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裝沙
“兄弟,這麼多年……我敬你一杯。”
陳久舉起酒杯,暮色投在他棱角分明俊朗依舊的臉上。我舉起手中的酒杯,輕輕搖晃,我們帶着微笑四目相對。
“砰——”酒杯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随後,是冰鎮啤酒入口的清爽。伴随着迎面吹來的微風,我和陳久微笑暢談,我們在言語間分享着近期各自的生活,仿佛這些話隻要一經口出,它們便會在我們的心緒裡失去分量,被當下的輕松取而代之。
和過去的老朋友簡單聚餐喝酒,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成為了我們告别過去的時光并為之畫上句号的方式。
樓頂擺上一小桌,菜點上兩三樣,酒喝它四五小杯,葷素搭配,碰杯談心,也算舒坦。
“今年可還算順利?”陳久問。
我笑了笑,給出一個簡單的回答:“說不上多好,但也不差。”
夕陽透過天邊柔軟的雲層,斜斜地照下來,為樓群的表面染上幾抹淡粉,又在天邊呈現出色彩的漸變。記憶裡我看過很多夕陽,但今天的夕陽,似乎顯得特别了一些。
品嘗着菜的苦辣酸甜,小酒一口接着一口,到了有些微醺的時候,陳久突然搭上我的肩膀,問:“這次難得有機會有時間,咱去海邊走走?”
我喝下一口群,像是吞下了近期的疲憊感,我說:“行啊,想來,我們也很久沒有一起去看過海了。”
我和陳久走在空中步道上,秋季傍晚的微風迎面吹來,夾雜着海風的粘稠。我們随着步道的蜿蜒走向慢慢和大海相遇,此刻的大海正和落日約會,他們交談着,就像我和陳久的交談一樣,尋常卻美好。
這種交談讓時間緩緩流走,卻換來某種晶瑩與輕盈。
清澈的海水形成朵朵浪花,翻湧而起,擁抱連綿的細沙。暮色暈染了海水,随着海水的流動,閃動着晶瑩奪目的光。
我和陳久在一座瞭望塔上停留。從高處望下去,可以看見環島上騎車的年輕人、行駛而過的公交車、擺攤的阿公阿嫲、在沙灘上嬉戲玩耍的孩童……
我把目光停留在了那些孩童上。隻見一個孩童蹲下身,往一個礦泉水瓶裡裝浸透了海水的細碎泥沙,動作小心翼翼。接着,泥沙轉移,用于沙灘上城堡的堆砌,一粒粒構築起孩童的想象世界。
陳久微笑着說:“咱小時候也經常一起來海邊吧,就像這樣玩着沙子,常常玩到很晚,玩的滿衣服都是粘稠的沙子,然後啊,我們就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到家……哈哈哈,說起來那時候真是純真啊。”
我點點頭,看着孩子臉上的表情。
我又微微搖搖頭,我不确定……如今似乎已經難以觸及。
我有來海邊散步的習慣,特别是在盛夏的午後。與冬日夜晚的料峭與鋒利不同,盛夏的海風帶着一種穩定的柔和。
這座城市那些沒有走上時代加速帶的角落,那些老舊的街巷,充滿懷舊感的商店,也處在一種平穩的狀态裡。就像是年邁的阿背,在社區的石桌上喝茶下棋,用他的記憶,用他蒼老厚重的嗓音,把這座城市泛黃粘稠的往日變成語言,變成一個個動人的故事。
随後,陳久的聲音開始遙遠起來,我像是在頃刻間去往了沙灘上那位孩童的身邊,然後,他把一瓶瓶裝沙遞給我。
“大哥哥,一起玩吧。”耳邊傳來孩童清晰稚嫩的聲音。
我點點頭,下意識地閉上眼睛,打開手中那瓶瓶裝沙,沙子緩緩流出。
我感受到了沙子的粘稠,像是往日的光與影一樣,開始在我的腦海裡緩緩流動。我感覺自己開始下墜,我感覺到失重感,我看向天空的視角不斷旋轉。随後,我來到一輛不知駛向何方的列車裡。
我緩緩睜開雙眼,窗外已是黑夜,經過沿途的路燈時,列車裡的光影不斷流轉。列車就這樣咔哒咔哒行駛上既定的軌道上,節奏一如往常。
我感到一絲異樣,因為這列車的車廂内沒有開燈,以往可以看到的顯示器上也沒有顯示列車即将去往的目的地。
“咔哒......咔哒......”列車勻速行駛,進入一個隧道。
接下來,便是無邊的黑暗。
我的眼睛很快适應了這包圍過來的黑暗,耳邊不知何處卻傳來了“嚓”的一聲。
那是用打火機點煙的聲音。
然後,我那一片漆黑的視線裡出現一抹火星的光亮。
我緩緩朝聲音的方向走去,在火星光芒的照耀下,我看到了那個打火機的主人。那是一位老人,隻見他緩緩吐出一口煙,長歎一口氣。
接着,他從兜裡掏出一張撲克牌,朝着升騰而起的煙霧扔了過去。
煙霧竟在幾秒間化作蜘蛛網,把那張小醜牌黏住,懸在半空中。
