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
深秋,月光下的西河像一條銀色的帶子,途經幾座小橋、自南向北注入徐沙河。沿河兩岸長滿了密密匝匝的蘆葦,劍指戟張随着秋風此起彼伏。鄉下靜谧,除了狗叫聲便是蘆葦的呼吸。我打了個寒顫、不由的想起了“蘆葦潇潇野渚秋”那樣的詩句。
每年臘月以前,要把河沿的蘆葦全部收割完畢,下了雪河坡下不去人,拖到春天又會影響新葦發芽。蘆葦已經幹透,葉子枯黃,蘆葦花像白頭翁在風裡搖擺。深一腳、淺一腳,用鐮刀一根一根嚓嚓砍斷,一捆一捆整齊紮好,放到平闆車上拉回谷場,等着來年開春趕集去賣。幾裡地的河灘,像海洋一樣浩瀚,總要砍半個多月,我望着起伏的蘆葦浪發愁,忍不住長籲短歎;大哥悶着頭捆繩子,被我說煩了,讓我住嘴。
秋風飒飒,我終于癱倒在蘆葦堆裡,望着暗藍色的、弧形的、高遠的天空大口喘氣。想起不久前的夏天,我還跟着大哥鑽進這片蘆葦釣龍蝦。蘆葦坡下面是黃泥地,質底松軟、打洞容易,龍蝦很喜歡在這一帶聚集。正午,它們喜歡環抱蘆葦待在水下,腦袋距離水面約莫十公分;我們不用餌料,隻要那一根釣繩伸到龍蝦的爪子前面,它們就會死死的夾住,傻傻的被拉上來。
去了蘆葦的河坡光秃秃的,像是公雞退了毛,遠處有幾個鄉下人在扒蘆葦葉回家燒火。扒開厚厚的蘆葦葉,下面有時候會有個洞口,用煙熏,在另外一個洞口撐開布口袋,等着野黃兔鑽進來。夏天裡叽叽喳喳水鳥不知道家搬到了何處,準備開春萌芽的蘆葦根和毛芋現在都蜷縮在泥層下,悄無聲息。
小雪前的那幾天,一定要把坡上蘆葦全部運完。大哥一次次的下到河谷,一捆一捆把蘆葦背上來,汗流浃背;我實在不好意思再歇着,下了兩趟底,便濕透的衣衫,還要時刻留神被尖利的蘆葦根刺破鞋子。
大哥隻比我大兩歲,一副老成的樣子,不大愛和我說話。他讀書不好,也因為家境不太寬裕,初中沒畢業就跟了本家親戚去南方打工。年齡小,跟着本家叔叔在外地吃了不少苦,兩年攢了幾百塊錢,交給父親。暑假回來看我,我正坐在樹蔭下看《水浒傳》,他一把把我的書扔到水溝裡,氣的我三天沒和他說話。後來父親終于托了人在本地給他找了一份工廠的班做,三十裡的路,早上五點多就出發,每個月一百多塊錢。
因為我正在縣城讀高中,他便每周給我送飯。有一年大雪天,我正在縮學校的宿舍裡看書,他來看我,進門眉毛上全是雪花;見我冷,就把身上新買毛衣脫給我,囑咐我路滑就不要回去了,自己裹了單薄的外套走了幾十裡地回家。
他不是一個幸運的人,雖然能吃苦,但是因為沒有文化出了事故,後來離開了縣城的工廠。那個時候我已經開始讀大學,他去南京拜了師傅學機械。我大三的時候路過南京去看他。他說的那個“廠”其實就是一個兩間房的作坊,睡覺就在隔壁幾張木闆搭的“床”上。房間裡全是鋁屑、配件和機油的味道。就在這裡,他供了我三年的學費。他不讓我告訴父親,他說他很喜歡那裡。他後來瞞着父親從老家借了錢到南京辦廠,苦苦經營兩年,工廠接不到單、收不上來錢,還欠了二十多萬的外債,被父親知道了,責罵他,他很沮喪、臉色是灰蒙蒙的、不說話。我剛畢業,找到他,說:你不要擔心,我幫你一起還。
當晚我就住在他的“廠”裡,幾把椅子拼桌喝酒吃了晚飯,他還是老樣子,臉色黑黑的,沒有多少話。我睡在當年他睡過的門闆床上,想起了以前在打谷場上,我們戴着厚厚的手套一起剝蘆葦的葉子,用紅色的繩子紮成手臂粗的蘆葦把,賣給造房子的人做檩條,像長蛇一樣一根一根的拉上房,起屋了放爆竹;還想起我們一起拉石轱辘把蘆葦壓扁,編成席子和“遮子”。遮子是土話,一種蘆葦制作的防水擋風的籬笆狀的屏蔽物;鄉下人把遮子一圈一圈壘起來,做成蘆葦牆壁,裡面盛滿了小麥和稻谷,防水透氣不生蟲子。
第二天,他給我說,你不能在我這裡,讀了大學不容易,你還是找個對口的工作,在他那裡也幫不上忙。我終于先去了廣州,後來去了美國,大概有4年的時間裡,我每年隻和他在過年的時候見一次面。他到了結婚的年齡,家裡條件又不好,好在他踏實肯幹,在老家名聲挺好,大嫂沒要什麼嫁妝就和他結了婚。婚後兩個人一起到南京打工。
河沿的蘆葦坡,我們承包了二十年,我們兄弟倆不在家的時候,便由父親自己去收割,一幹就是大半個月,他老了,實在幹不動了,才請人來收。開春了去鎮上,賣葦子和一些蘆葦制品,掙了錢用于人情來往,交學費、蓋房子。年複一年,周而複始,一棵一棵的砍伐,一把一把的捆紮,一條一條的編織,一件一件拉到集市去售賣,慢慢的做着,熬着,等待着,積累着,一點點的攢錢,一點點的成長,每一根蘆葦都是依靠和希望。
