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曾見過陽光(一)

“自幼父母嬌生養,盈盈十五嫁王昌。既讀詩書你不思量,奴豈是柳絮就随風揚。風雨難測人難量,暗室何必日月光。陰謀毒計良心喪,休書好比殺人場。手摸胸膛想一想,無義的王魁比你強。”

我的思緒已經越來越混亂了,一天不如一天,但我始終記得這一唱段選自《禦碑亭》,是三姐梅珊最喜歡的。

時光回溯到一年前,父親因生意失敗自盡,繼母也無力再供我念完大學,所以我隻能戀戀不舍地離開滿是歡聲笑語的、熱情洋溢的校園。

學校裡,老師教我們人是獨立的個體,但我明白在亂世,尤其是從這一刻起,我的命運就已經由不得我做主了。于是在繼母的張羅下,我成為了陳家的四姨太,要嫁給陳家老爺陳佐千,這個年紀和父親相仿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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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這看似腐朽落後的“三從”卻從來沒有因五四運動的影響徹底消失。我知道,成為了人家姨太太,更是半點由不得自己了,所以我不願意乘坐花轎,我要用自己的腳真真實實地感受外面的世界,我要用自己的腳一步步丈量這通向遙遠的未知世界的路。

跋山涉水,終于來到了陳家。和小巧精緻的江南水鄉不同,陳家是典型的北方大院,宏偉壯大,讓人在建築面前顯得格外渺小。

接待我的是管家陳百順,也許是因為我的身份,他對我點頭哈腰、恭敬有加,可在他臉上卻找不到一點多餘的表情。在他幫我打點安排住所之餘,我和正在洗衣服的丫鬟聊了幾句。

她和我年齡相仿,名喚雁兒,我也蹲下來和她一起洗衣服,在家裡我都這麼幹,老師也是那麼教的。可是她對我卻并不友好,不僅不友好,似乎還抱有敵意。雖然我很費解,但我不想浪費精力,所以也隻是讓她幫忙拿行李進屋,好給她一個下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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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進屋休息了,管家和仆人便開始張羅起來。一邊将大紅燈籠挂起,一邊安排曹二嬸幫我泡腳錘腳。我本想自己來,可是卻被管家和曹二嬸阻止了,說這是府上的規矩。我也懂入鄉随俗,所以也就沒再堅持。

到了夜晚,随着紅燈籠和蠟燭被點亮,陳老爺,哦不,應該是我的丈夫來了。他一來就命令我舉起紅燈籠,說是要看清我的臉,而圓房之際,他也說要亮着這些燈籠,要看我看得更清楚。看着他脫下衣服後幹巴巴的身體,我既失望又羞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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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望的是這個我視為丈夫的人,我要相伴一生的人,遠沒有大學時候那些男同學一樣活力健壯;羞澀的是我即将要經曆男女之事,即将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

正在老爺要進一步時,門外卻傳來丫鬟的聲音,說三姨太身體不适,要老爺過去一趟。老爺雖然嘴上抱怨着,可還是穿上衣服去了三姨太那裡,我也沒有挽留。

我不喜歡老爺,這是事實,可是今天是我的新婚之夜,即使我再不喜歡老爺,我也不希望自己成為他人的笑柄,所以我迫切地想知道三姨太是個什麼樣的人,她今兒個到底是真病還是假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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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管家便來叩門,要求我按照陳府規矩先去跪拜陳府祖先,然後給老爺請安,最後再一一拜見大太太和兩位姨太太。

來到懸挂祖先畫像和放置祖宗牌位的地方,不愧是世代為官,氣派非常,但是我卻無法接受跪拜禮,因為老師說過,這是封建糟粕,所以我隻行了欠身禮表示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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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老爺還在三姨太屋裡,所以管家帶着我先來給大太太毓如請安。大太太屋内光線暗淡,灰塵也多,看起來很久沒人來的樣子。她一邊撚着長長的佛珠,振振有詞地念着佛經,一邊叮囑了管家幾句,但卻始終沒有正眼看我。而我也不喜歡她,覺得她渾身透着古闆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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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來到了二姨太卓雲這邊。與大太太不同,二姨太沒有擺架子,而是出門迎接,在我行欠身禮時也做出了回應,讓我也找回了校園中“人人平等”的感覺。二姨太對我噓寒問暖,得知我的家世後也露出了難過的表情。叮囑我在陳家點燈才能有相對的自由,聽說了昨晚的事兒也幫我抱不平,就像姐姐一樣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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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三姨太梅珊這邊,她卻把我晾在那裡一直等着。看到她的兒子那樣可愛,我在想什麼時候也能有自己的孩子。

