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是條長長的河
轉眼間她過世已快一年半。在此期間,我依舊時常夢見她,夢見她的以往,或者是她一個人在另一個世界的孤寂。
我九個月大的時候便開始跟着她,直到7歲。很小的時候,她在我午睡之後去田裡勞作,我醒來後找不見人,赤着腳在院子裡哭到喉嚨沙啞,為此,我惱了她很長時間。我曾經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讓她背着我在村子裡走,我晃動着小小的腳丫子,那時覺得就算沒有父母在身邊,也是幸福的。我曾經非常的依賴她,吃東西得她弄碎了我才吃,我還常常央求她抱我坐在她的腿上,讓她搖着我,她每每說累了的時候,我都不肯下來。我母親和她之間的嫌隙不小,原因很多,其中兩樣便是關于我的,其中之一是:小時候和她上街買東西,我看中了一輛小汽車,便鬧着她要買,她不肯,我就哭,我一哭她就跑,于是我隻能邊哭邊追她,她直到快到家了才停下來抱我。母親覺得她過分,怎能讓我一個孩子在馬路上跑,多危險的事兒。還有便是關于我額頭的疤痕。那時晚上停電,她去找蠟燭,我爬來爬去的從床上摔了下去,額頭磕到了桌角,縫了好幾針,直到現在依舊有個醜陋的疤痕橫在我的額頭。母親覺得破了相都是因為她照看不周的緣故,沒事絮叨的時候總愛拿這事兒出來叨叨兩下。
7歲以後我便去了外婆那邊讀書,原因是我在她那邊因為沒同伴,于是不肯去學校,非得她陪同去,并且還得守着我,我才肯讀書,這樣的情況堅持了一段時間之後她便吃不消了,她說還得要下地幹活,還有很多其他事情要做,弄得她一個從沒讀過書的婦人,年紀一把了還天天擱學校坐着,她便不肯去了,于是父母隻能想法子把我放到了外婆那。每到周六的時候,我還是會回去她那邊,她常常第一件事情就是給我梳頭。我坐着,她便開始給我梳,我喜歡她給我紮兩小辮子,紮好後便吵着她要去買我最愛吃的菜。我和她一起上街,我謊稱走累了,要她背,她便蹲下來,晃晃悠悠的背起我走。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後來我被選進了學校的舞蹈隊,學校要利用周末來排練舞蹈,我開始漸漸不去回她那。然後便換成了她時不時的來外婆家串門,帶點雞蛋什麼的過來,她好像是從那個時候被我發現長了白發的,腿腳好像也不是特别利索,我想她後來說的腿腳疼,便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就隐隐有了的。
後來聽大人說起一些事情,說是我剛出生那會兒,因為是女孩兒,家裡便想要把我抱走送人,她那時也是主張把我抱走,想再生個孫子養。最後還是母親舍不下我,所以便沒有送成。我知道這事兒以後對她便不再像以前一樣親,總覺得她不喜歡我,如果當初按她的想法來辦的話,我還指不定在哪兒過什麼日子。這事兒便像針一樣紮着我的心,我當時就想,我長大了必須得有出息,我得賺很多錢,活得很風光,我得讓她看看孫女也可以很厲害的,我讓她看不起女孩子,我要是以後有錢了跟她半毛錢關系也沒有,讓她後悔去吧!帶着這樣想法的我後來回家回得極少,平時周末也是和同學一起出去四處野,寒暑假我也要求要跟在父母身邊。
小學畢業後,外婆家搬出了鎮上住,于是我也一起過去,并且開始在鎮上讀初中。随着年紀的增長,仿佛心裡的隔閡也慢慢的有所下降,許多情感也慢慢懂得,于是便開始明白親情的重要和可貴。雖然鎮上離家裡較遠,我有空還是會騎車回去看看他們。她對于我的回去,顯然很開心,并且有些微的局促,我依舊喜歡吃她做的菜,她也會買好我愛吃的菜等我回家。唯一不同的是,她已經背不動我了......
