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我——讀虹影《饑餓的女兒》
原創非首發,文責自負。
那個時代不屬于我,消失在記憶深處的陳年舊事随着虹影的文字一幕幕在腦海重現。恍惚隔了一個時代,卻又在咫尺。
《饑餓的女兒》這個書名多年前幾番幾次在我眼前飄晃過,書卻從未翻起,直到看到作者虹影的照片,一張年輕而飽經滄桑的臉,一雙迷茫又洞悉世事的眼睛猶如一個蒼涼的手勢,方打開書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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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并不僅留存美好的時光,那些欲埋葬的陳年往事會自行爬上來。許多年後,中年的虹影懷着怎樣的勇氣揭開溫情的記憶面紗,如同晚年的杜拉斯在《情人》中述說童年的苦難和母親的悲慘命運。“我已經老了……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轉瞬即是夜晚,閱讀别人的人生,沒有相同的人生卻有相似的畫面。童年的苦難、父愛的缺失、母親的悲慘命運、愛上年長的男人,渴望通過愛情來拯救生活。杜拉斯16歲愛上她的中國情人,18歲首次返回祖國——法國,立志要做小說家。虹影18歲愛上她的曆史老師,後遠離故土,輾轉于全國各地成為地下詩人再後來遊曆英國定居逐漸發展為小說家。在這部自傳體小說中,虹影用冷靜的筆墨講述十八歲以前的人生。
五十年前的重慶沒有今日的富麗繁華也沒有八十年前的瑰麗張揚, 江水一如既往流淌卻映照不一樣的太陽,1962年的陽光撒在重慶長江南岸透着薄涼,江邊的貧民區愈發顯得破舊衰敗。虹影就出生在這個年代生長于這個地方。杜拉斯記憶中的湄公河,那條穿過整個越南的河是她生命的分水嶺,在這裡,她與最初的那個情人相遇又别離。到晚年,在《情人》中掀起镌刻在十五歲杜拉斯記憶深處的印記。虹影記憶中的長江南岸也是她生命中的分水嶺,中年後在《饑餓的女兒》裡用了與霧都重慶一般灰濛濛的色調。被饑餓籠罩的國家、被饑餓籠罩的城市,更勿說被饑餓籠罩的家庭,即使住在江邊的吊腳樓也無詩情畫意。虹影家對岸是朝天門碼頭,站在家門口的岩石上,可遙望到江對岸,這座被江水包圍的城市,景色變幻多端,卻因饑餓透着無邊的凄涼。這樣的景緻兒時我常常看到,直到現在方感到生長在有山有水的地方也是一種福分,那時看到的水是暗綠的、天是灰藍的、黑黢黢的山總是顯得猙獰,對生長地方的感情是離開後才慢慢滋生。虹影筆下貧民區的髒、亂,小市民的污言穢語、茶餘飯後大人們聊着“一雙繡花鞋”之類的驚悚故事……雖無切身體會,卻也見過、聽過,那些畫面誠然不美卻在記憶中真實出現過,人是不斷消失在過去的日子裡,虹影把它如實描繪下來,映襯文中些許亮色,恰如她所說寫出那些長年堆積在心中的黑暗與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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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未饑餓的人不懂饑餓的滋味,從未經曆苦難的人何以對苦難感同身受。饑餓貫穿全篇。倘若生理上的饑餓是黑色,心理上的饑餓則是灰色。我對饑餓最深的印象來自母親的講述,她一歲半的妹妹在三年自然災害中被餓死,小妹生下來沒有奶吃,外婆隻能用米湯喂她,支撐到一歲半還是死了。主人公六六(虹影)幸運活了下來,她在母親的肚子裡就受餓,出生後更是被饑餓折磨,盡管後來虹影不斷詛咒自己的命運,矛盾的内心更感謝母親頂着巨大的壓力把她生下來。一家八口六個子女,就靠母親做搬運工的重體力活以及養父病退一點微薄的工資維持。十八歲生日那天,養父悄悄給她五角錢,六六買了兩個肉包子帶回家,父母相互推來推去舍不得吃,卻被大姐戲劇性地吃了。我母親講到自然災害年她住學校,學校尚有定糧,從自己嘴裡省下糧食帶回家,饑一頓飽一頓落下了胃病,最嚴重的是一次蛔蟲鑽膽,疼得死去活來,讓外婆把她背到河裡扔掉,外婆那時患黃膽性肝炎,母女倆皆生死一線。相似的畫面在虹影的書中有詳盡地描繪,那個年代每個走過來的家庭皆是一部苦難史。
