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華蓋集》裡值得一讀的76段話
《華蓋集》是我讀的第二本魯迅先生的雜文集,書中收錄了先生1925年所寫雜文31篇,很多篇是關于北京女子師範大學風潮的,對楊蔭榆、陳西滢、章士钊等的諷刺十分辛辣,魯迅先生的罵人水平不可不服。現摘錄書中值得一讀的76段話,與大家分享。
1.我知道偉大的人物能洞見三世,觀照一切,曆大苦惱,嘗大歡喜,發大慈悲。但我又知道這必須深入山林,坐古樹下,靜觀默想,得天眼通,離人間愈遠遙,而知人間也愈深,愈廣;于是凡有言說,也愈高,愈大;于是而為天人師。我幼時雖曾夢想飛空,但至今還在地上,救小創傷尚且來不及,那有餘暇使心開意豁,立論都公允妥洽,平正通達,像“正人君子”一般;正如沾水小蜂,隻在泥土上爬來爬去,萬不敢比附洋樓中的通人,但也自有悲苦憤激,決非洋樓中的通人所能領會。
2.也有人勸我不要做這樣的短評。那好意,我是很感激的,而且也并非不知道創作之可貴。然而要做這樣的東西的時候,恐怕也還要做這樣的東西,我以為如果藝術之宮裡有這麼麻煩的禁令,倒不如不進去;還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飛沙走石,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即使被沙礫打得遍身粗糙,頭破血流,而時時撫摩自己的凝血,覺得若有花紋,也未必不及跟着中國的文士們去陪莎士比亞吃黃油面包之有趣。
3.我早就很希望中國的青年站出來,對于中國的社會,文明,都毫無忌憚地加以批評,因此曾編印《莽原周刊》,作為發言之地,可惜來說話的竟很少。在别的刊物上,倒大抵是對于反抗者的打擊,這實在是使我怕敢想下去的。
4.現在是一年的盡頭的深夜,深得這夜将盡了,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經耗費在寫這些無聊的東西中,而我所獲得的,乃是我自己的靈魂的荒涼和粗糙。但是我并不懼憚這些,也不想遮蓋這些,而且實在有些愛他們了,因為這是我轉輾而生活于風沙中的瘢痕。凡有自己也覺得在風沙中轉輾而生活着的,會知道這意思。
5.在北京常看見各樣好地名:辟才胡同,乃茲府,丞相胡同,協資廟,高義伯胡同,貴人關。但探起底細來,據說原是劈柴胡同,奶子府,繩匠胡同,蠍子廟,狗尾巴胡同,鬼門關。字面雖然改了,涵義還依舊。這很使我失望;否則,我将鼓吹改奴隸二字為“弩理”,或是“努禮”,使大家可以永遠放心打盹兒,不必再愁什麼了。但好在似乎也并沒有什麼人愁着,爆竹畢畢剝剝地都祀過财神了。
6.我看中國書時,總覺得就沉靜下去,與實人生離開;讀外國書——但除了印度——時,往往就與人生接觸,想做點事。
中國書雖有勸人入世的話,也多是僵屍的樂觀;外國書即使是頹唐和厭世的,但卻是活人的頹唐和厭世。
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
少看中國書,其結果不過不能作文而已。
但現在的青年最要緊的是“行”,不是“言”。隻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麼大不了的事。
7.外國的平易地講述學術文藝的書,往往夾雜些閑話或笑談,使文章增添活氣,讀者感到格外的興趣,不易于疲倦。但中國的有些譯本,卻将這些删去,單留下艱難的講學語,使他複近于教科書。這正如折花者,除盡枝葉,單留花朵,折花固然是折花,然而花枝的活氣卻滅盡了。人們到了失去餘裕心,或不自覺地滿抱了不留餘地心時,這民族的将來恐怕就可慮。
8.例如現在器具之輕薄草率(世間誤以為靈便),建築之偷工減料,辦事之敷衍一時,不要“好看”,不想“持久”,就都是出于同一病源的。即再用這來類推更大的事,我以為也行。