我對她說,家裡種點西瓜吧!她說,好。我說種點紅薯吧,她說,好。我說再種點玉米,她說,哪種得了這麼多東西,我一把老骨頭了,再說你還能吃這麼多呢!我癟嘴,嘟囔道:不種就不種,我自己買去。她話雖這麼說,但是她依然會種上,數量不多,但足夠我吃。
那時候家裡的院子被她收拾得很好,小樹也被她削減得當,我開始在院子裡種各種收集來的花草,她便負責給我除草,在我不在的日子裡,給它們施肥澆水。我喜歡晚上和她一起坐在院子裡看星星,那時候我視力還特别好,能看清一顆顆閃耀的星星和飛機,我愛叫喚她看飛機,這裡,那裡,這邊,那邊,不停地讓她看。她不厭其煩地說:哪兒呢哪兒呢?唉,看不清了呢!我便笑她,閃這麼厲害都看不見呀!老眼昏花了吧!晚上我不敢一個人睡,便一直和她睡,夏天天氣熱得很,我吹着風扇都睡不着,翻來覆去的,她便給我打扇子,有時候扇着扇着,她便迷迷糊糊睡着了,我故意拱幾下,她便醒了,接着扇。她睡覺還有一毛病,那就是打呼噜,打得特别響,我曾經研究了她很久都鬧不明白她怎麼就能發出那麼大的聲音呢!她知道我煩她打呼噜,所以每次都等我睡着了,她才敢睡。有次她可能很困,便在睡前告訴我說:她萬一要是先睡着了,叫醒她,要不該吵得我睡不着了。估計她那時也是熬得苦,她是屬于早睡早起的人,每晚不超過八點便會睡覺,我那時要看電視,沒有九點半我是不會睡覺的。
那時候有個男孩子喜歡我,當然,那個年紀裡,說是‘喜歡’也不太确切,暫且先這麼說吧!那時候手機還不普及,那男孩子便把電話打到了我家裡,一開始是她接的,然後她一臉不悅的叫我:哎,一個男的找你,叫你聽電話。我歡欣雀躍地跑過去,剛說了幾句,便發現她在一旁把電視的聲音調得特别大聲,我不理她,接着講電話,她越放越大聲,到最後我都聽不見對方在說什麼,于是我惱了,我兇她:你幹嘛呢!我都聽不見了,你趕緊把聲音調下去!她嘟囔,哪裡來的男孩子還接這麼久!然後把遙控器一扔,人出去了。我無語,随後挂上電話。我知道她怕我早戀,我其實明白的。
初中畢業以後,由于成績不理想,我沒有考上縣城的高中,好在鎮上的高中還是夠分數的,于是我又留在了鎮上。那時,父母已在縣城買好了房子,我開始住校,并且三頭跑,偶爾去看看她,看看外婆,然後回自己的新家。高中的生活開始忙碌,我并不是不去看她,而是越來越沒有時間。她不會騎車,但會讓爺爺帶她過來看我,時常也會讓爺爺帶些菜過來給我。那時候腸胃開始不太好,她便格外叮囑我要多吃什麼少吃什麼。有次回老家去,天氣已經轉暖,她怕我被子蓋着厚,于是找來針線,說要給我手縫一床被子出來,我笑她,這年代,哪用自己縫被子,買一床拉鍊一拉不就成了。她笑笑,說自己縫的蓋着舒服,我便由着她去。後來蓋上才發現,那是真的特别舒服,軟軟的,像她抱着小時候的我睡覺一樣。被子髒了以後,爺爺給我帶回去洗,我說這還是太麻煩了,拆出來洗,洗好還得縫呢!她說沒事,你給我穿針就行。我說,你眼睛看不清了嗎?她拿出老花鏡帶上說,别的還好,就是穿針已經不行了。我頓時覺得傷感,這麼多年過去,我似乎遺忘了她有那麼一天也會老去,有那麼一天,眼睛會老花成這樣。我看着她分外吃力的在給我縫被子時,眼淚便差點流下。我想我得好好愛她,她那滿頭的白發告訴我,她早已不再年輕,又還有多少的歲月可以和我們相守在一起。
後來她的牙齒也掉了,沒有了牙齒,癟着嘴,顯得滑稽且可憐,家裡出錢給她鑲上了牙齒,她樂呵地咧嘴直笑,時不時地去村裡讓大家看看她的金牙。我開始嫌棄她的飯菜,覺得她會流口水進去,以前最愛吃的菜,現如今都感覺沒味兒了。炒菜的時候我不讓她嘗菜,有時幹脆不許她說話。她有時炒菜的時候想跟我們搭句話,剛一開口我便不讓她說,有時我語氣不好便會兇她,她便真的住嘴了。
