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凜冬的凝冰
“成為學者,你就出人頭地了。”
冬蠶向來對此深信不疑,但是,他快要死了。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冬蠶讀了數不盡的曆史書,這是預備學者和學者在此世上的殊榮。他讀過“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讀過“大丈夫當帶三尺劍,立不世之功”,讀過“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曆史上無數人物的死亡在一頁頁之間匆匆閃過,他們留下的隻是事迹,但總是引人深思,耐人尋味。但是,這一頁頁紙間,缺少能讓他勇敢面對死亡的力量。
他懼怕死。正如世人懼怕黑暗一樣。
冬蠶合上了曆史書,将頭埋進了科學與生物。同為預備學者的人認為他瘋了,是在透支生命以換取榮華富貴。隻有他知道,自己去做這一切,是在與時間賽跑。整整兩年,每天他懷着惶恐的心情入夢,醒來卻又是望不到頭的征程。
直到,他找到了忍冬草。
“有一奇草生于龍潭之郊。葉瑩藍色,根細。此草冬榮夏枯,雖枯榮周轉,以其根不朽,故曰忍冬。”
忍冬草的根,奇迹般地封凍住了他體内的病魔。但代價卻是,他不能像往常那樣,在午後的陽光中漫步,盡情地吸收光和熱。人生,仿佛進入了冬季。蝸居在黑龍潭邊的他漸漸意識到,雖然自己沒死,但自己換來的卻是一場無休止的冬眠。同為預備學者的人忘卻了他的存在,親友和知己斷絕了來往,唯有他的書,常伴在他左右。
“所以,你不會感到孤獨嗎?”
“事實上,會的。”冬蠶露出微笑,“但自從你來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你覺得呢,灼日?”
灼日低下頭,默不做聲。冬蠶轉身面向書櫥,衣擺飄飛,一襲藏青色風衣襯出他清瘦挺拔的身軀。他緩緩地從書架上抽下一本書,輕輕地翻開,從中取出一片透明的細葉,葉脈仍呈現出水晶般的藍。“你這幾日來到敝廬,我想,是為了這個吧。”
“不隻是。還有…還有你。”
“我?”冬蠶又笑了。“今日偉大的救世主登門拜訪,莫非,是想請我出山?”
“不要對我這麼客氣,都是熟人了。”灼日放松語調,擡起頭來,與冬蠶四目相對。“我今天來,想和你做個交易。這個交易的後果不可預計,所以,我會給你考慮的時間。交易的内容是……所有的忍冬草,換這世界重生的機會。”
冬蠶不斷地揣度這句話的分量。“莫非,你想用忍冬草……”
“是的,封印。隻有這樣才能鎮住這世界苦厄的來源——黑影之主。”灼日冷靜地望着他。
冬蠶猶豫了。他知道灼日救世主的身份,他也知道自己一旦離開忍冬草的補給,生命的延續将不複存在。況且封印的計劃他無從求證,風險太大。對于他和灼日來說,這樣草率的交易是很危險的。為什麼?除非……除非這并沒有他想的這麼簡單。
“我知道這是個很艱難的決定。”灼日緩緩起身。冬蠶魂不守舍地跟在她後面,無數個問題在腦海中盤旋。灼日打開門,突然回過頭看着他,眼睛裡流露出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神情。“冬蠶,如果給你一個機會,你會去選擇,相信此時此刻唯一陪伴着你的人嗎?”