9.我覺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隸;革命以後不多久,就受了奴隸的騙,變成他們的奴隸了。
10.曆史上都寫着中國的靈魂,指示着将來的命運,隻因為塗飾太厚,廢話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細來。正如通過密葉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隻看見點點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雜記,可更容易了然了,因為他們究竟不必太擺史官的架子。
11.試将記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現今的狀況一比較,就當驚心動魄于何其相似之甚,仿佛時間的流駛,獨與我們中國無關。現在的中華民國也還是五代,是宋末,是明季。
以明末例現在,則中國的情形還可以更腐敗,更破爛,更兇酷,更殘虐,現在還不算達到極點。
12.難道所謂國民性者,真是這樣地難于改變的麼?倘如此,将來的命運便大略可想了,也還是一句爛熟的話:古已有之。
伶俐人實在伶俐,所以,決不攻難古人,搖動古例的。古人做過的事,無論什麼,今人也都會做出來。而辯護古人,也就是辯護自己。
13.“地大物博,人口衆多”,用了這許多好材料,難道竟不過老是演一出輪回把戲而已麼?
14.大約國民如此,是決不會有好的政府的;好的政府,或者反而容易倒。也不會有好議員的;現在常有人罵議員,說他們收賄,無特操,趨炎附勢,自私自利,但大多數的國民,豈非正是如此的麼?這類的議員,其實确是國民的代表。
15.現在的各種小周刊,雖然量少力微,卻是小集團或單身的短兵戰,在黑暗中,時見匕首的閃光,使同類者知道也還有誰還在襲擊古老堅固的堡壘,較之看見浩大而灰色的軍容,或者反可以會心一笑。在現在,我倒隻希望這類的小刊物增加,隻要所向的目标小異大同,将來就自然而然的成了聯合戰線,效力或者也不見得小。
16.教書一久,即與一般社會睽離,無論怎樣熱心,做起事來總要失敗。假如一定要做,就得存學者的良心,有市儈的手段,但這類人才,怕教員中間是未必會有的。
17.先生的信上說:惰性表現的形式不一,而最普通的,第一就是聽天任命,第二就是中庸。我以為這兩種态度的根柢,怕不可僅以惰性了之,其實乃是卑怯。遇見強者,不敢反抗,便以“中庸”這些話來粉飾,聊以自慰。所以中國人倘有權力,看見别人奈何他不得,或者有“多數”作他護符的時候,多是兇殘橫恣,宛然一個暴君,做事并不中庸;待到滿口“中庸”時,乃是勢力已失,早非“中庸”不可的時候了。一到全敗,則又有“命運”來做話柄,縱為奴隸,也處之泰然,但又無往而不合于聖道。這些現象,實在可以使中國人敗亡,無論有沒有外敵。要救正這些,也隻好先行發露各樣的劣點,撕下那好看的假面具來。
18.戰士戰死了的時候,蒼蠅們所首先發見的是他的缺點和傷痕,嘬着,營營地叫着,以為得意,以為比死了的戰士更英雄。但是戰士已經戰死了,不再來揮去他們。于是乎蒼蠅們即更其營營地叫,自以為倒是不朽的聲音,因為它們的完全,遠在戰士之上。
的确的,誰也沒有發見過蒼蠅們的缺點和創傷。
然而,有缺點的戰士終竟是戰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竟不過是蒼蠅。
去罷,蒼蠅們!雖然生着翅子,還能營營,總不會超過戰士的。你們這些蟲豸們!
19.古今君子,每以禽獸斥人,殊不知便是昆蟲,值得師法的地方也多着哪。
20.暴君的專制使人們變成冷嘲,愚民的專制使人們變成死相。大家漸漸死下去,而自己反以為衛道有效,這才漸近于正經的活人。
21.世上如果還有真要活下去的人們,就先該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在這可詛咒的地方擊退了可詛咒的時代!