後來我高考完,去了外面讀大學,剛去那一年,正趕上H1N1甲型流感大爆發的時候,我那時候體質特别不好,扁桃體發炎,好巧不巧的,我們學校那時候是整個市裡H1N1高發區,我毫無疑問地被隔離了,那時都以為我是H1N1,我發了十多天的高燒,一直退不下來,每天去挂點滴,堅持了十多天,挂了二十多瓶,依然沒有起色,那時我的身體已經虛弱到了極點,學校沒法子,便讓我去做了檢查,檢查結果出來證實我并不是甲流,于是醫院給我換了治療方案,3天以後我退了燒,我憤怒地請了一周假,回到了家裡。那時,我弟弟剛剛出生,她一邊照顧我母親和我弟,一邊抱着我哭,說要代我受這些罪過,眼看着我都瘦成那樣了,她心疼我。
後來寒暑假回家的時候,偶爾會聽到她說腿疼,有時會看到她捶腿,我問她疼不疼,她說有時疼,特别是晚上,剛天黑便走不了路,我勸她去拍片,她說以前拍過,吃了些藥,感覺沒什麼效果,這幾年是越發疼得受不了了,我也沒法子,隻能說給她問問有沒有什麼方子能治。可惜,這事兒在過後便被我忘在了腦後。那時我離家裡遠,我弟弟年紀還小,身體也不太好,每次一感冒什麼的,母親便讓她上縣城來照看。現在想想,她拖着她那條毛病這麼多的腿,來回奔波着,該是忍受了多少痛楚才能不吐一句苦水。
從學校出來實習以後,我開始長時間的待在外面,我時常會給她去一電話,她每次都告誡我,在外要好好照顧自己,别省錢,吃好一點。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年多,後來我便幹脆在家裡找了份工作,吃住都在家裡。她最後一次來我們家的時候,是因為我弟弟生病住院,我父母晚上要在醫院守着,我一個人不敢住,便讓她來陪我。她拖着各種東西過來,用倆破袋子裝着,看起來頗讓我嫌棄。我已經不需要非要跟她擠一張床才敢睡,于是我睡我的房間,她睡客房。白天我不讓她炒菜,等下班以後我自己動手随便炒倆菜,她站着看着我,顯得很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做什麼好。其實我廚藝并不好,我和她一起吃飯的時候,我問她好吃嗎?她點頭,說還可以。我知道我做得并不好吃,她是給我面子。她也不問我為什麼不讓她做飯,估計也大抵是知道原因的。
那年元旦的時候,我們一家子人回去吃飯,她應該特别喜歡我們回去,因為她的每個兒女,如今都在外買了房,買了車,每次回家,她大概也覺得非常有面子。那時候的她,系着圍裙,穿得厚厚的,帶着我老笑話她的帽子,就那樣站在廚房門口等着我們。煙囪裡升起袅袅炊煙,那是我熟悉的味道,那種我從小就已習以為常的味道。母親知道我怕她下廚,便讓她弄其他的,母親去炒菜。我和她在客廳聊天,她拿出一大包辣椒,說要給我們裝點帶回去。她說,你說要紅薯,我給你種了這麼多,也沒見你回來吃過,眼看着都要爛了。我漫不經心地道:下次再帶好了。
其實,我早已不想吃紅薯了,當時也是随口一說。我對她說,今年過年去縣城過不?她猶豫了會兒,說不去了,去城裡怪不習慣的,況且家裡養的家禽也丢不下。我知道她是怕去城裡,城裡的房子幹幹淨淨的,她怕我們嫌棄她弄髒地方。我告訴她說,那我們過年回老家陪他們一起過。她笑得一臉燦爛說,好。
走的時候,她弄了一些家裡的幹貨以及她自己種的菜給我們帶走,因為車沒有開進家裡,她便鎖門要送我們出去,她追不上我們的腳步,一路小跑着,我叫她不要跑,小心她那條腿,她說不礙事。送我們到停車的地方後,我讓她先走,她說等我們走了再走,我上車,想想怪舍不得她的,便搖下車窗想再叮囑她一番,她笑着揮手跟我們告别。我讓她注意身體,等我們回來。她依然笑,我看看她那滑稽的帽子,頓時也忍不住笑了。