饑餓年代已成往昔,然而我們國人對美食的渴望卻有增無減,廣東人隻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不敢吃的。吃,幾乎是我們最大愛好,抑或與饑餓年代有關。虹影說她對美食很有興趣,會燒一手好菜。饑餓,讓我們鐘愛美食,不僅僅是飽腹,更是一種安全感吧。生理上的饑餓誘發心理上的饑餓,抑或心理上的饑餓需要食物來充盈。心理學家武志紅在他的著作《巨嬰國》中說,我們中國人的集體心理年齡沒超過六個月的嬰兒。成人的身體,嬰兒的心理,故為巨嬰。嬰兒隻要吃飽就會滿足,抑或與我國人民經曆太多的饑餓時期有關。嬰兒在10個月到1歲慢慢意識到自我的存在,開始尋找自我。一些敏感的人,譬如作家、哲學家,藝術家,他們的心理年齡高于普通人,于作品中不斷尋找自我。回不去抹不掉的饑餓記憶讓虹影通過描繪一座特色的城市、一個特殊的家庭尋找自我,同時也是一個女人的成長史、一個家庭的苦難史,也是我們這個多災多難民族的苦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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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一年又一年流淌,在灰暗、潮濕、陰冷、肮髒的長江南岸貧民區裡,瘦小、敏感、自尊的小姑娘六六長大了,十八歲時,終于知道了困擾自己多年的秘密。私生女的身份讓六六恨自己的親生父母、恨自己的家庭、恨嘲笑她的社會。在十八歲六六的眼裡,沒有溫暖,隻有仇恨,然而内心善良的她是多麼渴望溫暖、渴望愛,愛上自己的曆史老師正是心理上的饑餓使然。虹影寫道:“三個父親,都負了我:生父為我付出沉重代價,卻隻給我帶來羞辱;養父忍下恥辱,細心照料我長大,但從未親近我的心;曆史老師,在理解我上,并不比我本人深刻,隻顧自己離去,把我當作應該忘掉的豔遇。”生父凄然離世,至死也沒得到女兒的原諒;忍辱負重的養父,卻無法走入六六的内心;六六把自己的曆史老師當作心理上的父親也是情人,曆史老師的自殺給她極大的打擊。這一切緣于虹影出生于饑餓年代、苦難童年,生理、心理上的饑餓,對食物、對愛的渴望,尋找迷失的自我讓作者成年後逃離出生地,越走越遠,走出了國門,從地下詩人到知名作家,不管是早期詩的迷茫、抑或後來小說的狂暴、再後來童話般的沉靜,皆潛藏着對自我身份的焦慮,“私生女”是虹影作品中的一個重要情結,讓她始終于痛楚艱難中尋找自我。
多年後,命運多舛的虹影感激母親當年把她生下來,在《饑餓的女兒》中,她用在母親身上的筆墨很多,扉頁上寫着獻給我的母親唐淑輝,卻用了極冷的色彩,僅有的溫情也如月光透着微涼,颠覆了傳統意義上的母親形象,不再是善良、無私、隐忍的奉獻型,母女間總是不斷發生沖突,母親的偏激、冷漠,女兒的執拗、自私,雙方都渴望溫暖卻又彼此傷害。文中,看到的黑暗多于愛,深藏的愛幾乎被黑暗掩蓋。多年以後,作者從外地回到家鄉,短短兩天就要離開,其實母親是不舍的,虹影寫道:“如果她這時,對我說一句:‘六六你留下,多住幾天。’我會改變主意的。她沒有提出,我就堅持原來的打算,一早就走。”驚濤駭浪的情感表現得如此風平浪靜,作者又何嘗不是通過親情在自我救贖。父親不到花甲就離世了,在世時,我們都不懂得表白,甚至害怕他不經意流露的溫柔,這些年總想寫寫父親,讀到這裡倏然有些懂了。我們與書中那些人物一樣,有着黑暗的記憶,都需要情感與靈魂的救贖。雖說沒有經曆饑餓年代,心理的饑餓卻不分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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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結尾處終于呈現亮色:“一陳口琴聲,好像很陌生,卻仿佛聽到過,這時滔滔不息的江水越過來,傳到我耳邊,就像在母親子宮裡時一樣清晰。我挂滿雨水的臉露出了笑容。”其實,母親在作者心中一直占據重要位置,多年的怨恨讓她不願流露一絲柔情;生父自己再困難也每月堅持付給她撫養費,卻隻能在上學放學的路上默默地注視着她,至死也未聽到她叫一聲“爸爸”,多年後她才讀懂了這份愛。私生女身份,社會不容她,家裡同母異父的哥姐不容她,母親一直活在對養父與其他子女的愧疚中。曆史老師的自殺抹殺了她生活中剛生出的一縷光亮,渴望通過愛情來拯救生活失敗了。無邊無際的黑暗籠罩着這個十八歲的少女,出口處唯有逃離,遠離出生地遠離親人,在陌生之地陌生人群中找回失去的自我。
母親不在了,作者也做了母親,中年後的虹影終于可以不用旁觀者的姿态來看自己的生活,慢慢明白以前那種黑暗是堆積在靈魂深處的,隻有愛和寬恕能掀動它們。十八歲時讀傷痕文學,隻讀出人生飛揚的一面,無病呻吟以為自己錯過了好時代。沒有激情燃燒的青春,竟把别人的苦難當作浪漫,抑或也是文學作品美化了那個原本苦難的時代。
讀《饑餓的女兒》,光陰已瘦了下來,那個離我并不遙遠的年代随着江水汩汩而來,在霧都茫茫中我仿佛看到江邊升起了一輪紅日,宛如莫奈的印象畫——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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