22.但是不能革新的人種,也不能保古的。
23.老大的國民盡鑽在僵硬的傳統裡,不肯變革,衰朽到毫無精力了,還要自相殘殺。于是外面的生力軍很容易地進來了,真是“匪今斯今,振古如茲”。至于他們的曆史,那自然都沒我們的那麼古。
24.有些外人,很希望中國永是一個大古董以供他們的賞鑒,這雖然可惡,卻還不奇,因為他們究竟是外人。而中國竟也有自己還不夠,并且要率領了少年,赤子,共成一個大古董以供他們的賞鑒者,則真不知是生着怎樣的心肝。
25.無論如何,不革新,是生存也為難的,而況保古。現狀就是鐵證,比保古家的萬言書有力得多。
我們目下的當務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苟有阻礙這前途者,無論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墳》《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祖傳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
26.死于敵手的鋒刃,不足悲苦;死于不知何來的暗器,卻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于慈母或愛人誤進的毒藥,戰友亂發的流彈,病菌的并無惡意的侵入,不是我自己制定的死刑。
27.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罷!想出世的,快出世罷!想上天的,快上天罷!靈魂要離開肉體的,趕快離開罷!現在的地上,應該是執着現在,執着地上的人們居住的。
28.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不可救藥的民族中,一定有許多英雄,專向孩子們瞪眼。這些孱頭們!
孩子們在瞪眼中長大了,又向别的孩子們瞪眼,并且想:他們一生都過在憤怒中。因為憤怒隻是如此,所以他們要憤怒一生,——而且還要憤怒二世,三世,四世,以至末世。
29.無論愛什麼,——飯,異性,國,民族,人類等等,——隻有糾纏如毒蛇,執着如怨鬼,二六時中,沒有已時者有望。但太覺疲勞時,也無妨休息一會罷;但休息之後,就再來一回罷,而且兩回,三回……。
30.我自己,是什麼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東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着我自以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淵,荊棘,狹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負責。然而向青年說話可就難了,如果盲人瞎馬,引入危途,我就該得謀殺許多人命的罪孽。
31.但倘若一定要問我青年應當向怎樣的目标,那麼,我隻可以說出我為别人設計的話,就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有敢來阻礙這三事者,無論是誰,我們都反抗他,撲滅他!
可是還得附加幾句話以免誤解,就是:我之所謂生存,并不是苟活;所謂溫飽,并不是奢侈;所謂發展,也不是放縱。
32.以中國古訓中教人苟活的格言如此之多,而中國人偏多死亡,外族偏多侵入,結果适得其反,可見我們蔑棄古訓,是刻不容緩的了。這實在是無可奈何,因為我們要生活,而且不是苟活的緣故。
33.我以為人類為向上,即發展起見,應該活動,活動而有若幹失錯,也不要緊。惟獨半死半生的苟活,是全盤失錯的。因為他挂了生活的招牌,其實卻引人到死路上去!
34.我們總得将青年從牢獄裡引出來,路上的危險,當然是有的,但這是求生的偶然的危險,無從逃避。想逃避,就須度那古人所希求的第一監獄式生活了,可是真在第一監獄裡的犯人,都想早些釋放,雖然外面并不比獄裡安全。
35.我們都不大有記性。這也無怪,人生苦痛的事太多了,尤其是在中國。記性好的,大概都被厚重的苦痛壓死了;隻有記性壞的,适者生存,還能欣然活着。
36.青年又何須尋那挂着金字招牌的導師呢?不如尋朋友,聯合起來,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們所多的是生力,遇見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見曠野,可以栽種樹木的,遇見沙漠,可以開掘井泉的。問什麼荊棘塞途的老路,尋什麼烏煙瘴氣的鳥導師!