他擡起頭,腦海裡混亂的思緒全部炸得粉碎。他久久地望着灼日遠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他平日裡不常做夢,但這幾日,仿佛被惡靈附身一般,他夢到一幅幅駭人的場景:正在枯萎的忍冬草的嫩葉,黑龍潭裡翻起的墨色的巨浪,以及…灼日睜開着的卻又毫無生氣的雙眼。他常常被驚醒,冷汗直流。等他徹底清醒過來,四周又是一樣的寂靜,月光被柔和的雲霧輕攏,映進窗内,仿佛昭示着一切還未發生。“一定是我這幾日思勞過度導緻的。”他盡量不去想灼日提出的交易。
事實上,他内心裡一直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你要再等等,你要活下去,你不能死。
他無法摒棄這個聲音。
因此,當他再次見到灼日的時候,他盡量用平靜的口吻對她說:“抱歉,我不認為這是明智的交易……”他察覺到灼日臉上有一瞬而過的失望與難過。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這對于你和我的命運而言是十分危險的……”
“謝謝你的關心。”灼日低下頭不去看他。“我會尊重你的選擇的。”
他的内心感到一陣不安的愧疚,期待着灼日在說些什麼,她卻許久沒有開口。
終于,灼日從身上掏出幾本書,遞給他。“謝謝你的書,讓我懂得了很多。”他接過書仔細地端詳。“曆史是一件很神奇的東西,你能從中汲取到神秘的力量,”灼日忽然說,“冬蠶,你跟我說你了解很多。你信孔子嗎?你信孟子嗎?你信那些遠赴邊塞馬革裹屍的将士們嗎?曆史上舍生取義的人太多了。冬蠶,我希望你……”她忽然不說了,扭過頭去,起身離開了房間。
你相信孔子嗎?朝聞道,夕死可矣。
然而,冬蠶最終沒有選擇相信灼日。這一切,風險太高,代價太大。況且,他還沒有給父母和世人一個交代。他還沒有準備好去死。
可是,過了幾周,他就不得不重新考慮這個問題了。
忍冬草正在凋零。
他首先發現黑龍潭的水溫正逐漸地升高,随之而來的是近岸的忍冬草的枯萎。一開始,他認為這是正常的周期性現象,可當枯萎的範圍逐步擴大時,他感到一絲絕望。黑龍潭的低溫保障了忍冬草的生存,而現在,這種保障正因某種不可逆的原因慢慢消失。仿佛在某個角落,死神正露出狡黠的微笑。冬蠶再次感覺到了時間的壓力,他這才意識到過去自己的麻木,認為自己進入“冬眠”後就可以一直逃避下去。正如冬眠的動物無法忍受凜冽的倒春寒一般,他要是再不做點什麼,他的生命就要在冬眠中悄無聲息的結束了。
默默消失,還是舍生取義?
最終,他決定去找灼日。
“你來晚了。”
灼日面色憔悴,雙目暗淡了許多。四下裡很淩亂,桌子上堆着包紮傷口的紗布。
“一切都結束了,我們輸了。”
“可…可是…”他掏出一支細瓶,“你要的忍冬草,我已經拿來了。”
灼日凄涼地笑了笑。“有什麼意義呢?我應該早些意識到的,黑影之主吞噬了我的火焰,忍冬草,已經鎮不住它了。冬蠶,這不是你的錯,是我太天真,太沖動了……”他沉默不語,心如刀絞。怎麼能不是我的錯呢?要不是自己的猶豫,一切,或許已經解決了。
他突然開始恨自己,自己讀了半輩子書,卻發現正離書中那些心懷大義的聖賢們越來越遠。無求生以害人,有殺身而成仁,他做不到。有一瞬間,他甚至希望自己不曾找到忍冬草。在數不清的歲月前草草迎來生命的終結,或許才是一個懦夫的命。
“冬蠶,你願意再相信我一次嗎?”灼日的眼神忽然變得冷峻。
彷徨在思緒中,他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把忍冬草給我。”
冬蠶緩緩地把瓶子放到桌上,灼日卻一把将瓶子搶過去。“對不起……”她小聲地說。
“不要!!”冬蠶瞬間清醒過來,想要搶下瓶子,可灼日早已将忍冬草的精華一飲而盡。
“你應該知道,這世界上向來隻能存在一個救世主。後浪推前浪,這就是我們的命……”灼日的臉因痛苦而扭曲了,仿佛是體内的火焰正和忍冬草的極寒搏鬥。“我走了……這個世界才能迎來下一個救世主,也才有被拯救的機會。”冬蠶将她抱到床上,感到灼日的身體正慢慢變涼。“謝謝你,冬蠶。把我留在這裡就行。再見……”灼日露出最後一抹微笑,雙目漸漸失去生氣。
太多的情感一齊湧上來,他立在床邊,一動不動。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家的。仿佛是經曆了一個漫長的夢,夢醒了,路也走到了盡頭。推開門,屋内的昏暗竟使他不太适應。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如以往那樣懼怕光熱了,忍冬草的餘威正在散去。“這一切,究竟是福是禍呢?”他問自己,但他不想知道答案。
他瞥見桌上灼日送回的書,随意地打開翻了翻。盡管他允許灼日可以圈點勾畫,但整卷書仍十分整潔,如新的一樣。他不由得佩服灼日的閱讀能力。忽然,他止住了翻書的手,目光死死地盯住書的尾頁。那一頁工工整整地寫滿了字。
是她寫的。
“冬蠶,感謝你的書,讓我對這個世界的過去和現在有了更深的了解。
“我難免感歎,能讀到這樣的文字是我的幸運。這個名為‘曆史’的東西把一切的道理都講的很明白。我也發現,原來曆史上也有很多同我一樣的人,他們肩負起了時代的責任,他們義無反顧地去拯救世界與百姓,他們也同樣被稱為救世主。他們的偉大超乎了我的想象,從這一刻起,我便時刻在問自己:我怎樣,才能和他們一樣?
