，雖治不好你，但讓你多活些時日卻是沒有問題的，你可以在這些時日裡了卻遺憾。”

王公子複雜地看着我，說：“王某不知小姐緣何如此，但王某并無什麼遺憾，也不欲害了小姐，小姐請回吧。”

幾次三番地拒絕，讓我更加相信這是父親給我的測試，所以我耐着性子，想着看着的雜書哄人：“我敬仰王公子的才情多時，廊下一瞥更是一見傾心，如何能看你就此身殒。”

王公子的臉漸漸有了血色，但他對着我深深作了一揖，說：“王某怕是要負了小姐一片心意了，小姐請回吧。”

固執得讓人心煩，雖然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仙人的原因，所以還沒幹什麼他身體就好轉了，但這個日後再确定吧，今天我一定得讓他答應讓我沖喜。

【7】

因為修煉順風順水，是以我時間充沛，看了不少父親帶回去的雜書，也算是對人間有一定的了解。但為什麼沒有一本雜書上寫着“成親”又名“沖喜”？

一路聽着沖喜可以治好一個人，我當是沖喜等同于治療，我還以為王家需要的是一個有福氣的醫者為王公子治病，又礙着我不是醫者，我便一直隻強調我可以沖喜，沒說過自己的身份，可這現在我人坐在洞房了，這該如何是好？

想必，我父親的試煉不至于上來就是讓我嫁人，怕是我自己小人之心一番後走錯了路。

現在外邊，不說人山人海，卻也是熱鬧得緊，要是我現在出去說，不好意思，是我理解錯了“沖喜”之意，我無意成親，隻想救人，怕是會被笑話無知，更甚者，定要說我禍害王家。

王家是一家好人是真的，自己蠢也是真的，順風順水的我，難道終于要體驗一把迎難而上了。

【8】

據說人世有三大喜事，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他鄉遇故知。那日我哄着人，想給他個相識恨晚，甚至他鄉遇故知的錯覺，現在倒是不用錯覺來錦上添花了，我直接給了他個洞房花燭夜。

王淵掀開我蓋頭的時候，我倒是不知道我的面部表情，不過想來不夠好，因為他愣了一下，并緩緩蹲下身子聲音很輕地問我：“怎麼了？是累了嗎？”

當房間裡隻剩我們兩人時，我在坦白與否之間掙紮着，忽然感覺旁邊的人輕輕撩了撩我的頭發，問我：“在想什麼這麼出神？”

沒由來的心裡一緊，身旁的人貼過來，溫潤的唇在我的額頭輕輕地觸碰，清淡的酒香飄到了我的鼻端。

“王淵不會負小姐，日後我喚小姐羲可以嗎？”他後撤坐在床上，一隻手撐着後面，一隻手還撩着我的頭發，微微歪頭笑得有些好看。

我說：“喊我全名權羲，或者喊我娘子也可。”

【9】

坐在院子裡，看着天上的雲，感受着身邊的風，竹林旁安一個鋪着大靠枕的搖椅倒是安逸。

話說，我已經成親一月了，那個在我看來簡易甚至簡陋的聚靈陣意外地對王淵的身體有效果，是以王淵身體竟真的有些好了……，不過這沒有成為“沖喜”有用的證據。

洞房花燭夜當晚，在他笑地像花一樣時，我略有些不厚道的把人打暈了，并在把人扔到床上後，沒有給他蓋被子，以至于他第二天病倒了，并躺了半個月才好起來！是以，大家相信了我是個沒福氣的人……

“芳草齋的蓮花糕，略有些清淡，你嘗嘗？”

王淵再沒提過洞房花燭夜的事，甚至默不作聲地弄了張大軟塌放在屋裡，然後這半個月，他似乎以投喂我為樂趣，每天都在往我嘴裡塞各種名菜小食。

“糕點甚好，你的身體似乎好了不少？”

“娘子是個有福氣的人！”

我微微翻了個白眼，說：“那有什麼用，有什麼想做的事趕緊做，我隻是能幫你沖一時，又不是讓你徹底好起來。抓緊時間吧，少年。”

