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鵲伯仁

食物一直很重要:鳥為食亡,狗護食,民以食為天……這些年吃得太飽了,食天食地分不清了,我才突發奇想,要把狗喂到不護食。沒多久,毛三匠的狗盆邊圍滿野鳥的時候,它在窩裡呼呼大睡,或者眨巴狗眼看稀奇,護食不存在了。它是恻隐之心還是慫,很難說;但我又突發奇想:有沒有可能颠覆“鳥為食亡”?

我不犯癡呆的時候會撒米喂野鳥,許多年看慣了大欺小、滿地毛。它們幹戈不止,是因為我忘性大,無法持續供食。事實上,我除了忘性大,家裡常常沒有餘糧。但是冬天不一樣,老媽會早早把陽台挂鈎周圍清理幹淨,把風吹肉、臘肉香腸排排挂好。指哪買哪的肉都成型的,吹幹點,鵲吃點,吃完取完。去年臘月,跟親友合夥殺了一頭大年豬,六百多斤,成塊的沒有往年多,肉渣渣不少。瘦的加工做成酸粉肉,肥的不好整。老媽成天在廚房裡熬油拼肉,累了才回卧室休息。我趕緊溜進廚房,想把肉切成蟲子大小,扔陽台看看有鳥吃沒。

我見過的蟲有米蟲、毛毛蟲、蠶、豬兒蟲……鳥想吃哪種都不是我的刀功能左右的。切了幾個米蟲大的,好難,慢慢變大,大到我認為中鳥大鳥吃得下就行。梆冷天的生肉,切了也黏成一坨,本想分開擺,又想它們都能飛了,肯定有辦法。呼呼的風吹不裂油沮沮的手,但吹得生疼,必須相信它們。我的生命一直馬馬虎虎、偷工減料,哪怕想改天換地,捷徑引人,從不慚愧。

第二天,肉在。第三天,少了些。我大喜,忙叨叨告訴老媽。她很快切了一坨,不大不小,均勻得很。我自告奮勇分成兩坨放陽台沿上,再躲進書房,隔窗觀望。唧唧雀隻吃米粒,斑鸠一來就趕走了它們。我火灑灑瞪着斑鸠,想罵幾句時,倆灰喜鵲呱喳呱喳飛來,一尺多長的尾巴,野鴨般的身子,遮天蔽日的翅膀,嘹亮清越的鳴聲。窗外瞬間一黑,吓得斑鸠振翅飛走了,毛三匠也欻欻跑進裡屋。從前,我常常聽到它們的聲音,大概在公園的某棵樹上,蠻遠,特别響,特别嚣張,今天終于見了尊容。近在咫尺,動靜更大,不是我能伺候的,隻好呆呆望着。它們毫不客氣地踩了我的朱頂紅和昙花,不管我的心貓抓般難受,又粗暴迅捷地越過欄杆,叼了肉就走。

我搶出去,長尾巴扇起的風還沒息。朱頂紅肥綠的葉子卡嚓嚓斷了幾根,被踩的地方像是有母雞抱了窩;最肉疼的是昙花,才種沒多久,死活未知,又來這麼一下,難道我命裡克花?一個個檢查,小心扶起,實在斷了剪掉。隻有老媽憂心忡忡:“全搶去吃了,會不會出問題?”

我不解:“怎麼可能?看那兇猛機靈樣。”

都不說話了,但心裡隐隐有了放不下的東西。沒有商量,接下來幾天沒再放肉,也沒見鵲影,聲音也沒有。老媽叨咕:“不會被脹死了吧?作孽喲。”

幾個月過去了,沒有響亮的鵲聲。鳥還是為食而亡了,我無法接受傻巴的雄心壯志成為妄想。大家都不愁吃喝,多好!然而成語就是成規,逆規而行就是數典忘祖、不自量力。就像我一直向往的世外大同一樣,突然有一天,發現麥考錫忽視了人的差異性,一切都土崩瓦解了。說不定哪天,我就沒了吃飽的便利,狗也必然護食。我一坨肉就害了卿卿鵲命;更多的鵲無人問津,雖活得掙紮,至少活着。活個啥呢?活個呱呱喳喳,活個明搶暗争,活個弱肉強食,活在當下,隻拼實力,挺自然。它們沒有出身門第,不講鵲性鵲徳,無需律令條框,都有利爪長翅鞭尾尖喙,找一個山坡,經營幾個樹杈濃蔭,互相忌憚,互相尊重,平等生存,難道不是另一種理想?

最近,又有灰喜鵲叫,稚嫩、躊躇、焦慮,一切都不确定。它們是公園的繼承者嗎?得多久才能像去年的鵲那麼老練、自信、威猛?吃一塹,我未必聰明,但不敢造次。我不再想入非非,聽着它們的幼弱也不寬慰。但若後繼無鵲,我真不敢回憶這事,并寫下這些。我原本就是日月作息、以食為天的庸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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