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直男夏侯勝
本篇文章裡将出現下面兩個人,語文書上沒有直接出現,但語文會學習相關的成語。反正影俠覺得有意思,就寫了。
第一個人叫夏侯勝
他是西漢朝今文尚書學"大夏侯學"的開創者。這麼說有點學術了,簡單說他就是西漢經學最為正統的傳人。西漢所謂正統源流中有兩個重要人物,一個講《詩經》的申公,一個講《尚書》的伏生,這兩老頭活得長,從秦末到漢初,是和漢高祖劉邦一個時代。到漢景帝還活着,一位孔子後裔孔安國同時跟這兩老頭學習。這位孔安國也活得長,活了八十多歲,而夏侯勝就是孔安國的嫡傳徒孫。
第二個人叫黃霸。
名字雖然是霸道,但卻是酷吏滿地跑的西漢時代難得的循吏,他曆經漢武帝、漢昭帝和漢宣帝三朝,曾為河南太守,管理中原地區,以實行仁政著稱。
人物出場了,下面故事就開始了。
故事正文:
死牢裡來了兩個特殊的死囚犯。
一個是研究《尚書》的經學家夏侯勝,另一個是廷尉正黃霸。
夏侯勝被問成死罪,是因為他怒斥了先帝漢武帝。
黃霸被投進死牢,這是因為沒有怒斥夏侯勝。
夏侯勝怒斥先帝是在一個會議上,夏侯勝認為漢武帝好大喜功,搞得民不聊生!而黃霸正好做了臨時會議主持人。按照規矩,有人怒斥先帝,他就有義務怒斥“怒斥先帝的妄語”,也有義務彈劾敢怒斥先帝的妄人。但黃霸既沒有怒斥“怒斥先帝的妄語”,也沒有彈劾怒斥先帝的妄人夏侯勝。
黃霸沒有怒斥夏侯勝,有可能因為他是夏侯勝的粉絲。
夏侯勝是非常牛的經學家,研習《尚書》。更神奇的是,他還同時鑽研了五行學說。換句話說,他懂占蔔。由于他學問高深莫測,在當時知識分子中,粉絲不少。可以這麼說,整個儒家傳統,在夏侯勝這裡拐了個彎。拐了個什麼彎呢?
本來“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是夏侯勝偏偏用《易經》來預測未來,這就将《易經》和神秘學結合起來,為漢朝後來比較迷信的谶緯之學,甚至魏晉時代玄學興起都埋下了遙遠的伏筆。
黃霸可能正好是他的粉絲,所以他就到死囚裡來陪夏侯勝了,罪名就是縱容夏侯勝。
粉絲多的人,往往黑粉也不少。
雖然會議主持人黃霸沒有彈劾夏侯勝,但是夏侯勝怒斥漢武帝後,馬上被黑粉們給給彈劾了,主持人黃霸也一并被彈劾了。
夏侯勝被打入死牢,還是因為他的話在朝野惡劣影響太大了,這讓漢宣帝感到下不了台。漢宣帝剛剛登基,好不容易想做件大事,發布诏書,内容是給漢武帝修廟。沒想到這诏書竟然被夏侯勝嚴厲地駁斥。要是普通人說說也就算了,可是他是夏侯勝啊。
夏侯勝學識淵博,性格方正質樸。不過有趣的是,他缺乏大學者應該有的那種神秘感和威儀,有啥說啥,性格耿直,是一塊完全透明的鋼鐵直男。在人精環繞的宮廷大内中,也算是一個奇葩的存在了。
早在宣帝之前,夏侯勝的言語就已經轟動朝野了。那時候的皇帝還是昌邑王,也就是後來被廢掉,并被封為海昏侯的劉賀。當年漢昭帝駕崩,昌邑王成為皇帝後,成天駕着車出去遊玩。有一天夏侯勝看不下去了,就伸手擋了皇帝車架,并且對劉賀說:“天陰久不下雨,這是臣下要圖謀皇帝的事要發生了,陛下您還要出門去哪兒啊?”
昌邑王劉賀
昌邑王是個比夏侯勝還要直男的皇帝。他非常憤怒,認為夏侯勝是妖言惑衆,于是綁起來交付給官吏處置。官吏不敢随便處置,趕緊報告給了霍光。霍光大吃一驚,他正在和車騎将軍張安世謀劃廢掉劉賀,重新立個皇帝。莫非他們的密謀洩露了?
