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廬在人境

  清晨時分,人還在床上輾轉,無端地就聽見鞭炮聲,晃忽間還以為是少時,故鄉年關時的情景。而今年的這個年想必是要在北海過了,這個陌生的地方,又要叫人生出許多的傷感。

  我總是盡量不叫自己憶起這些陳年舊事,可記憶中的這根弦,時常在不經意間被一些場景,一些聲音所觸碰,瞬間就會讓我陷入過去的時空裡,陡增傷悲。

  來北海遇上停電是一個傍晚,我在書房呆着,電燈忽然熄了。還想着家裡是不是跳閘了,起身看了看,并沒有。對于我這樣一個經曆過點煤油燈而後點蠟燭,再後來又經曆過無數次停電的人來說,偶爾的一次停電并不能讓我張惶。要緊的是要下樓找個地方給手機充電,結果充了幾格電,下面物業的發電機也停了。仰頭看了看,十八樓,爬吧,不就是三個六樓那麼高嘛,比四個五樓還少兩層。爬上來感覺還好,喝了幾口水,一屋子黑。也不曉得明天啥時候來電。

  樓下那群跳舞的老頭老太太可是困在下面了,隔壁的大姐也在樓下,十點了也沒見有人上來,她若爬上來應該沒事,可就是她們家那老爺子,走路都不怎麼穩,現在還在下面,不知道咋整。

    随着天氣轉涼,北海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這些多出來的人,幾乎全部來自北方,他們象候鳥一樣,陸陸續續湧向北海,躲避北方的嚴寒。而這些候鳥,也幾乎全部是老人。是退休人群。他們之中有的在北海買了房,有的住民宿。我走在北海的路上,或在萬達廣場,或在菜市場,或者沙灘上,遇到的十個人之中,最少有八個是北方人,開口全是北調,乍一聽,還以為自己身在北方而非北海。

  我所在的小區,有一群人來自新疆,他們成群結隊去買菜,成群結隊去公園或者海邊。生活得自在而有規律。我隔壁的鄰居郝大姐就是新疆人。她們家比我先入住一個月。房子是女兒給兩老買的,她女兒看上了北海的氣候,讓二老在這裡養老。

  郝大姐是個非常熱情的人,我第一天來,她就上我屋裡看,并且教我,叫我把櫃子門全部都打開,又要幫我找人來做清潔,又叫我上她家吃飯,見我執意不肯,又拿過來煮好的玉米叫我吃。國人自古就有“有來無行非禮也”的訓誡,我當然也照着做,便順手拿了茶幾上的一個石榴塞給她。

    我的房子南北通透,朝南是陽台,朝北是走廊。每層八戶的大門都朝向走廊,所以打開門,各自站在自家門口,都能聊上幾句。我卻是個不大習慣與人自來熟的,門雖是天天開着,天卻是極少聊。郝大姐說她自己每天很有規律,早上六點收拾好屋子出去遛彎買菜,或是在外面吃早餐,或者回家煮。吃完早餐下去一樓的業主休閑區,聊天或者打撲克。11點上樓回家煮飯,吃完飯睡一覺,然後下樓騎上電動車帶上老伴去公園或海邊,或者打麻将。下年5點回家煮飯,吃了飯是雷打不動的跳舞健身時間。

  郝大姐有時候從我門口過,見我在沙發上歪着,就喊我:走,下去打撲克,就打升級,好玩,别整天在屋裡呆着,每次見你都是在看電視。走吧走吧。

  我趕緊坐直了,回答她:我不去了,你去玩吧,我看電視就好。有時候見她還在門口,叫她進來坐,她又不肯,說怕弄髒了我的屋子,剛搬進來那會家裡有點亂,她還偶爾進來看看,現在收拾好了,她反而不進來了。我就起身到門口和她聊兩句。她翻開手機裡的照片給我看,說是早上遛彎到海邊拍的。幾個人,都是六十多了,在海邊奔跑,跳躍,郝大姐非常得意鏡頭裡的自己,她說:你看拍得多好,我們這些哪裡象六十多的人啊。你呀,又不下去玩,每天跟着我們,到處逛逛,多好。

