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日夜浮

鄭重聲明: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煙波浩渺的洞庭湖為中國第二大淡水湖,位于湖南省嶽陽市,在荊江南岸。

從古至今,無數文人墨客寫過關于洞庭湖的文章,其中最著名的兩首詩歌,莫過于唐代兩位大詩人的作品。

01

一首出自以山水田園詩聞名,與王維并稱為“王孟”的孟浩然(689—740)。

臨洞庭上張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這首詩寫于733年,那時作者44歲,遊曆長安,欲在朝廷謀得一席之位。

當時要入仕,除了參加選拔考試,還可通過毛遂自薦的方式,即向重要人物送上自己的得意之作,期盼獲得對方的認可,最終選擇主動推薦自己。這種方式被稱為“幹谒”。

孟浩然的這首詩正是一首“幹谒”詩。

那年,朝廷的丞相正是大名鼎鼎的賢相張九齡。張九齡本身也是一位文采飛揚的詩人,“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這句溫暖無數遊子的千古名句正是出自他的手筆。

能寫出這麼驚豔詩句的詩人,其鑒别詩歌的品味必然也别具一格。

孟浩然為這次幹谒做了充分準備。他與張九齡曾有過交往,甚至交情還不淺,他熟知張九齡的喜好。

于是,他選擇将煙波浩渺的洞庭湖作為詩歌背景,渲染氣勢,烘托文采,将自己想要入仕的理想暗藏于詩歌中,不卑不亢,表明心迹。

那麼,他成功了嗎?

如果從張九齡的反應來看,不出所料,大獲成功。

讀到“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兩句時,張九齡大為贊賞,贊其想象力新奇,大開大合,将洞庭湖的煙波浩渺與氣勢磅礴,如一幅水墨畫卷般呈現于眼前。

于是,惜才如金的張九齡極力舉薦孟浩然。

可惜,即便有丞相的舉薦,不太會考試的孟浩然還是未能中榜。

故而,如果從結局來看,其入仕的理想未能實現,此舉以失敗告終。

于是,孟浩然隻能怅然而返,自此與仕途漸行漸遠,走上了一條徹底回歸山水田園之路。

而這條路上恬淡又壯麗的風景,正好與他純粹又豪邁的天性相符,逐漸讓他癡迷沉醉,激發他文思如泉湧,才情勃發,創作了一首又一首令人贊不絕口的田園詩歌。

福兮禍兮?世事經曆很多時候如洞庭湖上浩渺如煙的水汽,青霭入看無,當下誰能看得清,說得明?

唯有時間,能給予最終答案。身在其中的人,最明智的做法莫過于,珍惜當下,修身養性,韬光養晦,敬候佳音。

坐觀垂釣者,無關羨魚情。

02

另一首則出自詩聖杜甫(712-770)。許多評論名家認為,其氣勢及寓意遠超孟浩然。

登嶽陽樓

昔聞洞庭水,今上嶽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這首詩寫于768年,晚于孟浩然的詩作35年,距離杜甫離世僅兩年。

當時杜甫不但生活窘迫,流離失所,健康狀況也謂堪憂。他身患肺病及風痹,右耳已聾,左臂偏枯,像一位風燭殘年的孤苦老人,令人心疼。

然而,他單薄的身體内卻依然蘊藏着巨大的能量。

那氣勢磅礴的才情沒有随老病而衰減,憂國憂民的牽挂未因窮困而消逝,這段時期的詩作反而沉澱得更加氣象萬千,想象力奇絕,文字駕馭能力如火純青。

這首詩就具有代表性,其才思令人歎服。不愧為詩聖的大手筆。

“昔聞洞庭水,今上嶽陽樓”,詩歌以家常話般平鋪直叙地開場,表面看洋溢着一種夢想成真的喜悅與激動,但聯想到詩人當時的困頓處境和坎坷一生的經曆,不難讀出其中蘊含的百感交集。

時光匆匆,一去不複返,從青絲到白發,不過朝暮之間。

嶽陽樓和洞庭水風景依舊,但那個昔日朝氣蓬勃躊躇滿志的少年人,已白發橫生,垂垂老矣。

一種壯志未酬身先死的蒼涼,湧上心頭,猶如遊子歸家,兩手空空,無言以對。

當我們還在為這種含蓄的激動和淡淡的惆怅不勝唏噓時,詩人忽而豁然開朗,心胸激蕩,筆墨千裡。

登樓遠眺,看到眼前這片氣吞山河,海納乾坤的浩瀚湖景,他完全被震撼住了。

此刻,饒是幾多愁緒,也如一江春水向東流,留下的隻有對大自然的頂禮膜拜。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洞庭湖位于湖南湖北交際處,源遠流長,浩瀚無邊,好似将古代的吳國和楚國硬生生拆分兩邊。

湖面水汽蒸騰,碧波如傾,水天一色,天地萬物似乎懸浮在這片水面上,蕩蕩悠悠,此起彼伏,全然臣服于這片浩渺的水上空間。

那時他必定憶起年輕時登泰山的心襟激蕩吧,“蕩胸生層雲,決眦入歸鳥”“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氣勢何其相似。

一陣寒風攜着水汽兜頭吹來,詩人一個哆嗦,好似從美夢中驚回現實。

戰事紛亂,親朋好友天各一方,失去音訊,自己隻身拖着這孱弱多病的身子與孤舟作伴,與野鶴為友,不知何時才能覓到一處可以将息的港灣,何時才能返回魂牽夢繞的故鄉。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愁,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剛才東流而去的愁緒好像一股腦又回流,而且來勢更為洶湧,瞬間将詩人吞沒。

他也不再掙紮,陷入這片漫天愁水中。

想那千裡之外,邊塞的将士們正奮力拼殺,又有多少家破人亡的慘劇上演,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國家危亡之際,自己卻無力報效祖國,多麼無奈,多麼悲哀,多麼慚愧。

那無盡的愁水化作滾燙的眼淚,決堤而出,打濕了褴褛的衣襟,由高樓憑欄處,墜入這片夢中汪洋。

“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一位無論個人境遇如何始終憂國憂民的偉大詩人,一位“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的孱弱老者,面對這樣的場景,這樣的胸襟,誰能不為之動容?

兩年後,詩人于一葉孤舟中,飄然而逝。時間帶走的是他的衰老軀殼,而他的靈魂,卻在詩歌中永生,在洞庭湖上,與乾坤一起,日夜浮遊。

03

兩首詩相比較,高下自分。有名家評論,“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不知少陵胸中吞幾雲夢也。

這是從詩句氣勢上看,而從憂國憂民的胸襟看,杜甫也遠超孟浩然幾多倍矣。

所以,杜甫是詩聖,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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