37.凡事無論大小,隻要和自己有些相幹,便不免格外警覺。
38.想到近來有些人,凡是自己善于在暗中播弄鼓動的,一看見别人明白質直的言動,便往往反噬他是播弄和鼓動,是某黨,是某系;正如偷漢的女人的丈夫,總願意說世人全是忘八,和他相同,他心裡才覺舒暢。
39.可見流言也有種種,某種流言,大抵是奔湊到某種耳朵,寫出在某種筆下的。
40.世上雖然有斬釘截鐵的辦法,卻很少見有敢負責任的宣言。所多的是自在黑幕中,偏說不知道;替暴君奔走,卻以局外人自居;滿肚子懷着鬼胎,而裝出公允的笑臉;有誰明說出自己所觀察的是非來的,他便用了“流言”來作不負責任的武器:這種蛆蟲充滿的“臭毛廁”,是難于打掃幹淨的。
41.我們的乏的古人想了幾千年,得到一個制馭别人的巧法:可壓服的将他壓服,否則将他擡高。而擡高也就是一種壓服的手段,常常微微示意說,你應該這樣,倘不,我要将你摔下來了。
42.我不解為什麼中國人如果真使中國赤化,真在中國暴動,就得聽英捕來處死刑?
43.公道和武力合為一體的文明,世界上本未出現,那萌芽或者隻在幾個先驅者和幾群被迫壓民族的腦中。但是,當自己有了力量的時候,卻往往離而為二了。
44.中國青年負擔的煩重,就數倍于别國的青年了。因為我們的古人将心力大抵用到玄虛漂渺平穩圓滑上去了,便将艱難切實的事情留下,都待後人來補做,要一人兼做兩三人,四五人,十百人的工作,現在可正到了試練的時候了。對手又是堅強的英人,正是他山的好石,大可以借此來磨練。假定現今覺悟的青年的平均年齡為二十,又假定照中國人易于衰老的計算,至少也還可以共同抗拒,改革,奮鬥三十年。不夠,就再一代,二代……。這樣的數目,從個體看來,仿佛是可怕的,但倘若這一點就怕,便無藥可救,隻好甘心滅亡。因為在民族的曆史上,這不過是一個極短時期,此外實沒有更快的捷徑。我們更無須遲疑,隻是試練自己,自求生存,對誰也不懷惡意的幹下去。
但足以破滅這運動的持續的危機,在目下就有三樣:一是日夜偏注于表面的宣傳,鄙棄他事;二是對同類太操切,稍有不合,便呼之為國賊,為洋奴;三是有許多巧人,反利用機會,來獵取自己目前的利益。
45.“急不擇言”的病源,并不在沒有想的工夫,而在有工夫的時候沒有想。
46.外國人的知道我們,常比我們自己知道得更清楚。
47.即使是真的文學大家,然而卻不是“詩文大全”,每一個題目一定有一篇文章,每一回案件一定有一通狂喊。他會在萬籁無聲時大呼,也會在金鼓喧阗中沉默。
48.做事的總不如做文的有名。
49.現在的強弱之分固然在有無槍炮,但尤其是在拿槍炮的人。假使這國民是卑怯的,即縱有槍炮,也隻能殺戮無槍炮者,倘敵手也有,勝敗便在不可知之數了。這時候才見真強弱。
50.誰說中國人不善于改變呢?每一新的事物進來,起初雖然排斥,但看到有些可靠,就自然會改變。不過并非将自己變得合于新事物,乃是将新事物變得合于自己而已。
51.中國老例,凡要排斥異己的時候,常給對手起一個诨名,——或謂之“綽号”。這也是明清以來訟師的老手段;假如要控告張三李四,倘隻說姓名,本很平常,現在卻道“六臂太歲張三”,“白額虎李四”,則先不問事迹,縣官隻見綽号,就覺得他們是惡棍了。
