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碎語

鄭重聲明      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

仲夏,山中多雨。銀亮的白雨灑了一陣,而後停住,在等風。大團的風似乎在某處隐身,隻有一陣細風刮來,飄忽而過,一會兒功夫就翻過山頭絕塵而去,似是不經意路過,也如無情的訣别。不久,積壓的大風轟鳴着滾滾而來,縱橫捭阖通天徹地,又浩浩蕩蕩,如稼軒的文辭,亦如東坡的胸臆。好詩詞好文章皆有浩蕩的風氣。

夜雨潇潇,窗外淅瀝複又滴答,雨霧把街燈氤氲成挂在杆頭的一輪黃月亮,仿若某個肖像畫寥落的背景。是羁旅者的心境吧。世間行走,錦繡繁華往往是途中的點綴,空谷暗河卻是大段的旅程。一路攀爬,一路峥嵘,孤寂的心靈難免踯躅,難免彷徨,需要停一下腳步,接受沿途恩主的布施,然後對着蒼天雙手合十。

雨時驟時緩,漸漸奔向另一個山頭。夜氣洇上來,人間一派靜穆。此時最宜挑燈夜讀,如古人般端坐,案頭置一兩冊線裝書,再把那些個筆墨茶盞一一擺放整齊,一邊啜茶一邊翻書,鬥室之中可握辛棄疾之手,可遊赤壁,可賞詩經明月,可攜莊子一起馮虛禦風任逍遙。讀到興處,或擊節或怒斥,反正獨室一人,自然天下我大。人世糟糟切切,多是事不由己得失難量,亦自踟蹰,亦自彷徨,日久便覺釋然。此後,唯喜僻處一隅,聽夜雨打窗,于經史子集裡搭建半寸象牙塔,塔内有熏風有朗月有花田有幽壑,一俟徜徉其間,從此物我兩忘。

前日于雨夜中偶翻《田間集》,看到錢澄之的詩句:“日入開我卷,日出把我鋤。” 幾日後,又看到元代王冕的《耕讀軒》:“路逢誰家子?背手牽黃犢。犁鋤負在肩,牛角書一束。”頓覺少年時光紛至沓來。家鄉的田野上,稼穑齊整耕事繁忙,陽光如金,流過火辣的秋野,和少年汗漬的雙肩。忽有陰雲從北天漫來,綿綿秋雨便終日不絕,父親收拾了犁铧,在偏屋修理農具乒乒乓乓,少年手捧一書,爬在窗台前沉心靜讀。細雨入窗,洇濕了書頁,書很薄,忘記什麼書了。回頭看,少時在陽光中耕鋤勞作,于雨天手捧書卷的畫面,正好入了陶淵明的詩,入了湯希忠的畫。畢竟久遠,隻是一軸褪色的畫帛。他日夜雨,今又夜雨,舊事如煙,在夜雨裡纏作一串念珠,一珠一念,一珠一歎。

...

平日讀書粗枝大葉,隻通大理不作深究,胸中一蓬龐雜,像極了三山五嶽的道教神話。西遊記與封神演義反倒讀得仔細,仙人們的出身來曆與法術、道派總也樂于細究,坎坷經得多了,愈發覺得神話的美妙。喜歡坎伯說的話:神話是衆人的夢,夢是私人的神話。個人歪理:人生如釀酒,神話似酒曲。《涅槃經》裡,謂人生八苦,唯有自渡,神話或說原始信仰,分擔了人世的愁苦。譬如釀酒,無曲不成酒,愁苦需要稀釋,人生不可無神話。福壽祿三星是永恒的神話,神仙世界裡,下界凡人的一飲一啄,福祿壽限,都記在簿子上,無齊天本領不可改之分毫。論語裡,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孔子已失顔淵,再去愛徒,悲苦如斯莫可奈何。

夫子無奈何,世人更無奈何。春秋代序,草榮草枯,美人遲暮,亘古如一,億萬年就這麼過去,人生不過一粒塵埃,思之令人愀然。轉而又想,在渺渺茫茫的時光長河面前,人的欲望、貪念算什麼,一時的得失又算什麼。夫子指着江水浩歎,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江水浩湯東去,化作雲雨降回大地,飄過天空的雲,落在窗前的雨,誰又能說清它已往返世間多少遍,哪一遍聽到了夫子的歎喟,窗前的落雨又是哪一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張若虛的詩句總是讓人留戀。

江花明月意境幽清,酷似一支沾水的碧荷,清淩淩不帶一絲火氣。猶如壟上桃花與缥缈的炊煙是文人永恒的情結。江清月明,桃花古柳,孤村夜雨,竹枝紅袖,于雨夜中翻騰在腦際,詩意無限色香無限。

平生最喜雨天,雨夜尤佳。脫卻了耕作之勞,攤開一冊書卷,頓覺心境空明。可站可卧,或醒或睡,遠觀雨霧迷蒙,聽大風大雨鼓擊天地彭彭通通。雨小,則可細數純淨的天籁滴入靈魂,叮叮,叮叮,一聲又一聲。雨在窗外,人在屋中。神思在冊頁裡漫遊,世間的紛擾已全然不見。


...

添加新評論

暱稱
郵箱
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