元旦過後的第二天,便接到家裡電話,說她昏迷住院了,我趕緊坐車回去,到醫院以後便看到她無助地躺在那,阖着眼,一動不動。我摸了摸她的頭,哭了,我哭得泣不成聲。我一路跌跌撞撞地長大,其實她一直都陪在我的身邊,隻是我一直以來過于忽略了她的存在。不可否認,她在我的生命當中,充當了一個何其重要的角色。縱然小時候曾怨過她,但如今看來,我早已找不到怨恨她的任何理由。她一直是愛我的,愛得沉默并且偉大。
我擦幹眼淚,安慰好爺爺,便去問醫生具體情況,醫生告訴我,腦出血,并且位置特殊,希望不大,建議不用動手術。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就是等死。我當時就急了,我吼道,我要轉院!要轉去大醫院!醫生便又告訴我說,目前她不能移動,移動的話,可能路上就會不行。我瞬間就崩潰了,她怎麼能得這種病?她這一輩子,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也沒來得及享清福,怎麼就能得這樣的病?
我打電話去公司請了三天假,加上元旦的假期,我有5天時間可以陪在她身邊。姑姑一家和我一起守在醫院,其他人都暫時沒有趕回來。我去超市給她買了毛巾之類的東西,突然覺得我好像從未買過什麼給她,是的,我不是一個孝順的孫女,她節儉了一輩子,穿的是我們不要的,或者是她自己縫了又縫、補了又補的舊衣服。我從未曾想過,她會變成這樣,會這麼突然的就人事不省。我陪在她身邊的時候,感覺到了她的無助和悲哀,我握着她的手,開始反思我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白發蒼蒼,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蹒跚腳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老到可能随時會離我而去。她這一輩子,一直在付出,不斷的付出,為着所有人的生活能過得好些,舒坦些,她什麼都在做。
天氣很冷,冷得我坐着她的身邊,都感覺要凍僵了。我看着她身上插滿的管子以及身邊的器材,覺得她虛弱極了。她安靜地躺着,呼吸着,并且打着她慣有的呼噜,像隻是在睡覺一般。我絲毫不覺得她吵,相反,卻覺得很親切,那是屬于她的聲音,證明她還活着,活在我們的身邊。當天下午她便情況不好,可是她的兩個兒子還在路上,還沒能見她一面。醫生說,要麼開顱手術,把血導出,這樣還能撐一天,否則可能熬不過當晚。姑姑沉默了,打電話給她的兩個弟弟商量去了,我知道,農村人,講究完完整整的去,最忌諱這種臨死了還在自己身上打洞的事情。可是我知道不能拖,她的血壓一直升高,她的兒子還沒能見她最後一面,她怎能就這樣而去!依着她的性格,假如她是清醒着的,她一定不會同意手術,她不會願意自己剃光了頭,受這種罪的,可是我還是替她那樣決定了,我打電話給父親,父親也同意這麼做,于是我便通知醫院從市裡調專家來手術,在确保手術的同時,我也在期待奇迹的出現。
當晚的手術很成功,淩晨她被推出了手術室,我看着她的光頭,給她遮上那曾經我覺得倍感滑稽的帽子,那多出來的兩條管子裡面,流淌着的鮮豔的血,刺痛了我的雙眼,我再次落淚,覺得她瘦了,氣色更加不好了,我知道,手術隻能延長她最多一天的時間,我不知道她要是醒着會不會打我,怪我在沒有她的同意之下,讓她連走都要受這樣一場罪。但是我覺得我沒路可選,我無法眼睜睜地看着她如此孤寂地死去,所以我不後悔。