  郝大姐每每喊我和她們一起玩,見我推辭的次數多了,她也就不叫了。但走過我門口,仍然會打個招呼,說:吃了沒?或者說:才煮飯啊?有一天,我竈上煨了湯,郝大姐從門口過,她問我:好香啊,你做的什麼?我說:煨湯。後面湯煨好了,我用一個大湯碗盛了端過去,她正在煮飯,見我進去,連忙撩起身上的圍裙擦了手,接過我手上的碗,也不推辭,說哎喲謝謝謝謝。後來還碗給我,洗幹淨的碗裡裝了一碗冬棗。上次也是,我煎了一碟糍粑魚給她,她就放了四隻新疆的庫爾勒梨在碟子裡遞給我,說是她女兒寄過來的。

  在這舉目無親的地方,能遇到這樣的鄰居,不能不說是我的福氣。隻是我暫時還沒有适應這樣的氛圍,又或者獨來獨往更讓我覺得自在,對于這樣陌生的熱鬧,我有點無所适從。因此,後來大多數的時候,我進屋就随手把門帶上,把自己關在家裡。

    在北海這個慢生活的城市,你不得不慢下來。話又說回來,這輩子,再也沒有什麼事情讓我快起來了。每天晚上睡下來都12點多,人上了年紀,真沒有什麼睡意,通常是翻來覆去,起床喝水,去陽台小站一會兒,又上床躺下。折騰夠了終于睡去。來北海也有一個多月了,總睡不安穩,有時候做夢,掙紮着醒來不敢入睡,非得要去客廳打開小燈才敢睡去。有一天晚上,先是夢見我娘,不知為何,争吵起來,夢裡仍覺得自己是個嘴毒的,把老母親氣得不行,她說等下你爸爸就回來了。接着我爹就出現了,他好象是從醫院回來的,被人擡着,躺在擔架上,我隻覺得他快不行了,我哭不出聲,拼了命也哭不出聲,想去到他身邊,卻挪不動腳,最後把自己哭醒了。躺在床上,想起夢中我爹的樣子,好像是對我說了什麼,他好像是在怨我。或許是我爹我娘知道我要回去了,托夢給我了吧。反正每次回去,我必是要到墓地看他們。

  決定去訂個入戶紗門,人家答應在我回武漢之前給我裝好。本來是不想費勁去裝什麼紗門,住18樓,原本也沒什麼蚊蟲,隻是上次台風,雨水都灌進屋裡,鄰居們說裝了紗門會好些,我這才又改變了主意,花掉了1300塊。

  帶着做紗門的小老闆上樓,量好尺寸,小老闆加了微信,我付了定金。和小老闆一起來的還有個美女,非常熱情的一個孩子,她說她也是湖北的。其實我覺得湖北人在外面遠不如四川人,河南人那麼團結。但是在異地,遇見老鄉,終歸還是有一份親近感。我問她湖北哪裡,她說宜昌。我說那離武漢還遠。小美女說您一個人在這邊也挺無聊的,來我們店裡玩,你們這邊也有好多業主平時沒事也到我們店裡玩的,有零食吃。我說好。她說:那現在和我們一起去啊,反正您一個人,也可去我們那裡吃飯的。我謝了她,說不了。我說今天沒有太陽,也不熱,想去海邊走走。

  順着廣東路向南,大約半小時的光景,就能抵達十裡銀灘。不是節假日,海灘上的人并不多。一個拿着小鏟的小男孩,在那裡使勁地挖,他去抓小沙蟹的手肉乎乎的,一次沒抓住,又去抓兩次,三次。旁邊的沙灘上,坐着他的母親,遠遠的看着他。海面上遠遠近近泊着大大小小的漁船。走進海裡,任憑海浪一波一波漫過我的腳背,褲腿。或許是來的次數多了,對于海,對于它的展現在我面前的遼闊和神秘,竟習以為常,雖然仍覺親近,但内心卻沒有初見時的驚喜與激動。人終歸是喜新厭舊的生物,若你總懷着亘古不變的心思去面對世間萬物,最後不是被你厭倦就是你被厭倦。想想我此生,餘下的光陰可能都要與海厮磨,隻願自己每次見海,心中都能懷着不一樣的歡喜,不一樣的敬畏。

  去外面逛一圈回來,有幾次都是午後,抱着書在飄窗上睡着了。若是天氣睛好,醒來就看見晚霞在天邊,往大海裡慢慢沉下去。手裡的書也不知什麼時候落了…那一刻,光陰是靜止的,一切都是靜止的。風沒有聲音,空中的翅膀也沒有聲音。這,豈不就是我曾經想要的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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