“我想,也許是為了目标不斷奮鬥,即使目标遙不可及,即使,要犧牲生命。冬蠶,你懂嗎?
“但是,不知你是否也有體會,總有一些事情,書中講不明白。
“人之間的情感究竟是怎樣的?文字終究隻是文字,一切所謂的能從文字中讀出的情感都需要有現實生活的經曆來引發。我發現,有緣能來到這個世界,有緣能遇見你,給了我這樣的機會去培養情感。曆史上感人至深的親情、友情、愛情,也許在我的生命裡,我不都能感同身受。我沒有父母,沒有親人,但你給了我能給的一切。冬蠶,當我想要責備你卻無從開口,想要忘卻你的一言一行卻無法将其揮去的時候,我體會到了人之間的情感帶來的别樣的感受。我曾無法理解為什麼人們會向往歸隐山林,平平淡淡地過完一生。生命,不都應該璀璨如火嗎?但,也許,他們是在追求情感引領的生活,而非以目标與大義而驅動。
“一切似乎都明白了,但我卻十分的失望。我不能去讓情感引領我的生活,隻有我才是救世主。我真希望,如果再有一個機會,我會選擇和你一起,忘掉最終的目的,追尋生命最平凡的感動。
他發覺自己在流淚,緊緊捏住書頁的手在止不住地顫抖。
這不過是一場夢。自己醒來,曾經的迷惘與忏悔早已變得陌生。他這才發覺,自己的自責也罷,決心也罷,大義也罷,不過是建立在與灼日之間的情感之上的樓閣。情感一斷,人心也就迷失了方向。
兩日後,他半夜驚醒,窗外的夜空被點亮如白晝。南城早已陷入火海,将遙遠的天際線染成橘紅;風呼嘯着,夾雜着厲鬼的哀嚎。“黑影之主吞噬了火焰……”他喃喃自語,“灼日,這不是你的錯,在火中安息吧。”他緩緩起身,踱步到黑龍潭邊,月亮被雲遮着,四周很陰暗,他卻感到了滾滾的熱浪。俯下身去,他撫摸着不堪重負的早已枯黃的忍冬草的嫩葉。“我很快就能去見你了。”他擡頭望向月亮的那一片模糊的光暈。
又是兩日後的下午,他獨自一人在書房裡整理書籍。這時,他聽到了熟悉的敲門聲。他心頭一緊。“怎麼可能……”他自嘲式地笑了笑。
“冬蠶?”
仿佛被驚雷擊中,他手中的書落到了地闆上。“怎麼可能?!”他三步并作兩步地跑到門前,伸手開門的那一刹那,手卻停住了。他得确定這不是夢。會是她嗎?灼日飲下了緻死劑量的忍冬草,她的居所又必定已經在大火中焚毀……
門被推開了,灼日站在門前,雙目炯炯地看着他,露出了疲憊的微笑。
“也許,你應該感謝那場火,那場火用熱驅散了忍冬草的寒氣,救活了你。”
“也許吧。我更願意相信是上天又給了我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
冬蠶握住灼日的雙手,與她四目相對,眼神接觸的一刹那,彼此便心意相通。
“但是,隻有我們的力量,恐怕是不夠的。”
“那我們就多找幾個人。”灼日堅定地說,“這幾時我在這世間走了下來,我也觀察到,結識了不少和我們一樣的人,我們和他們一樣,在這世上,即使經曆了痛苦,也依然深愛着這世界。正因如此,我們會為了這個世界,真正獻出一切。”
冬蠶笑了。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最開始,所有的疑慮、不安、與彷徨一掃而空,自己真正從冬眠中蘇醒過來。他回想起著明忍冬草那一頁下有一行小字,那是他從來不曾注意過的:
“傷春水止,忍冬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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