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曾見過陽光(二)
來陳家不過數月的光景,卻像是走完了整個人生。我的心境再也不似學校般單純,我原以為太太姨太太們的鬥争無非是各顯神通,卻沒曾想這場鬥争到最後卻浸滿鮮血。
自上次打牌過後,我便不怎麼與三姐來往了。一方面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另一方面我也深知她在做一件非常危險的事兒。大姐隻有老爺在時才會對我硬擠出笑臉,二姐表面關心但也不過是找個伴說說是非。所以,每逢我點燈的時候我便不再去大堂吃飯,而是讓仆人将飯菜端到我屋裡吃,老爺也慣着我,這讓我又有“活着真好”的感覺。
一天,大少爺飛浦回來了。他是大太太的親生子,自然而然也是未來的繼承人,也難怪二姐三姐都上趕着巴結。我沒有子嗣,不用為孩子的前途考慮,也不願意曲意逢迎、極盡谄媚,所以幹脆獨自在高樓散心。
回想着父親活着的時候,我也是掌上明珠,而現在我卻要看人臉色過活,不免傷感。突然間,一陣悠揚的笛聲傳來,我循着聲音走去,原來大少爺也上來了。
大少爺和陳老爺不同,雖然同樣穿着着舊式衣裳,但身型更加挺拔,也更有活力,且看上去和我年紀相仿。他先打破了沉默,雖然隻是寥寥數語,可我卻被他深深吸引了,我多希望能和他多待一陣子,可惜的是大姐打斷了我們之間的對話。望着他離去的背影,想到今晚又要伺候幹瘦腐朽的老爺,我更加失落。
回到屋内,我想拿父親去世時留給我的笛子緬懷一番自己過去無憂無慮的日子,卻發現笛子已經不見了。我當即便找來雁兒詢問,雁兒閃爍其詞的回答讓我确認就是她做了手腳,于是不顧她的阻攔闖進了她的房間,一定要找出她偷拿的笛子。
進入雁兒的房間後,我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景象。我知雁兒一心想做姨太太,但是沒曾想她竟然敢偷偷點燈。換做以前,點燈在我看來隻是小事一樁,但被陳家這些規矩體統約束久了,我也覺得這是一種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罪行。
我嚴厲質問雁兒,搬出了陳家的規矩,逼迫她以幫她保密為交換條件,将父親的笛子歸還。她顯然也很懼怕陳家的規矩,但依舊堅稱沒拿我的笛子。
憤怒驅使我不再理性,我也不再聽她狡辯,用力砸開了她放置物品的雜木箱,東西散落一地。四處翻找時,我看到了一個布娃娃,我隻以為是雁兒童心未泯,但當我将娃娃翻過來那一刻,我卻呆在原地。
那個娃娃身上赫然寫着“頌蓮”兩個大字,臉上、嘴巴上、腹部都紮滿了鋼針。雖然我并不信巫蠱這一套封建迷信,但這背後卻真實地反映着雁兒的心理:她這是想讓我死啊!
充滿悲憤的我已經忘記了找笛子的事兒,不斷拉扯并痛斥雁兒無情無義、心腸狠毒,恨不得狠狠扇她幾耳光或者毒打一頓。我不敢相信這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女孩兒對我的恨意那麼深,我更加不敢相信我對她殘存的善意竟然變成了她加害我的底氣。
雁兒的哭泣聲又将我拉回現實。雁兒不識字也不會寫字,那寫這個的是誰?雁兒雖然平時喜歡監視我,會翻看我的行李,也會陰陽怪氣,但如果背後沒有靠山,她怎麼敢明目張膽做出那麼出格的事兒?