【10】

洞房花燭夜第二日，在兵荒馬亂地給王公子治療之後，看着眼眶紅紅的王家二老，我告訴了他們真相。

是以，王家二老沒事絕不來打擾我，并在他們兒子略微好起來之後就更不來打擾我了，這每天不思索仙術，且也沒什麼别的事做的日子安逸的讓人害怕。

“你想出去玩兒嗎？”

這一日，晨光正好，在院子裡練了會兒拳的王公子如是問我。

這人身體不好是娘胎裡帶出來的，平日他生活規律，也時常鍛煉，所以體格和精神氣都很好，加上聚靈陣養着，竟意外覺得他沒有生着病，不會莫名其妙地無法呼吸而後暈倒。

我入世，是為看人世百态，自然是要出這高牆大院的，不過五年時間，我想着等他死了我再出去也來得及。可他這麼一提，我就很想出去了，這大院裡實在是無聊得緊。

【11】

人間的繁華果然是海那邊不能比的，也或許是因為，我從來沒有在意過世間的喧鬧。

他的身體不便出遠門，所以他總是帶我逛周邊的街道，看附近人家院子裡的亭台樓閣。所以，我已經不止一次地聽到有人調侃他新婚燕爾。

離這裡稍遠的北邊下了大雪，他說他想帶我去看看，但王家二老最後沒有同意。

這裡也冷起來了，人間已經從夏天到了冬天。

他有些輕微的咳嗽，練拳的地方，從外邊的院子，搬到了屋裡隔壁的庫房。

外面的天更冷了，常有很大的風。

他搬到了另一間房間，我去看他時，推門便是迎面而來的熱氣和藥味。他從書裡擡起頭來，看着我笑，并安頓書童去開窗通風。

從穿上冬裝，他就再沒有帶我出門，一碗接一碗的湯藥才是他的日常。

【12】

春要來了，外邊有燈會，熱鬧的聲音透過窗子傳進來，我竟然明白了冷清的意思。

他說過兩日，便要搬回來了，我摸了摸軟塌上的大毛毯，沒有灰塵，蓬松蓬松的，從侍女洗過它之後，我便經常帶着它出去曬太陽。

他推門出來的時候，我在竹林邊的搖椅上躺着，正午的涼風和陽光拼湊成我喜歡的樣子，我第一次發現，我居然這麼喜歡能看到藍天白雲的地方，而不是溫暖的房間和悟道的洞府。

他穿着很厚的一件大氅，問了一句去年問過的話：“你想出去玩兒嗎？”

晚上，王家二老摸着眼淚送我們出門，終于，他裡三層、外三層裹好，連大氅都帶了兩件才從門口離開。王家二老也拜托了我這大半年來唯一的一件事：“勞煩小姐多照顧一些淵兒，燈會常年有，我兒的身體卻……”

我把手搓熱了，從他的大氅裡伸進去，握住他的手，說：“我會的。”

【13】

時間已經到了我來的那個季節，盛夏來了。

我可以日日坐在竹林邊的搖椅吹風，可惜他卻不能日日坐在旁邊的石桌看書，那場燈會，就像是他的回光返照。

晚上的蟬聲非常吵鬧，我披着衣服站在院子裡，天上的月亮很亮，他終是沒有搬回來，輕輕地咳嗽聲從他的房裡傳出來。

我的腳不聽話的走過去，手不受控制的推開了門。

藥味撲面而來，他蹙着眉咳嗽，整個人都在昏睡中。

我撩起他的頭發，在他唇上落下一吻，将我近些日子聚起來的仙氣渡給他。

月亮的光傾瀉而下，我坐在他的床邊聽着他漸穩地呼吸毫無睡意。凡人的身體弱到隻能承受我萬分之一的仙力，這樣的續命于事無補，可我生出了一絲又一絲不甘心，我想讓他活着，多活一日再多活一日。

衣服忽然被扯動，我轉頭看向躺着的人，他蹙着眉問：“是我吵到你了嗎？”

大概是我沒有第一時間回話，所以他接着說：“過兩日我們搬到莊子裡去吧，那裡更适合養病，也很大，也方便出入。而且……”

