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最近一次見她,已是兩年前。
那一次,我受媽媽的囑托去給外婆送生活費。外婆大字不識,人類的科技硬生生在她面前止了步。
外婆家住在離我家八十公裡的外縣,每次去都要開車兩個多小時。小時候家貧,隻有過年時才能随媽媽回娘家探親。外婆于我,是沒有什麼感情的遠方親人。但她依然是我外婆,這是雷打不動的。
那一天午後,天空微雨,大地一片新綠,生機勃勃。外婆家面山臨水,門前有一條大河,每到汛期,河水暴漲,猶如一條黃龍在山間呼嘯飛馳。這時,群山湧動,歡欣鼓舞,仿佛這不動的山也為這飛馳的水所打動,心馳神蕩。而平日,它像一條安靜的綠絲縧,蜿蜒在群山腳盼,靜水流深。
也許,再美的自然風景也比不上車水馬龍的繁華生活。外婆家所在的村子,和中國絕大多數農村一樣,人口向城市奔湧而去。在這裡,沒幾戶人家長年居住,一排排一摞摞都是院門緊閉,門庭落塵。
我在馬路邊正欣賞風景,蓦地回頭,見一矮小的老妪背着一簍南瓜,佝偻着細瘦的身子,拄着一根柴火拐杖,從外婆家側邊的小徑走上大路來,她走得很慢,腿似乎有點瘸,出氣時依稀還豁了一顆門牙。她見我,先是一愣,爾後嘴巴向後裂開去,那張臉又黑又皺。我分明看清她少了一顆門牙,就像萬裡長城豁了一道口子,觸目驚心。我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兩年未見,那個記憶中臉色白淨的外婆何時變成了眼前這個又矮又瘸的老妪,外婆何時這樣老了!
記憶中的外婆是個幹淨清爽的老婦人,戴一頂勾花的毛線帽,穿着花衣裳灰褲子,臉色白淨紅潤,身闆直直的,總是慢慢地吃飯,斯文地笑。我常笑話她,年輕的時候肯定是大戶人家的閨秀。
可是,外婆的一生很苦。
外婆十多歲時就和外公結婚了,說起來,我外婆一生的幸與不幸都在我外公身上。她沒有選擇的機會,她也不是舊時代的有識女性,她不懂得抗争,她像她那個時代絕大多數女性一樣,像頭堅忍的牛,隻懂得認命。
我的外公是個酒鬼,他嗜酒如命,頓頓都要喝酒,喝多了還要罵人。聽媽媽說,外婆家裡很窮,嫁給外公隻是因為聽說外公有一丘水田,嫁過去有飯吃。
那個年代,兩個人在一起可以有很多理由,但大多不是因為愛情。
外公尚在世時,記憶中,他總是蹲在火坑邊,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時刻準備端起腳邊的酒杯,青架上的菜鍋冒着騰騰熱氣,柴火的光明明滅滅,照在他蒼老的容顔上,顯出人生的頹唐。四四方方的火坑,外公總是蹲在靠窗的那一面,那斑駁的格子窗灑下稀疏的日光,煙熏火燎的房間裡頓時打出幾道浮動的光柱,灰塵在光裡飛舞。外公揚着筷子發号施令,很有些舊時老爺的氣派。外婆在一旁,不時地添柴燒火,不停地勸我們吃菜,明明大家都在吃,并沒有假裝客氣。我看着她的飯碗,總是端了又放,放了又端。媽媽說她“不要你勸,你吃好你的”,她不聽,總在勸,一個一個的勸。起初我覺得她客氣,後來即使去女兒家也這樣,大概是多年養成的習慣吧。一頓飯吃下來,也不知她到底吃飽沒。
外婆這樣客氣,在飯桌上卻沒有旁的話要說,她安靜地坐在一旁,聽大家說話。倒是外公,像個外交官,幾杯黃酒下肚,滔滔不絕,頗有些得意的神色。他們像一艘船,外公是掌舵人,外婆是那個劃船的苦力。
外婆家那一帶都是大山大河,山是石頭山,水是萬溪彙流的大河水。雖是有山有水,但是沒什麼平地,故而水田少,旱地也少。這裡的人們巴山而居,臨水而漁,日子卻過得窮苦。再早些年,白米飯都難吃上,因此家家戶戶都種了玉米和紅薯,米不夠的時候,這也是主食。
在我們這,女兒回娘家也不是去享福,通常一家人還得幫父母家幹農活。大抵我們這裡窮山惡水,沒什麼産出,大家都不富裕。嫁出去的女兒回娘家,也沒什麼能拿得出手的禮物,無外乎一些農産品,倒是幹些農活更能表達心意。那一年深秋,正是收紅薯的時節。我和媽媽下地幫外婆收紅薯,記得那天忙到很晚,隔着大河,對面寨上的燈都亮了,那種老式的電燈,昏黃昏黃的,看起來就像中秋節的孔明燈在夜風中閃爍。媽媽一邊挖紅薯一邊同外婆說“這邊的紅薯更甜更粉,即使放着生吃也好吃”。這些話外婆都聽在心裡,回去的時候大包小包的給我們裝了不少東西。
家裡一應吃穿用度都是外婆張羅,從沒見外公勞作。我見過的外公,總是在喝酒,總是在說話。他那些不經意間的吩咐,外婆也全部照辦,我沒見過比外婆更聽話的人。
她這一生,總在忙碌,為家庭而忙,為子女而忙,為外公的使喚而忙,到老還要為自己的生計而忙。
外公去世後,舅舅一家和外婆分家了,他們在河邊建了大房子,把外婆留在老房子裡,連鍋碗瓢盆都拿走了。還是媽媽得到消息後,趕來為外婆一一添置。後來,舅舅家屋頂差了木椽子,要把老房子拆了,才把外婆接去了新家。
外婆去了新家,幫着養了十頭豬,三四十隻雞,還種了一大片菜地。那時候她七十多了,帶大了長孫女,卻還像一個年輕的勞力。據說她身上沒一分錢,連國家給的養老金存折本都在舅媽手裡。農村老人的養老金,一年不過六百塊錢。
舅媽如此厲害,媽媽常勸她不要跟他們一起住。外婆卻認為,當兒子的不要娘,當娘的不能不要兒子,這都是她的命。說起傷心事,每每老淚縱橫。
外婆腿上有一塊凹槽,八十歲後,她常撩起褲管給我們看,說起年輕時的往事。據說,那塊深坑是年輕時去山裡收玉米,回來時天下暴雨,不幸被山上滾來的石頭砸中了腿,當時人就昏死過去了。也是幸運,被同樣上山幹活的鄰居碰到背了回來,撿回一條命。幾十年過去了,傷口早已愈合,但那個坑一直留在腿上,肉再也長不回去了。
外婆今年八十多了,手腳和頭腦都不如從前了。媽媽上回看她,說外婆話變多了,糊裡糊塗,總拉着她說起年輕時被人欺負的事。據說去年家裡瘟死的雞,她都扔那家人屋裡了,說是人家藥死的。那家人見她如今這樣,也不敢得罪她。大抵年輕時吃過那家人的虧,人糊塗了,終于可以胡攪蠻纏一回;年輕時不敢說的話,如今也可以一吐為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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