霍光吓得趕緊找張安世來問,問是不是密謀洩露了。張安世賭咒發誓絕對沒有洩露給外人。于是兩人趕緊審問夏侯勝。結果夏侯勝說《洪範五行傳》這本占蔔的書中寫了:“希望統治不靠譜,老天就會連續陰天,下面的人就會讨伐皇帝。”霍光和張安世大吃一驚,沒想到書裡竟然預言了自己的密謀。于是從此他更加重視經學了。
不過,霍光卻從中悟出了另外一層意思——合着老天爺跟咱們一樣,想要廢掉這個皇帝啊!
既然書裡都這麼說,那麼就這麼幹吧。十幾天後,霍光幹脆順着書中的意思,廢掉了昌邑王,立了漢宣帝。
霍光
也許夏侯勝冒冒失失地拿着書中的記載來勸誡昌邑王,隻不過是為了履行儒生應該有的職責——勸誡。沒想到最後的結果卻是把皇帝給勸退了。夏侯勝的言行讓霍光下定了決心廢除皇帝,也是為漢宣帝的登基做足了輿論準備。質樸的夏侯勝因為這一奮不顧身的擋駕,名聲大振。
可能夏侯勝自己也很蒙圈——我們忠心護住,奈何卻為廢帝起了推波助瀾作用。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講,直男夏侯勝還是漢宣帝登基的功臣之一。
隻是功勞歸功勞,夏侯勝也太直了,竟然在漢宣帝登基不久就以怒斥先帝的方式把皇帝诏書也駁斥了一頓,讓新皇帝難堪,也為自己也招來了禍患。
給自己招禍就算了,還讓黃霸也躺了槍。
可以說,黃霸就是被夏侯勝拽進死牢的。被這麼莫名其妙牽連進來,在監獄裡遇到連累自己的人,換了别人,估計非打起來不可。但他們兩人竟在一個牢房裡相安無事地過了很久。後來黃霸覺得實在太無聊,居然向夏侯勝學習經術。
夏侯勝說:“都快要死的人了,還學什麼學啊!”
黃霸說:“朝聞道,夕死可矣!”
夏侯勝覺得黃霸說得不錯,于開始教黃霸學習經術。這一學啊,就是三年多。
漢宣帝本始四年,關東四十九郡同時發生了大地震,死了九千多人,漢宣帝宣布大赦天下,兩人被重新啟用——看來漢宣帝不是真心殺掉這兩位棟梁之臣,甚至我們可以認為夏侯勝罵漢武帝,不過就是說出了宣帝想說不敢說的話。畢竟宣帝也是想要搞經濟的,這位有可能是在封建時代對百姓最好的皇帝,并沒有漢武帝那麼多的殺伐之心。
後來,夏侯勝則繼續直男進谏的風格,漢宣帝不再怪罪他,反而和他更加親近。宣帝說:“你有話就直說,不要因為從前坐牢的事有所顧慮!”
皇帝也許隻是客氣,但直男宣帝的話夏侯勝信了,所以私下跟皇帝說話時,一着急,連陛下帝都不喊了,而是直接稱之為“君”,用現在的話說,就是“你怎麼怎麼……”
對此,宣帝一笑了之。
夏侯勝的直男風格也體現在教學中,别人教學生學習知識,常常要找個高大上的理由,比如追慕聖人之道,輔佐當今皇上之類的話。夏侯勝卻毫不掩飾地學生說研究經學就是為了當官,他說:“儒者學好了經術,那麼取得官位就像是在地上撿起一根草芥那麼簡單!”有趣的是,他畢生鑽研的學問對今天的影響倒是不是特别大,但卻無意間創造了一個大家到現在都在用的成語——如拾草芥。【哎媽呀,終于和語文書扯上關系了】
夏侯勝以其戆直,獲得了尊重,死的時,連皇太後都為他穿了五天的孝服。
死牢裡的另一位獄友黃霸,則成了一代循吏。看來三年的牢,沒有白坐啊,黃霸在牢中跟夏侯勝學習的經術,果然能夠用來做官兒。
黃霸在獄中對夏侯勝說“朝聞道夕死可矣”時,兩人都還是生死未蔔。很難想像兩人是怎樣在昏暗不見天日的死牢裡面進行教學的。沒有書,沒有筆,兩人就隻能坐着一問一答。在這問答之間,生死已經置之度外,留下的隻有對學問的趣味。顯然,對信仰和真理的追求此刻已經超越生死。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2000年後,另外一場關于生命意義的讨論也開始了。
公元1872年,大學者和權臣曾國藩去世。蓋棺定論,人們開始評價曾國藩的一生功過。有人找出曾國藩做過的一件不合道義的事來指摘:當年曾在靖港跳水自殺,一個叫章壽麟的人把他救了。按說他對曾有救命之恩,但曾國藩到死都沒有報答章壽麟。曾的理由是章壽麟沒有功勞。
大家說指摘說,章壽麟因救了曾國藩一人,而救天下,怎能說沒有功勞呢?