我整理了思緒,安慰了哭泣的雁兒,換了一種語氣,詢問她到底是誰指使她那麼做的。是一向看我不順眼的大太太?還是經常和我競争點燈機會的三姨太?在得到她兩次否定的答複中,我小心翼翼地提到二姨太,而雁兒卻不再搖頭,沉默不語。
我知道這意味着什麼,這意味着雁兒已經默認害我的人是二姨太卓雲,但是我不可置信。二姐雖然喜歡傳閑話,和三姐也不對付,但是自打我進門以後,二姐對我的噓寒問暖、笑臉盈盈還曆曆在目。可現在卻從雁兒口中得知了二姐的真面目,枉我一直将她當成可以交心的朋友,我不由得作嘔,感慨人心險惡,防不勝防。
失魂落魄的我回到房間内,老爺也緊接着進來,問我發生了什麼,臉色不好看。我知道雁兒是老爺派來監視我的,既然雁兒房間内找不到父親的笛子,那笛子在哪裡就顯而易見了。
我直接問他我的笛子去哪裡了,他卻反問我是不是哪個男學生送的。我又覺好氣又覺好笑,冷漠地告知他這是我父親的遺物。知道真相他反而很輕松,但當我再一次向他要回笛子時,他卻告訴我笛子已經燒了。
要知道,父親留下的笛子和大學時的校服是我最珍貴的寶藏,它們代表着我無憂無慮的、自由灑脫的學生時代。餘生我應該隻會被淹沒在這座深宅大院裡,我将它們當作了我唯一的精神寄托。有了它們,我就像生出了翅膀,可以在無邊無際的天空自由翺翔,不被任何人任何事束縛。但現在,笛子沒了,我就像被強行折斷了翅膀,隻有殘肢在苦苦支撐。
我實在是無法接受這一結果,所以我也不想再管什麼規矩,帶着憤怒的情緒和老爺講話,說自己不像二姐一樣總是帶着笑臉。老爺終究是不喜歡女人騎到他頭上的,對此十分厭惡,發了一通脾氣後便點了二院的燈。
翌日,卓雲又帶着那似乎永不疲倦的笑臉來到了我的屋子,又是一陣噓寒問暖。顯然雁兒沒敢将我已經知道真相的事兒通風報信,所以卓雲也隻以為我是在為老爺去了她那裡而生氣。話鋒一轉,她又說道老爺昨天到她那裡留宿時說她留短發會很好看,于是她讓我幫她剪頭發。
在規矩不可逾越的陳府,太太姨太太們親力親為的事兒很少,大部分都是由仆人伺候,比如端茶、送水、按摩、剪發、梳妝、更衣、洗衣、晾衣……
經曆了陳家後宅的波谲雲詭,我也看出了卓雲的心思:此舉無異于将我當作下人使喚。這麼做第一是向我示威,狠狠在我心裡戳了一刀;二來是特意貶低我,損害我的威信。今天我給她剪了發,明天看人下菜碟的仆人就敢騎到我頭上。
但是,要報複她,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好,你敢讓我剪,那我就剪給你看,剪給所有人看!”這樣想着,我便拿起了剪刀開始剪,一刀又一刀。
随着卓雲響徹院落的慘叫,衆人也圍了過來,才發現我剪傷了卓雲的一隻耳朵,鮮血直流。卓雲又在裝無辜裝柔弱,被下人攙扶出去。大太太轟走了來看熱鬧的下人,囑咐管家找醫生來看卓雲,又在門外惡狠狠地盯着我。但我無所謂,此時心裡總算舒暢了許多。
雁兒怯生生地進來,收拾了掉落的剪刀和頭發,我也懶得和她搭話。不一會兒,梅珊也來了,她還是那麼愛笑,誇我幹得好,就該給卓雲一些教訓。而我并不願意正面回應,隻是說自己是不小心的。
梅珊落座後,便開始講起了卓雲的為人:一個菩薩臉蠍子心的形象。原來卓雲和梅珊是同時懷孕的,在梅珊懷孕三個月時,卓雲買通了下人在梅珊的吃食中下了堕胎藥,想讓她一屍兩命,好在梅珊身體素質好,保住了孩子。一計不成,卓雲又想在梅珊前面生産,所以花重心去打國外的催産針,結果把那個地方都撐破了。
梅珊先生下了兒子,卓雲後生下了女兒,老爺的恩寵自然偏向了梅珊。為了複寵,卓雲不惜放下一切自尊,滿足老爺在床上的各種要求,也逐漸産生了效果。
梅珊希望我能将卓雲徹底擊垮,臨走前叮囑我一定要為老爺生個兒子,不然以老爺喜新厭舊的程度,我早晚又會成為陳家被人忽視、任人欺淩的野草。的确,連德高望重的大太太都免不了坐冷闆凳,更何況我們這些姨太太。