沒見到梅珊,我便回到了住所。此時,仆人宋媽帶着之前的丫鬟雁兒來到這裡,說是安排來伺候我的。本就因為梅珊的事兒不悅,又要成天面對這個對我不滿的丫鬟,我當場婉拒,可宋媽說這是老爺的安排,我也不好推辭,隻能将她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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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吃飯時間,老爺、大太太和二姨太都入座,隻有三姨太還未到。聽管家說,三姨太今天一早又請了高醫生來看病,看樣子是真的病了。

姗姗來遲的她并沒有想象中那樣病怏怏的,而是穿了一襲紅衣,是非常搶眼的亮紅色,這也是在陳家我見到的第一抹那麼明亮的顔色。老爺也并未責怪,也難怪下人們都說三姨太是寵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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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桌上,大太太像變了一個人,對我露出了難得的笑臉,不過有些擰巴,也許說“擠出的笑臉”更合适。二姨太還是那樣笑臉盈盈,三姨太透露着高傲,這不免讓我無所适從。老爺似乎也發現了,于是讓我先吃飯,而面對這一桌葷腥,我隻能說出實情,我不太喜歡吃肉。

随後老爺便讓管家報了一遍素菜的菜名,便告知我點了燈就能随意點菜,所以我便點了自己最愛吃的菠菜豆腐,老爺又加了一個新鮮的嫩豆芽。老爺的細心體貼讓我對他的好感增加,我甚至覺得現在這樣生活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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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管家又來叩門,說讓我去門口聽老爺招呼。雖然白天在飯桌上老爺是讓我有些好感,但我還是不喜歡像奴才一樣聽候差遣,便對管家說老爺有什麼直接招呼就行。

管家不為所動,又說了一遍,并說這是陳家多年的規矩,太太姨太太們也都要站在門外等老爺傳召。我心有些鄙夷,這不就是土皇帝翻牌子那一套麼?但我人微言輕,管家也那麼堅持,況且老爺又是個極重視規矩之人,所以隻能不情不願站在了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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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這次是我被點燈,又一次被挂起的點亮的大紅燈籠好看極了,還有泡腳錘腳帶來的榮譽和可以随意點菜的特權。起先我看不起這些,但現在我卻漸漸享受了。

夜裡,三姨太的丫鬟又來請老爺過去,理由同樣還是三姨太病了。到這裡我才明白,三姨太不是身體病了,是心病,這是在給我下馬威。于是我故意賭氣讓老爺趕緊去找她,以後别找我了。老爺不惱,反而十分高興,打發了丫鬟,留下來陪我,也是在這一夜,我終于和老爺圓房,成為了真正的陳家四姨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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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我和老爺就被嘹亮的唱戲聲吵醒,詢問之下才知道這是三姨太梅珊的聲音。我向老爺抱怨着三姨太大清早擾人清夢,可老爺卻說他也沒辦法,三姨太就是這樣,高興了就唱,不高興了就敢罵他祖宗八代,讓我别和她計較,還說早晚會好好治她。

眼見老爺不管,我隻好起身更衣循着戲曲聲音走去。見我來,三姨太也并未着急打招呼,而是依舊唱着戲曲《紅娘》,似是在感召老爺前往,我也伫立在旁,等着她唱完,好和她理論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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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唱罷,她沒有和我打招呼的樣子,還是我率先和她打了招呼。她得知我來意老卻也不慌,而是平靜地說我醒了也好,不然越睡越糊塗。

其實我隐約能感覺到她是在說陳家後院的女人們,費盡心機地争鬥猶如南柯一夢。但是本來要去讨說法的我被反而被教育了一頓,心裡總是不太舒服,便回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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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腦海裡已經想好,等見到老爺一定要和他好好說說這個事兒,老爺對我上心,應該不會不管。可等我回到房間裡,卻看見老爺和我的丫鬟雁兒正在拉扯,充滿着暧昧的氣息。

本就生氣的我将雁兒攆了出去,并且和老爺置氣。可老爺并不覺得自己有錯,也并未耐心哄我,而是用一種溫柔但充滿威脅的語氣說有人可巴不得他去,說罷便去了三院。随着四院的滅燈,我的心也跌入了谷底,原來這世間會捧着我哄着我的,隻有父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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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無眠,第二天又被三院裡唱戲的聲音吵醒。不同的是這一次不僅有三姨太的聲音,還有老爺的跟唱以及熱烈的拍手叫好,唱詞也仿佛在嘲笑我現在的境遇,讓我恍惚。