可惜曾國藩已經沒有辦法起死回生起來辯駁了。
有意思的是,一生都和曾國藩為敵的左宗棠,卻上了一道奏章,替曾國藩說話。
左宗棠在奏章裡說:“曾國藩死了,還有後來人。大清的死生不以個人的命運為轉折。”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後面的話:“作為一個儒生,他的生命價值是求道,衛道,功業不在其中。國難當頭,兩個人走上戰場,一個第一天戰死,一個活了下來當了大官。你能說後者的生命更有價值嗎?”
奏章一上,振聾發聩。
是啊,仔細想想,抗日第一天上戰場死的人,難道生命價值不如活下來的人嗎?因此,生命的意義,不在于生命的長短,而在于生命的質量。而生命的質量,就是看是否有了追求和信仰。
也許這就是“朝聞道夕死可矣”深刻的内涵了吧。
故事講完,最後我花點筆墨來辨析一下孔子的名言——朝聞道,夕死可矣。
本句是《論語》中最有名的一句,也是被引用得最多的一句。和其他名句一樣,傳播的人多,各種不同的理解就出現了。
通常人們覺得這句話有一種視死如歸的氣勢:早上知道了真理,那麼到了晚上死了也值得了。仔細體會,這一句話頗有匈牙利詩人裴多菲那首名詩的神韻:
生命誠可貴,
愛情價更高,
若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最大的争論在于,這裡的“道”到底是什麼?
有人說是仁,有人說是天命,甚至有人說這是老子所謂的“天道”。
“道”字,是個極富象征意義的字。因為它内涵模糊不清,以至于人們在使用這句話的時候,可以用它來指任何事情。隻要這件事是你所追求和信仰的,都可以叫做“道”。
對于一個教師來說,“道”就是教學藝術的極緻。
對于一個音樂家來說,“道”就是聲音美麗的極緻。
……
劉慈欣寫過一篇小說叫做《朝聞道》,有興趣的可以找來看看,這篇小說中的“道”就非常具體。一群科學家,他們畢生所追求的道,就是一個問題——“宇宙的目的是什麼?”
“朝聞道,夕死可矣”的原意,在大量的引用面前,反而不是特别重要了。
當然,在這一波又一波“舍身成仁”的呼聲中,也有不一樣的聲音。
有人說,别誤會,這一段不是孔子在号召大家去死,因為号召人們去死,不是孔子的風格。“朝聞道,夕死可矣!”是說你如果明白了這個仁的道理,那麼你就活明白了,哪怕是晚上就突然死了,生命也不算是白過。反過來說呢,如果不明白這個道理,糊裡糊塗活一輩子,也會不知道為什麼而活。
人生的價值是什麼?
在孔子看來,隻是活着,就隻能和草木同朽。如果不聞道,活一萬歲也與草木同朽。沒有理想和追求地活着,可能僅僅是活着而已。隻有追求真理,才是價值和意義。所以哪怕死前聞道,生命的價值也實現了,所以死而無憾。整個《裡仁》篇都在都是在講“仁”的道理,既然前面幾句已經說了“仁”就在身邊,隻要你願意守住“仁”道,仁道就在生活的點點滴滴中。到這句話,套論下終極意義,也是理所當然。
可問題是這樣的道理并不是所有人都明白。而聞道,就死而無憾了。晚上死了也值得了,不是說晚上就要去死!注意這裡的關鍵詞——夕死可矣。
“死了也值”和“值了就去死”,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孔子是說“死了也值”,而不是說“值了就去死”!理解錯誤,那麼差之毫厘謬以千裡。
孔子不會随随便便号召大家去死,這句隻是在講生命的質量而已。生命的質量并不在于活得長還是活得短,而在于活得明白還是糊塗。有沒有活出質量,活出道理,活出應有的精彩,活出應有的價值。
所以雖然朝聞道,晚上依然要好好活。
[完】【影俠原創,問責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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