送走梅珊後,二院又點了燈,想必是卓雲向老爺告狀了吧,又或者卓雲真的很嚴重?此刻,我并不想要她的性命,所以我懷着一絲愧疚來看卓雲。但我看到的卓雲并沒有想象中病怏怏的模樣,而是坐在主位得意洋洋地看着我,陰陽怪氣地說着多虧我的那一剪子才讓她看到老爺,還假惺惺地讓我随便坐。她這副僞善的嘴臉讓我打消了對她殘存的愧疚,我不信自己不能跟她鬥一鬥。
時光飛逝,二院的點燈一天接着一天,其他三院被二院那耀眼的光環照耀下都顯得暗淡無光。雁兒的輕蔑,其他下人的慢待,失去上街和點菜的權利,讓我明白到了三姐為什麼勸我一定要生個兒子,不然日子可不好過。于是,我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假裝懷孕。
消息一放出,老爺自是高興不已,在老爺的影響下,我成了衆星捧月的對象。房間裡、院子裡點滿了長明燈,驅散了一切陰霾和黑暗,又擁有了可以任意錘腳、可以随時見老爺、可以随意點菜、可以在自己的房間吃飯等特權,衆人也重新展現了和顔悅色的神情,特别是一向傲氣的雁兒也不得不低頭。
不僅如此,老爺還特意讓卓雲來替我捏肩按摩。出于對老爺的敬畏,卓雲雖不情願但還是照做了。我享受着勝利的成果,看着滿屋的紅燈,迷失在了這令人心向神往的特權中,但又對未知的前路感到彷徨。
老爺在房事上逐漸力不從心,我是否能利用這段時間弄假成真?是否能不被旁人察覺?被人察覺了該怎麼辦?雖然我有着這些顧慮,可是我隻想抓住最後的希望—可以讓我活得像個人的希望。
日子又一天天過着,不同的是,擁有特權的日子總是比不被點燈的日子過得輕快些,不過這樣的日子卻因為高醫生的再次到訪而改變。
高醫生這次來并不是和梅珊私會,而是聽從老爺吩咐,來給我保胎的。我很納悶老爺為什麼突然那麼做,我更郁悶的是雖然這期間和老爺同房過幾次,卻始終沒能真正懷上子嗣。還有高醫生,管家特别交代了他是“聽從老爺吩咐的”,也就是說我完全不能拒絕,隻能硬着頭皮讓他把脈。
送走了臉色難看的高醫生,我知道自己即将大禍臨頭,靜靜地等待着老爺對我的審判。
老爺進屋後并沒有多問我一句,而是不停重複着“我竟敢騙他”類似的話,盛怒之下打翻了桌上的茶具,大聲讓管家封燈。
随着“封燈”令下,我的院子失去了燈火通明的景象,取而代之的是被套上黑漆漆的繡着一條條毫無生氣的龍的燈籠套以及它們所帶來的了無生氣的感覺。
我拆下頭上的紅布扔到一旁,這條紅布是陳家待生産的女人所要遵守的“規矩”,此刻對我而言卻像糞土一般。
我叫住打掃完屋子正要離去的雁兒,質問她高醫生為什麼會突然來問我診脈。想到自己來月信的褲子一直是雁兒在清洗,如今卻不翼而飛,再看她面對質問時的沉默,我大緻猜到了,我是被雁兒出賣,被卓雲算計了。
在陳家這令人窒息的規矩下,我沒辦法将怒氣發洩在老爺身上,也沒辦法再去剪卓雲的耳朵,那我就利用這套規矩懲治雁兒,殺雞儆猴,讓陳家上下看看,我頌蓮即使落魄了,也不是任人魚肉的軟柿子。
當着衆人的面,我将雁兒屋子裡破舊的紅燈籠全部扔了出來,斥責她身為丫鬟癡心妄想,私自點燈,妄圖成為姨太太,不僅悖逆了身為主子的我,更是對陳家上下尊卑等級秩序和規矩體統的公然挑釁。
卓雲雖然有意為雁兒開脫,但我立刻反駁道:“府上的規矩如此,即使被封燈我也是太太,而雁兒就算伺候過老爺始終都隻是丫鬟,雲泥之别。我犯了規矩封我的燈,丫鬟犯了規矩該不該處置?怎麼處置?”
沉默許久,半晌大姐才開口說,“照老規矩辦。”就這樣,從雁兒房間扔出來的紅燈籠被燒毀,她也被罰跪在屋子外。
雁兒始終不肯認錯,一直跪到暈厥,在我看來這是意料之外但也是情理之中。心氣那麼高的雁兒經過了這一次,一定元氣大傷。少了這個内應,卓雲應該也會有所收斂,而一向愛面子的老爺,不出意外,對我也會越來越冷淡。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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