百無聊賴的我注意到了一間被鎖上鎖的房間,好奇心驅使我向裡面望去。這間房間陰暗逼仄,布滿灰塵,不像是給人住的。但在房間正中有一根麻繩,角落裡有鐵鍊和散落的繡花鞋,又像是有人呆過的。這個房間是做什麼的?究竟什麼人在裡面呆過?為什麼陳家上下從來沒人提過這個事兒?在我思考之際,二姨太喊我去她屋裡坐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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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愁沒個傾訴的對象,所以也和二姐聊了起來,她能看穿我的心事,數落三姐終究是個戲子,鼓勵我要争取點燈。在我詢問小房間的時候也是開誠布公,告訴我那是陳家的“死人屋”,死了上一代的幾個女人,讓我别接近那裡,也别探聽那裡的秘密。

上一代的幾個女人?是……姨太太麼……想到這裡,我覺得可怖,她們到底是犯了什麼錯被關起來,還是單純的因為老太爺不喜歡她們了?如果老爺長時間不點我的燈,我會不會也被關起來?二姐送我綢緞,才及時将我的思緒拉了回來。從言語間我也聽出了她與三姐的不睦,隻是此時我并不想參與到她們的鬥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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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吃飯時,老爺進了城。飯桌上沒有了我最愛吃的菠菜豆腐,大太太和二姨太對我也不再笑臉盈盈,三姨太又點了一個大葷,這時我才想起,陳家的規矩是點了燈伺候了老爺才有點菜的權利。本就對此不滿的我一下子情緒上頭,再也顧不上什麼禮儀規矩,放下碗筷扭頭就走。

日落時分,三姨太突然到訪,約我去打牌,還就“菠菜豆腐”的事情給我賠不是。我有些看不清這個人是敵是友,不過我也不怕她擺什麼鴻門宴,姑且去看看她又在玩什麼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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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的屋我還是第一次來,滿牆的臉譜、戲服和刀劍道具,被裝點得像一個戲台子。三姐向我介紹今天的牌搭子:給達官貴人們看病的,同樣上過大學的高醫生和高醫生的朋友王先生,還自嘲道她隻是個戲子,不像我上過大學。

也許是心裡對她的餘怒還沒消,也許是被二姐所影響,我便不假思索地嗆聲道,“是啊,三姐到底是唱戲的,房間也布置得都像個戲台”。此話一出,房間内順便彌漫着尴尬的氣氛,我也不管,隻是自顧自地摸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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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醫生開了口,說人都忘不了過去,把這茬兒給圓了過去。本以為是場平靜的牌局,過一會兒高醫生卻再次開口,問我為什麼大學沒有念完,這看似普通的問題直戳我心窩。

是啊,我曾經念過大學,曾經接受過新式教育,曾經也是衆星捧月般的存在。為什麼沒有念完?因為可以支撐我完成學業的父親因生意失敗自殺,因為繼母無力支付我念完大學的費用,因為在這個世道我根本沒辦法自己做主或者自謀出路,所以我被迫嫁到了這裡,嫁給了陳左千這個冷酷無情的老頭,成為了卑微的四姨太,成為了被折斷翅膀關在籠子裡的金絲雀。

想到這裡,我也沒好氣地回答道,“讀書有什麼用?還不是老爺身上的一件衣裳,想穿就穿,不想穿就扔在一邊”。說罷,宋媽也進屋了,告訴我老爺回家找我,見我沒在便點了二院的燈,我更加惱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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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并不是因為吃醋惱怒,而是因為在這個破宅子裡,為了活得像個人,為了擁有那我曾以為人人都有的,在這裡卻要點燈才有的基本權利,我不得不去争,不得不将自己的大好年華都奉獻給這個面容枯槁、行将就木之人。再者,我不願意屈居人下,我不願意做一個失敗者,也許這是我還殘存的,在學校裡學會的最後一點傲氣。

這樣想着,手中的牌掉落了。在撿牌的時候,我竟然看到了三姐正在用腳和高醫生打情罵俏。我一向知道三姐性格直爽,不開心時直接罵老爺,卻不曾想她那麼大膽,要是被老爺知道了,還有那個陰暗的“死人屋”……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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