寒冷的冬天,我裹着大衣,在那安靜的夜裡,是從未有過的心靜,我想我欠她太多,可能已經沒有時間和機會來償還了。我依舊無法接受她的即将離去,我希望她能醒過來,希望她能跟我說說話,希望她能安慰我說,你這孩子,不要哭了,我好着呢......可惜沒有,一直沒有,直到她死去,也依然沒有。
她快要不行的時候,幸好她的兩個兒子已經回來,各地親戚也來了一些,她沒有睜眼,我想她是想睜眼看看大家的,特别是她的兒子們和孫子,隻是可惜再也做不到了吧!我和表哥給爺爺送飯回去,我安慰爺爺說,醫生說會好起來的,還是有很大希望能清醒的。其實我心裡知道,這已經不可能了,說這話的時候其實我自己差點哭的,可我怕爺爺擔心,便忍住了。在回去的路上,我接到父親的電話,電話那頭的父親,顯然急得不成樣子,我匆匆挂了電話,飛奔着回去,我大聲地哭着上樓,我的腿是顫抖着的,那是我從未有過的失态,可是我顧不上了。然後我推開衆人,看到了她抽搐的身體以及那高得吓人的血壓,我捂着臉退在一旁,我害怕,真的很害怕,我想這該是真正的不行了,已經沒有任何辦法了,她抽搐得厲害,她該是有多難受呢!
很快救護車就來了,把她運回了家裡,我失魂落魄的跟在後面,直到護士拔下她的氧氣罩,我就站在邊上,看着她,她就在我的面前,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已經沒有呼噜聲了,那曾經我最煩聽見的聲音,現如今,已經完全沒有了。我依稀聽見有人在哭,但是我的眼淚哭幹了,我眨了眨眼,是酸澀的。于是我沉默地站着,四周仿佛也陷入了一片寂靜。看着衆人忙碌的身影,看着醫生和護士的離去,我依舊麻木的站在一邊。
姑姑從她的箱底翻出了一個大大的包裹。我從來不知道,她早已為她自己準備好了壽衣,還有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隻要用得上的,她都為自己安排妥當了。她才六十九而已,連七十大壽都沒能過,卻早已打算好了她自己的身後事。而這些,是我,乃至她的子女們都不知道的事。
她被放到了祠堂,農村裡的祠堂,許久都未曾修葺,破舊得四處透着寒風。她躺在中央,身上蓋着一床薄薄的被子。我有種錯覺,總覺得她沒有死去,她應該會冷的,她得多冷呢!寒冷的夜裡,她的突然離去讓衆人措手不及,于是大家便忙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四處忙碌着,張羅着。而此時的我,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想去做,我隻是想安靜地陪着她。表哥幫我在她的旁邊架起了火,我依舊裹着好幾件大衣,哆嗦着坐在一旁看着她。她一咽氣,人瞬間就消瘦下去了,我便總覺得那不是她似的。她明明應該還站在那裡,微笑着,跟我揮手告别來着。
四周一片漆黑,我木然地添着火。大家都有事要暫時離開,父親怕我一個人害怕,便叫我一起走。我搖頭,我應該是膽小的性子,從小到大都是。但是在那樣一個黑漆漆的夜裡,我獨自一人面對着她,卻是從未有過的淡定從容。是的,因為那裡躺着的是她,是我的親人,是曾經陪伴了我很長歲月的她。我還能做些什麼,不過是隻有再多陪陪她,哪怕多那麼一分鐘,也是安心的。
