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記憶:抓麻雀
那時冬天真是冷,經常下雪,茅草屋下一根根的冰淩有一二尺長,像是一把把發着寒光的寶劍倒插着。棉衣棉褲穿舊了就越來越硬,袖口、褲腳壓不住風,我們隻能縮着頭,兩隻手交叉攏在袖口裡互相安慰着,腳快凍麻時就跺跺腳,屋外的風總能掀起衣領或衣角,“呼”地一聲鑽進我們的後背或胳肢窩裡,似乎它也怕冷似的。白天我們就盡量呆在屋裡,吃過晚飯,早早地用吊水瓶裝一瓶熱水焐一焐被子,吹滅煤油燈,就鑽到被窩裡去了。雞和狗都異常老實,不再撒歡,冬天,給年幼的我的印象,就是白茫茫一色的天地和四周凋零的生機。生活的時鐘也被撥慢,在俠們(方言:“小孩”二字連音)眼中有意思的事也都随着紛紛的雪花被湮沒了,他們也就像冬眠的動物一樣,攏着袖子整天耷拉着腦袋,無精打采。
生活平淡無奇,但總有出乎意料的時候。在一個雪天,晚飯後天就全黑了,四周寂靜無聲,我正在百無聊賴,母親卻遞給我一隻手電筒,輕聲說,丫丫,待會我們來抓麻雀!啊,抓麻雀?!我的小腦瓜立刻來了精神,眉飛色舞起來,好啊!講(方言,“怎麼樣”的連音)抓?母親示意我輕點,不要出聲,跟着她就行了。
她先輕手輕腳撥開了大門門栓,大門外漆黑一片,眼睛稍适應一點就會看到四周變成了灰白色,那是白雪皚皚的大地。母親返身搬起長條凳,再輕輕地放在門口屋檐下,慢慢地站上去,她那時是那樣年輕,行動是那樣敏捷,直到穩穩地站上條凳,全程都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響,她彎腰示意我把手電遞給她,她接過手電,輕輕舉過頭頂,“啪!”地一聲突然推亮,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這束光穩穩地照着屋檐下伸出幾根稻草的地方,我知道,那就是麻雀窩,每天傍晚天快黑時就會有一兩隻麻雀趁人不注意撲哧一聲鑽進去。
麻雀在農村是不受待見的,它們的境遇比起燕子來可憐得多。燕子可以大大方方從大門出入,在橫梁上搭窩、撒歡、喂孩子,農人們樸素地愛着燕子,因為它們不吃稻谷而抓蟲子,也不在農舍裡留下糞便,他們以燕子在家築巢為榮,那是對這家人仁厚友善品德的誇獎。而麻雀是萬萬不敢越雷池一步的,萬一錯飛進了農舍,除非逃命逃得快,不然隻會是前後門一關,厄運降臨。在屋檐下築巢是有風險的,但為了遮風避雨,撫育後代,它們甘願冒險,它們也明白自己的讨嫌,總是在趁人不備時“倏”地一聲飛出,在大人不經意時“哧溜”一聲躲進窩裡,似乎對農人們允許自己在屋檐下安身立命已經感激涕零了,絕不敢造次。
但在我看來,它們毛絨絨的小腦袋和圓鼓鼓的身材(尤其在冬天)也并不讨厭,甚至有些可愛。母親一隻手照着手電,另一隻順着拖出來的稻草摸索着,很快在瓦片與稻草縫隙中便傳來悉悉索索的躁動聲。哈,真有!這下跑不掉了!我昂着頭,緊盯着母親的手掌,興奮而又緊張地等待小小獵物的出現。接着是幾下撲楞翅膀的聲音,但很快沒了聲音,一切又歸于平靜,這下看到了!母親的手攥着一隻老麻雀,它的頭露在外面,像是被壓在五行山下的孫猴兒,它并沒有拼命掙紮或嘶心呼喊,從這一點就能判斷出它的“老”來——能很快認清形勢,且處變不驚,在手電光的逼迫下它異常老實,已坦然接受了被俘的命運。
母親打了個大勝仗,見到我的高興勁,她輕快地從條凳上一個跨步下來,叫我用兩手心窩起來捧在一起,形成一個貝殼狀,然後像傳授玉玺似地把麻雀穩穩地轉移到我的手裡,再把我的兩隻手迅速合上,示意我攥緊喽。小東西在我兩隻手形成的狹小空間裡似乎恢複了點兒勇氣,頭開始不老實地亂轉,還摩梭着身子渾身攢勁,小爪子也到處亂抓,嘴裡喳喳地叫喚着!它看來認出我是小孩子,覺得有逃生的希望。
我既不敢松手更不敢硬壓,趕緊給母親幫忙,母親這時已找好了棉線,叫我不要慌,然後把線系在了麻雀一隻爪子上,另一頭系在條凳上,然後長舒一口氣說可以放了,我舍不得放,撫摸着它圓鼓鼓的,蓬松而略帶溫度的羽毛,舒服極了。一會兒,它逃生無望,也不再亂動,乖巧地俯在我的手心裡。直到母親催我睡覺我才戀戀不舍地把它放在條凳上,輕輕挪開雙手,它以為重獲自由,立刻向上一蹿試圖逃命但終歸失敗,幾次嘗試之後,它也就不再折騰,而是站在地上,呆在條凳腿邊,望着我。
後面它的結局我就記不得了,這麼多年,我也沒向年愈古稀的老母求證過,她恐怕早已忘卻了吧,我想無非是被我當寵物養了幾天,水米不進或郁郁寡歡而未能熬過冬天吧,或者母親和我發了慈悲,見它可憐,放歸自然了。雖然我的内心知道,這種結局可能性很小,畢竟,在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在寒冷的冬天,對父輩們來說,為孩子抓一隻麻雀,恐怕是最經濟的愛意表達方式了,那時的父母、我們還有它們,都是貧苦的,而最貧苦的,無疑是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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