以前在家的時候,我喜歡在三月去河堤上看那些蘆葦,當它們從地下冒出個尖角,春天就到了。一開始是紫色的錐角,慢慢冒出墨綠色的葉子,最後一層層抽出鮮綠的芯芽。它們從不需要任何人播種、施肥、培育,隻是自己默默的萌芽,生長。在泥層深處靜默,來到了這個世界隻與風雨言歡。從來沒有疾病的侵襲,在夏季沿河長成綠色的屏障,俯瞰靜靜流淌的河流、仰望繁星閃爍的夜空;從來沒有衰亡重生的憂怨,在秋天聆聽大風嗚嗚的歡歌,看高空的大雁排成人字形的隊伍向南方飛去。
我還喜歡在大雪紛飛的時候走在河坡上,看看白色的長堤向遠方延伸,堤上風吹雪花密密地打在臉上。腳下吱吱呀呀,不知道是冰雪斷裂的聲響還是深埋着的蘆葦的呼喚。茫茫的風雪遮住了我的視線,家縮在天地微昏的一角,指示着我的方向。
從南京别了他,我那時坐了一輛綠皮火車去廣州,再飛往波士頓。火車上路過連綿起伏的山嶺和蜿蜒曲折的大河,飛機飛越廣闊的大陸和海洋,滿腦子都是他在作坊裡勞作的模樣;耳邊是轟隆隆的聲響,想起了當年我們一起在河坡上砍蘆葦的日子,我的心裡溫馨而酸楚,默念着:鄉下,蘆花開放的季節/那些春天瘋狂抽芽的希望/早已飄落遠方/可是流連葦蕩的少年/不能如約而來/點燈時分,夜睡了/沒有星光夜晚/誰嬌弱的乳名/還在深深的蘆花裡飄蕩。
大哥經曆了第一次失敗之後的第十年,又重新創業了,他沒有很多話,話都憋在心裡,這個沉默的像蘆葦一樣的男人,心像蘆葦的根一樣潔白而韌性。有了幾十年生活的磨砺,他更加沉默。一個人,一個二十年工齡的老師傅,一個蘇北的漢子,在作坊裡面一幹就是一天,一忙就是幾年;老家話說,眼是孬蛋,手是好漢,他全憑一雙老師傅的手幹了出來。
他後來幹的不錯。一個沒有什麼文化,不會說話的鄉下人,在老家蓋了漂亮的三層小樓,在南京城安了家;一個農村婦女的丈夫,兩個孩子的父親,四位老人的兒子,他終于對他的生活有所交代。
他和我之間依舊話不多,一副并不是很看得上我的樣子,偶爾熊我幾句,說我這種讀書人有點飄;我問他哪裡飄,他又說不上來。我從來不介意他怎麼說我,我很尊重我的大嫂。她娘家也有兩個弟弟,兩個弟弟和我關系很好,他們家也有一片蘆葦塘。
我喜歡給他正在讀高中的兒子講以前的故事,關于西河、谷場、野黃兔和風雪夜,他的兒子很能聽得進去,讀書很用功,在家長會上表白對他父親的敬意。我很欣慰。
我很為大哥驕傲,把與他的故事分享給一起從老家出來的朋友。我們的那個年代,讀書幾乎是蘇北孩子唯一的出路,凡是有點成績的差不多都來了南方,老家實在太窮了。我的朋友沉思了,對我說,我們這些老家出來的孩子哪個不像蘆葦呢?而過去三十年之中國,這種蘆葦似的故事哪個地方又沒有呢?
是啊!那種無依無靠的、自發的生長,那些萍水相逢的友愛與互助,那種不懼風雨疾病的侵襲自治自愈的體魄和望着大雁南飛的雙眼。
我凜然覺得,少年時代的大哥、蘆葦與我,已經定格成為過去三十年的一幅情景交融的風情畫和民俗畫。大哥就是蘆葦,蘆葦就是我們這些鄉下孩子的大哥。每一個家庭與蘆葦相關的生活就是人生和命運的剪影。廣闊的蘇北大地的每一個孩子、每一個家庭,都有一個關于蘆葦的故事。
時過境遷,滄海桑田。除了讀了點書的讀書人的文章和相冊裡面的黑白照片,我們已經很難看到那些蘆花紛飛衰草連天的鄉村情境,已經老去的父輩的額頭的溝溝坎坎也不可能記載太多的回憶和往事。蘆葦、冰雪、野兔與水鳥還會在我們後輩的少年歲月留下些許片斷嗎,應該不會了。但是我不遺憾,因為現在故鄉的孩子都已經可以在父母的身邊讀書、工作、成家立業了,這不是很好嗎?每一個人、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獨特的經曆和生活,隻要真誠、善良、友愛、積極的去努力生活,每一段方式和歲月都是最珍貴的、最美好的和最有意義的。
二零壹八年于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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