我擡手撩起他的頭發，止住他的絮叨，說：“我隻是想你了，來看看。”

【14】

一口仙氣還是有用的，他在晨光裡練拳，扭頭對我笑的時候，我又理解了一個成語“飲鸩止渴”，原不是世人愚蠢，而是心甘情願。

這年，北方的落了第一場雪，他帶我去看了。

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就此慢慢好起來，可是他知道，我也知道，仙氣正在流失，他的身體是一個漏風的房子，留不住這點續命的暖。

我問：“王淵，你還有什麼想做的嗎？還有什麼遺憾嗎？”

他說：“從前沒有，可是後來有了，越活越貪心，感覺想做的事越來越多。”

江南的花開得正好，我們在外邊走了半年，又一個盛夏要來了。

【15】

他和王家二老說：“我們要去莊子上小住。”

在王家沒有停留很久，我們到了郊外的莊子，院裡的楓樹已經開始落葉了，門外的田地一片金色。

他和我一起坐在門檻上，我想吻他，他拒絕了。

秋日的陽光掉進他的眼睛，漾出一片溫柔。

他說：“不能再貪心啦。你也要學會知足常樂。”

我眨了眨眼，忽然感覺有些模糊，他微涼的掌心溫度透過皮膚傳到我的心裡，他說：“别哭，我心疼。”

我低頭在他衣襟上蹭了蹭，說：“陽光太晃眼。”

他嘴唇濕潤的觸感傳到我的額頭，一如那日洞房花燭夜，他後撤身體，笑着說：“娘子，王淵卻是要負你啦。”

【16】

燈會很熱鬧，可今年是我一個人走在街上，去年的冬天，他葬在了莊子後面的山裡。

死亡來得猝不及防，王家二老險些陪他去了，他給所有人都留了一封信，給我的信裡寫着：

“我想我時日不多了，便是全了小姐的心意，但卻不能害了小姐的，我們的婚事隻辦了席面，卻沒有登記造冊，婚後也不會有夫妻之實，我死後小姐依舊是自由身，天下之大望小姐莫要再挂懷王某。”

“娘子的眼睛很好看，開心的時候裝滿了我整片星空，我原不想在很多地方留下痕迹，可是我不想你和我一樣被鎖在這裡，我想帶你出去玩兒……”

我們走過很多地方，相伴近三年的時間，最終，他隻留給我這一封信，他送了我很多東西，或是芳草齋的點心，或是北方的雪球，或是江南的花，可沒有一支珠钗、一身衣裳，連一個寡婦的稱号都沒有。

【17】

五年之期到了，我站在山洞裡，兩手空空，船夫問我：“小主，您沒有什麼東西需要帶回去嗎？”

我搖搖頭，上了船。

生活一如從前，我蝸居一隅安心修煉。

林中的蟬終年叫着，我卻再也不嫌它吵，月光灑進我栽種的竹林，我躺在竹林邊的搖椅上眯着眼醞釀睡意。

那年，他站在竹林邊，聽我說：我要給你沖喜，要是你不同意，我或許抱憾終身，你必須得同意我。

夕陽印在他的臉上，他笑地無奈：小姐還小，不可意氣用事。

我說：你這人為何如此固執，我都說了我願意，你為何不同意，我站在你家門口說要給你沖喜，你們卻非要駁了我的意願，将我的臉面放在地上踩？

他愣了下，歎口氣，眸子裡映出我的模樣，輕輕說：是王某造了孽，沖喜一事，若小姐執意如此，那便如此吧，但我死後，還望小姐就此放下，不必耿耿于懷。

我的眼睛有些模糊，但現在沒有太陽，想是月亮太亮了。

入世五載，不到三年的時光便将我留在了人間，此後的山川湖海，是他講的“天下之大”，可惜是我一人走過。

情之一字入了心，方才能入眼，我不懂的眼淚和歇斯底裡，我不懂的歡喜和相思意……終是懂了，不過是睜眼閉眼，都是與你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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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非首發，王淵視角在“欲辭未辭留人間，願伴仙子多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