出殡的時候,天下起了雨,我們跪着,跪在泥水裡,她的兄弟姊妹過來哭喪,我依舊沒有再流一滴眼淚。蓋棺之前,我看了她最後一眼,那是一張我看了二十幾年的臉,現如今,已毫無生氣,并且馬上,她将要入土,我永遠都無法再見了。我木然地接受這一事實,随着他們走,然後再随着他們回來。好像那時候的我,是我,卻又不是我似的。
出殡回來之後,偶然間看到家裡地上堆着的紅薯,才想起來那是我一直吵着要而又一直沒有帶走的。我苦笑着,怪自己一直以來太不了解她以及尊重她,我不知道她在最後的時間裡,究竟帶着的是一種怎樣的心情。而她的離去,讓我唯一欣慰的便是,她終于不用忍受腿痛得整晚睡不着覺的折磨了。她的那條病腿,也終于随她一起,被埋葬了起來,而後,化作泥土。
我始終不敢去相信,也無法相信,一個活生生的人,這短短三天内,就離我而去了。我看着家裡的一草一木,仿佛沒有了她在,所有的東西都顯得破敗不已。我久久流連于家裡的每個角落,覺得她應該在廚房,我進去看,沒有,然後覺得她應該在院子裡,我亦進去看,依然沒有。然後我在她的房間裡,再次看到了她的遺像,我便才想起,她真的永遠的走了,離開了這裡,去到了另外一個地方。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在那個冬天最冷的時間裡,她離開了我們所有人。如此灑脫的走,沒有再看我們一眼,也沒有任何一句遺言。我想,她大概也和我們所有人一樣,是從不甘到認命的吧!
當天,我坐車回去上班,車上放着老歌,一首一首的唱着......然後我便再次流淚了,我看着窗外,我離她遠了一些,又遠了一些,她該看不到我了。我開始拼命地抹眼淚,奈何視線始終看不清前方,我便作罷,任由它流着。
真是痛徹心扉的一年,真是傷心絕望的一個冬天,從未如此近距離地經曆過親人離去的我,在短短的幾天之内,我實在無法接受這個殘忍的事實,我那時感覺整個人都傻了,懵了。覺得天旋地轉,不能思考了。在經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我開始接受并且承認,她是真的回不來了。有時走着走着,看見神似她的背影,我有那麼刹那的晃神,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告訴我,不會是她了,再也不會是她。因為她已經死了,被孤零零的葬在了小時候她背我走過的那座小矮坡上。
在她去世之前,我一直以為,我應該遠離家鄉,去到外面,走得越遠越好,仿佛遙遠的地方,才是我真正的歸宿所在。所以我一度不曾戀家,讓自己漂泊在外,她的去世,卻徹底的讓我再也無法坦然的邁出這片土地半步。我害怕,我的離去,會少了很多可以陪伴家人的時光。她匆匆地離我而去,帶給我們所有人的,除了傷痛之外,還有悔恨。
她便是我的奶奶,那個看似沒有陪伴,實則一直在我身邊的奶奶。對不起,我的奶奶。我應該珍惜的,珍惜每一次和你在一起的時光,我一直忘記了,你會老去,你會離開。
也許,有一些人,你跟他說再見的時候,那便是永别。你永遠無法知道,你還能陪着他們,走過多少時光。而他的時光裡,可能滿滿的都是你們,他愛着的你們。
人生,便是一個不斷更叠的過程,有人出生,便會有人死去。有那麼一天,你我都會離開這個世界。為了讓自己好受些,便把這當成是他的一場漫長的旅行吧!他隻是去到了另外一個你不曾到過的地方,而有一天,你們終将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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