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不去的溫度

晚年的高誦芬有一部回憶舊時之作,因書稿是在所住的山莊完成,書名就叫《山居雜憶》。書的緣起,是高誦芬愛讀豐子恺、楊绛等人的回憶性散文,因自己與他們生活的民國時代、家族背景十分相似,讀時激發共鳴,常與家人議論書中的内容或自己過往之事,一談往往幾個小時。其子是作家,聞之動容,就勸說母親把這些人和事寫下來。高誦芬起稿,兒子進行整理潤色,就這樣洋洋灑灑地成篇成書了。

作者書寫記憶裡的家族,寫故鄉杭州的流俗,寫生老病死、柴米油鹽,把正在消失的故時點滴一一記錄下來,因此那些散文篇章,也可當做曆史随筆。書中所記,都是百年前的平常人平常事,但一個個鮮活的細節極為動人,與宏大史書有着截然不同的氣質。現在人若要了解南宋的社會狀況,固然可以讀嚴肅的南宋史,但更多人會去看周密的《武林舊事》;要了解明朝,可以讀大部頭明史,但更多學者卻會對田汝成的《西湖遊覽志》感興趣。無他,細節動人耳,随筆會比史書更可靠、更具體、更真實,也更有溫度。《山居雜憶》處處細節,正是時光裡不會消退的溫度。

寫吃,一兩個細節就可看出每個人脾性迥異。作者高誦芬新婚不久,與丈夫出去遊玩,專挑新奇的東西吃,托男仆去天竺寺裡買和尚用蠟燭煮的菜,叫“蠟燭頭夜壺肉”。據說是和尚偷偷用夜壺在牆上挖了個洞,點了蠟燭煮出來的,十分酥嫩可口。家裡請來先生教書,給那黃先生送到書館裡的午飯是四菜一湯,先生總吃兩樣菜,另兩樣是不動的。黃先生吃魚隻吃一面,從不将魚翻身吃另一面,這都是他在彰顯自己的君子之風。女仆葉媽終生吃素,她怕廚師做的素材混有葷腥,總是自用一隻砂鍋炖在烘缸中,煮素什錦。葉媽煮煮菜當然不會用講究的材料,隻是用菜頭、筍頭等做料,但因為食材本身很鮮,加上烘缸慢炖激發香味,所以她的素什錦美味無比,全家老小都向她讨烘缸裡的菜吃。小夫妻活潑,黃先生有“派頭”,葉媽雖是仆人但自有滋味,點點細節裡,是各自的鮮活。

寫穿,絲縷之中顯現家族的素養。過年時,家裡的小孩子雖有新衣,但不準用絲綢做,說是“折福”,所以小孩終年穿布衣,而且常常是大人穿舊的衣服改改給小孩穿。絲綿和皮貨更是不許,說是“小孩子骨頭嫩,要焐烊的”——骨頭都給暖化了,當然也是要孩子懂得節儉。細碎的小事,卻是對小輩的約束與規勉。

寫婚嫁風俗,一物便盡顯場景之盛。那時杭州風俗,嫁女要準備桂花糖,一般人家都會采買現成的紅、黃兩色桂花糖,婚宴時贈予賓客。高誦芬憶起出嫁時家裡準備桂花糖的情況,讓人咋舌。家裡對桂花糖的要求高,統統自己來做,共有六色:黃的桂花糖,紅的玫瑰糖,白的代代花糖,綠的薄荷糖,黑的烏梅糖,藍的靛青花糖,統稱“桂花糖”。這些糖的用料,必須經過摘選、分理、拌和、研搗、印制、收幹等工序。單說采摘桂花吧,不能隻将樹上的花兒采下,而必須整枝帶花剪下,再輕輕摘下花朵,去蒂去芯放入瓷盤中——這一工作須得年輕、眼明、手快而又有耐心者來做。由于幾種糖的原料不一樣,采集原料的時間不一樣,手續也不一樣,于是從高小姐十四歲訂婚到十八歲出嫁的時間裡,家裡出動許多人力制作桂花糖,熱鬧非凡。

用了幾年時間,經過種種工序,高家制了将近十萬粒桂花糖,在婚禮的第三日“三朝”那天,伴娘手捧大朱紅漆的木盤,将一紮一紮的桂花糖放在客人面前。一糖之繁,也是婚儀之盛,在高小姐的心裡印刻了半生。

看着看着,我就憧憬起大半個世紀前的風物來,那一言一行之微、一沙一石之細,都傳遞着别樣的光彩。

我頂頂喜歡的事,就是一邊看書,一邊和媽媽閑話,抱着書坐在搖椅上悠悠蕩蕩,旁邊的小幾上,媽媽在給她小孫子織貓咪圖案的帽子。我偶爾探過去看,隻見她給那貓咪勾兩根彎彎翹翹的胡子,又讓那小眼珠偏向一側好似在滴溜溜轉動。我對媽媽講一些書裡的内容,媽媽不是很懂,但也認真聽着。我告訴媽媽:“你與這本書一樣,都在用細節傳達溫度啊!”媽媽雖不懂針織設計,但在瑣細之處勾勒出動人的姿态,就如高誦芬筆下的細節描繪一樣,讓人心裡生出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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