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至年底,再見日曆

用龍湖冬泳結束後,來到戶部山戲馬台,在跳蚤市場轉一圈,淘了兩本書,買了一棵紅竹,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見路邊有一擺攤賣日曆的,眼前一亮,“咯噔”一下,幾許情愫,幾許思念,幾許哀傷,幾許希望,一起噴湧而出。

父親生前喜歡日曆,他把日曆當做日記本,當天幹了哪些活、見了哪些人、有什麼感想、發生了那些重大的事,他會在當天日曆的空白處記下來,若内容多時,也會記在當天日曆的背面。父親還把日曆當做參考書看,因為他買的日曆裡面藏有很多實用知識,有養生、詩詞、烹饪、文藝、旅遊等,他沒事時喜歡翻着看,有時還用紅色标注出來。

又到年根兒,又老了一歲。父親走了三年了,感覺還沒有走遠,他的音容笑貌、舉止形态,仍然曆曆在目,仿佛就在眼前。看見日曆本,想起舊時光,感知一歲将盡,年終時分,對時光的感覺更加敏感,它短促、有限,它沉默、性急,你在時間的後邊想抓住它的衣角,它像個頑皮的孩子,理也不理你,飛也似的向着年的終點紮去,等到你想超越它時,年已過去,去年那一片時光便留在這過往不複的歲月了,你是充滿了希望,還是充滿了失望,是豐收的喜悅,還是濕漉漉的遺憾,光陰荏苒,歲月如梭,時光短暫,時間它才不管你是誰來。

父親喜歡日曆,厚厚一本,是一整年的日子疊加,是一天天的生活積累。他常把日曆挂在床前頭,觸手可及的位置,每天對它靜夜之思、清晨之問。他每天翻去一頁,用夾子夾住,露出新的一頁,仿佛光亮而開闊的一天從新開始,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以此反省自我、革新自我,“自我革命”意識特濃。

我一直驕傲地認為父親是個讀書人。因為父親與母親結婚第一次到華樓見我姥姥時,姥姥他們喊我父親是“學生”,父親學生時代當過班長、學生會主席,後來遇到特殊時期的大串聯,父親有機會離開家鄉到全國各地去,見多識廣了以後,果真當了老師,後來為了照顧本村一名殘疾人,他把當民辦教師的名額讓給了這名殘疾人,以至于母親現在還念叨父親“傻”,犧牲了自己,成全了别人,還沒落下什麼好。

因為父親喜歡日曆,我能掙錢在外的時候,回家過年都給他帶本日曆,或者台曆、月曆等,即使在部隊執勤不能回家也要給他郵來一本日曆。有一次我穿着嶄新筆直的軍裝回家過年,爺倆在一起喝點小酒,問他為什麼喜歡日曆,他說喜歡日曆的意義在于實實在在過好每一天,心裡踏實,想着明天的未來和希望,充滿着動力和勇氣。那時候我突然明白了父親,在農村缺錢缺糧貧困的日子裡,為什麼我們姊妹幾個不愁吃不愁喝無憂無慮,是父親踏實的雙肩托舉着我們,才讓我們幾個子女看到更遠更美的風景。

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那時候我不好好努力上學,總認為有過不完的“明日複明日”,有無比美好的何其多“明日”在等着我,父親雖然打我罵我,但依舊十分疼愛我,常拿《勸學》勸我讀書,我常以“小聰明”以待之,直到後來高考落榜當兵我知道學習的重要,他滿心歡喜,大力支持,但兩地分居,我從他那裡得到的多,付出的少,哪怕給他點陪伴,抑或能和他好好說說話都是一種奢侈。現在想起來,若沒有父親的支持、培養、撫育,就沒有我的今日。鴉有反哺之義,羊有跪乳之恩,我有啥?父親走了三年,再也沒有機會了,我後悔莫及。每每想起,猶如針紮一般的痛惜。

生活的意義在于活在當下,而生命的定義在于擁有明日。明天更美好,所以讓人奮進,讓人自信,讓人渾身充滿勁。當父親得了癌症病倒時,我就不再感到明日的美麗了,甚至害怕“明日”。父親的肩膀很寬很厚很大,那是我小時候的遊樂場,我常常騎在他的脖子上,讓其駝着我跑,我從中找到“飛”的感覺,後來果真從他的肩上飛出了山村,飛出了縣城,飛到了邊境線上站崗巡邏。羁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後來父親老了,瘦骨嶙峋,黑黑的厚厚的大背變單薄了,變幹癟了,變彎曲了,我才知道時間是個“大騙子”,它偷走了父親的健康,也偷走了我的“樂園”“樂土”。

父親臨走的時候枯瘦如柴,仿佛一股風就能吹走,弱不禁風的樣子,非常可憐。那時候他徹底沒有勁了,每天的日曆也翻不動了,最後,生命的日曆永遠定格在2021年7月25日那天,從此後,我也萌生了“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的感覺。

時間是一種空間的轉換,時間的空間是無形的,也是不可逆轉的。就在昨天11月25日晚,據中央廣播電視總台“看台海”官方微博報道,已故知名詩人餘光中的妻子範我存,于24日晚間逝世于台灣高雄,享年92歲。我見過餘光中老師兩次面,一次在武漢學習時,在湖北省圖書館聽過他的講座,一次是在江蘇師範大學,也是聽過他的講座,想到餘老師與妻子17歲相戀,直到五年前去世,他們倆相守72年,多麼地不容易、不簡單。

“鄉愁詩人”餘光中早在兩人結婚35周年,他曾寫給範一首詩,思考死亡可能使他們分離:“最好是一口氣同時吹熄,讓兩股輕煙綢缪成一股”,但兩個人必定有一個先走,“我會在對岸,苦苦守候.......水盡,天回,對你招手”,然後,“讓我們來世仍舊做夫妻”。現在餘光中老師與範我存老師真的在一個世界裡見面了,五年生死兩茫茫,這五年的日子裡都發生了些啥,想必範老師正在向餘先生一一訴說。

剛才到14号樓六樓書房收拾房間,擡頭看見父親手寫的書法《沁園春.雪》,又見書櫃子裡的那些書信,還有父親一個泛黃的日曆,一陣心酸,一份想念,在這個初冬的午後,溫暖的陽光撒在偌大的書架上,還有一壇陳年的老酒沉默在書櫃的頂端,我多想在這個周末與這個瘦弱的倔老頭再喝兩盅。俱往矣,看今朝,每一天都生活在這一頁一頁的日曆上,或曾經,或現在,或将來。

我思故我在。又剛剛才,我委婉拒絕了師大魏教授為研究生編教材的合作,因為時間緊,要1月中旬寫出初稿,我不想尋章摘句、東拼西湊,也不想空談誤國、誤人子弟,隻好知止而可、知難而退,讓其另請高人。因為,置身書房裡,一個人收拾舊時光,我仿佛懂得了父親這本日曆的意義所在,它原是我們生命忠實的記錄,無形地記載着我們的每一天遭遇的、面臨的、經受的一切一切。日曆具有生命感,生活就是創造每一天,我們今天為之努力的,都是為了明天的回憶。時光對于人,其實就是生命的過程,當生命走到了終點,不一定消失得沒有痕迹,有時,它會轉化為另一種形态留存或再生,像父親留下的這本日曆就是,當然還有他留下的親筆字,雖然在有些人眼裡一文不值,但在我的眼裡是書法墨寶,是無價之寶。

又至年底,再見日曆,想起一個人: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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