“這是我的昨天啊......”老人自顧自說着話,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樣,然後,他從兜裡拿出一張泛黃的舊照片。
列車使出隧道,光影繼續流轉,借着光,我看到了那張照片。
那大概是他的妻子和孩子。
老者看着照片,忽然笑起來,這笑聲竟帶着點點寒意,老人搖了搖頭,拿出打火機将照片點燃,扔了出去。
照片燃燒着,他的笑聲逐漸變小,老人很快睡了過去。走近了看,他長滿斑紋的眼角劃過幾滴有些鮮紅的眼淚。
列車繼續行駛,老人忽地一下消失不見,我的手中出現了一片老舊發黑的玻璃,上面用鮮紅色的顔色勾勒出一張撲克的輪廓。
“乘客們,列車已到東城站……”
顯示屏忽地亮起,列車緩緩進站停下,車門打開,走入兩位少年。
列車關門,繼續行駛。
隻見一位少年來回踱步,接起電話,聲音裡帶着沉重:“啊……爸,曾祖父還好嗎……嗯,我已經上火車了,很快就到了……”
另一位少年則是找了角落的位置坐了下來,列車行駛着,少年看着窗外城鎮夜晚的燈光,神色裡有些感傷。他從包裡拿出紙和筆。
他寫道:不知道,到了北方,在初雪落下的時候,能不能吃到和家鄉一樣的炖湯……不知道,能不能看到那輛紫色的電驢,見到像她一樣的女孩……不知道,等到多年以後回來,童年的那座公園還在不在,我的那些怯懦,我面對情感的躊躇和膽怯,又是否随着時間變淡……
火車繼續行駛,那兩位少年也像那老人一樣忽地消失在我的視線裡,我的手中這次多了一片泛黃的玻璃,上面用灰暗的色調畫出了一個别離的場景。幾位少年站在寬闊的田野,無聲地帶着淚告别。
穿過往日的光與影,列車駛入一條更長的隧道。
這次,列車裡的座位上,突然多了許多東西。
一位穿着暴露的女人走到我耳邊,用魅人的嗓音輕語:“這些東西,那麼多好吃的,好玩的東西,你想要嗎……我,你也想要嗎?”
我愣住了。
“你看,你對這些東西朝思暮想,我能讓你現在就能得到他們,還能順便擁有我,怎麼樣,你答應嗎?”
在女人一聲聲低語裡,我的心就像這列車行駛時的光影一樣不斷晃動,記憶裡那些灰暗的顔色鋪面而來,那些複雜的有些難以理解的一切。
那些曾經将我獨有的色彩覆蓋的一切。
我手中出現了一片粉色的玻璃,它的光澤在黑暗裡依舊妖異,我将它與前兩片玻璃拼接起來,三片玻璃的組合發生了奇異的轉換。
那是一瓶瓶裝沙,裡面的泥沙渾濁到發黑,帶着非常難聞的味道。
老人的笑聲,兩位少年的哭泣,女人的低語,開始不斷傳入我的雙耳,伴随着我過往裡感受過的一切灰暗的情緒。
就在我快要無法承受的時候,列車通了電,列車裡忽然出現了很多個乘務員。他們是父母,是笑着的陳久,還有小葉,一個我多年未見的老朋友,以及兩個唱着歌的女孩。
“最期望的也許有天全熄滅,願你我能抵擋生活所有更叠,想站在你身邊,隻站在你身邊,完整,這一場冒險……”兩個女孩唱着。
我推開那位女人,倒出手中的那瓶渾濁的瓶裝沙,用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捏碎了瓶子,哪怕換來的是雙手的鮮血淋漓。
“當下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記着,總有人,會拉你一把。”陳久說着,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我笑了,他們也笑了,我們的笑容共同化作一瓶裝滿彩色沙子的瓶裝沙。列車的門緩緩打開,我迎着他們的笑容離開了列車。
外面是寬闊的草地,不遠處的大地上,仿佛屹立着一座舊時代的廢墟。
藤蔓爬滿古老的石像,遮蔽他們曾經的神勇。
但當天空破曉,陽光緩緩傾洩而下,照耀他們的身軀之時,透過荒蕪,他們的榮耀卻是依然如故。
接着,草地上鮮花開放,絢爛美麗。
“無論往日的那些灰色的情緒,是否真的抹去了我們的色彩,我們的晶瑩與純淨,我們都要記住,我們總有機會重建……不要讓它們将我們吞噬……”
在一片花海裡,我看到了我自己,他走向我,我也走向他。
我将那裝滿彩色沙子的瓶裝沙交給他,在微風裡,他笑着和我揮手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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