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走,不回頭(小說)

  這是大樹下葬後的第二天。

      蓮心沒有起來吃早飯。她的頭很疼,昨天晚上她失眠了。

  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蓬着頭,眼圈青黑,眼神呆滞而空洞。偌大一張床,她習慣性地靠右邊躺着,鬧鬧緊挨着她睡得很香,左邊空蕩蕩的,那是大樹的位置。

  她希望大樹沒有死,自己隻是做了一場惡夢。可那空蕩蕩的位置提醒她,一切都是真的,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以往,那個熟悉的身影總是屋裡田裡地忙碌着。每天晚上,他都溫柔地守護着她和兒子,第二天又會在天蒙蒙亮就窸窸窣窣地起床,給她捏好被角,再輕輕帶上門出去幹活。

  可是現在,房間裡死一樣的寂靜。仿佛這個家一切的生機都随着他被裝進了棺木,被埋在了地裡。

  蓮心想不明白,老天爺怎麼就帶走了他?這個家,如果真要走一個人,誰都有理由被帶走,那吝啬可惡的婆婆,那一身戾氣的小叔子,甚至,還有日漸強勢的自己。這些人,誰走了都不可惜。

  隻有他不能,他那麼溫和善良,對每一個人都掏心掏肺地好,他那麼勤勞務實,什麼髒活累活都搶着幹,他那麼寬容大度,從來不跟任何人計較。為什麼别人都好好的,他卻走了呢?

  眼淚再次奪眶而出,像黏黏的蟲子在臉上蠕動着。蓮心沒有擦,隻是翻了個身側躺着,把右臂枕在頭下,那濕黏的蟲子便滑到了鼻尖上,抖抖地變成了一顆晶瑩。

  她的臉蒼白疲憊,正好對着鬧鬧那紅撲撲的小臉。她淚眼朦胧地盯着孩子那酷似大樹的眉眼,再一次肝腸寸斷。

  鬧鬧仿佛感受到了媽媽的悲痛,忽然急促地呼吸了幾下,又哼哼唧唧地哭起來。

  蓮心知道他是做惡夢了,趕緊去輕輕拍打他的背,剛拍兩下,鬧鬧就忽地睜開了眼睛。

  他意識還沒有清晰,眼神呆呆地盯着媽媽。過了一會兒,仿佛清醒了,伸出小手去抹媽媽的眼淚,蓮心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

  鬧鬧看媽媽傷心,大眼睛撲閃撲閃,兩顆淚珠也跟着滾下來。他以往醒了會問爸爸去哪兒了,今天他沒有提,似乎對于爸爸的死心中也是明白的。

  六歲的孩子畢竟不會總是沉溺在悲傷裡,一會兒鬧鬧就嚷着餓了,蓮心給他把衣服穿好,自己也穿起來。

  她拉着鬧鬧走進廚房,婆婆已經把飯做好了。以往,婆婆做好飯後自己先吃,吃過後就離開了家,或上地幹活,或找人紮堆話家常,總之她起床都見不到人的。她也懶得看見她。

  今天不同,隻見婆婆坐在鍋竈旁的小闆凳上,垂着頭一言不發。她一進門,就先看到了那頭花白的亂蓬蓬的頭發。

  婆婆見他們進來,猛地擡起了頭,顯然她剛才正陷在沉思裡。

  隻見她的臉色像土一樣,眼睛裡都是血絲,幹裂的嘴唇蠕動了一下,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隻是機械地站起來,給鬧鬧把飯盛好,又拿了一顆雞蛋默默地剝着。

  蓮心本來是傷心的,可看到婆婆的樣子,心中竟忽然有了一絲幸災樂禍的快感。

  是的,八年婚姻生活,她七年都生活在她對她的否定和打壓中,雖然後來她學會了反抗,學會了以牙還牙,但她們一直在博弈,而誰都沒有真正赢過。

  一直以來,她都想讓她徹底輸一次,她想懲罰她,讓她認識到欺負兒媳的蠢人最後會是什麼下場。

  現在終于實現了。看着一向耀武揚威的她丢盔棄甲的樣子,蓮心的心中又湧出一絲願望得償的快感。

  但這種快感很快就被強烈的自責淹沒了。沒錯,婆婆是輸了,可大樹走了,最愛她的那個男人走了,這代價實在是太大了。

  如果大樹還可以活過來,她甯可婆婆還耀武揚威着,她甯可輸的是自己。

  不不,自己本來就輸了。

  她和她,兩敗俱傷。

  “叮鈴鈴”手機忽然響了。

  “喂”蓮心的聲音低沉而又嘶啞。

  “蓮心!”郝中勝的聲音洪亮而又急促。

  “有什麼事嗎?中勝哥!”蓮心的聲音馬上變得溫和起來。大樹的拉磚車翻車後,是郝中勝第一時間把大樹送進了醫院,喪事也多虧了他跑前跑後。

  “老闆讓你到他這兒來一下,商量一下賠償事宜!”

  蓮心愣了一下,她沒想到磚廠老闆竟然比她還心急,她本來打算等大樹過了頭七再上門商量的。

  “好吧,我馬上過去!”

  蓮心也顧不得吃飯了,把孩子往婆婆懷裡一推,一下把頭上的皮筋拽下來,用手指胡亂理一理重新紮好,又用手巾抹了一把臉,就騎上門口的電動車往五裡外的磚廠趕去。

  從蓮心接電話開始,婆婆馬玉芹就一改剛才頹喪的樣子,坐直了身子,支起耳朵認真地聽起來。

  看到蓮心騎車往外走,她抱起孩子一直跟到了大門外,直到不見了蓮心的身影,才心事重重地回到屋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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