月球隻一面對着太陽,那一面我們永遠不得見。歌頌中國文明的也惟以光明的示人,隐匿了黑的一面。譬如說到家族親舊,書上就有許多好看的形容詞:慈呀,愛呀,悌呀,……又有許多好看的古典:五世同堂呀,禮門呀,義宗呀,……至于诨名,卻藏在活人的心中,隐僻的書上。
52.中國的老先生們——連二十歲上下的老先生們都算在内——不知怎的總有一種矛盾的意見,就是将女人孩子看得太低,同時又看得太高。婦孺是上不了場面的;然而一面又拜才女,捧神童,甚至于還想借此結識一個闊親家,使自己也連類飛黃騰達。什麼木蘭從軍,缇萦救父,更其津津樂道,以顯示自己倒是一個死不掙氣的瘟蟲。對于學生也是一樣,既要他們“莫談國事”,又要他們獨退番兵,退不了,就冷笑他們無用。
53.他們(秦瑟注:指學生)所能做的,也無非是演講,遊行,宣傳之類,正如火花一樣,在民衆的心頭點火,引起他們的光焰來,使國勢有一點轉機。倘若民衆并沒有可燃性,則火花隻能将自身燒完,正如在馬路上焚紙人轎馬,暫時引得幾個人閑看,而終于毫不相幹。
54.現在,從讀書以至“尋異性朋友講情話”,似乎都為有些有志者所诟病了。但我想,責人太嚴,也正是“五分熱”的一個病源。譬如自己要擇定一種口号——例如不買英日貨——來履行,與其不飲不食的履行七日或痛哭流涕的履行一月,倒不如也看書也履行至五年,或者也看戲也履行至十年,或者也尋異性朋友也履行至五十年,或者也講情話也履行至一百年。記得韓非子曾經教人以競馬的要妙,其一是“不恥最後”。即使慢,馳而不息,縱令落後,縱令失敗,但一定可以達到他所向的目标。
55.我們看曆史,能夠據過去以推知未來,看一個人的已往的經曆,也有一樣的效用。
56.誰知道人世上并沒有這樣一道矮牆,騎着而又兩腳踏地,左右穩妥,所以即使吞吞吐吐,也還是将自己的魂靈枭首通衢,挂出了原想竭力隐瞞的醜态。醜态,我說,倒還沒有什麼丢人,醜态而蒙着公正的皮,這才催人嘔吐。但終于使我覺得有趣的是蒙着公正的皮的醜态,又自己開出帳來發表了。仿佛世界上還有光明,所以即便費盡心機,結果仍然是一個瞞不住。
57.正如人們有各式各樣的眼睛一樣,也有各式各樣的心思,手段。便是外國人的尊重一切女性的事,倘使好講冷話的人說起來,也許以為意在于一個女性。然而侮蔑若幹女性的事,有時也就可以說意在于一個女性。
58.我所經驗的事委實有點希奇,每有“碰壁”一類的事故,平時回護我的大抵願我設法應付,甚至于暫圖苟全。平時憎惡我的卻總希望我做一個完人,即使敵手用了卑劣的流言和陰謀,也應該正襟危坐,毫無憤怨,默默地吃苦;或則戟指嚼舌,噴血而亡。為什麼呢?自然是專為顧全我的人格起見喽。
59.向來聽說中國人具有大國民的大度,現在看看,也未必然。但是我們要說得好,那麼,就說好清淨,有志氣罷。所以總願意自己是第一,是唯一,不愛見别的東西共存。行了幾年白話,弄古文的人們讨厭了;做了一點新詩,吟古詩的人們憎惡了;做了幾首小詩,做長詩的人們生氣了;出了幾種定期刊物,連别的出定期刊物的人們也來詛咒了:太多,太壞,隻好做将來被淘汰的資料。
中國有些地方還在“溺女”,就因為豫料她們将來總是沒出息的。可惜下手的人們總沒有好眼力,否則并以施之男孩,可以減少許多單會消耗食糧的廢料。
60.人自以為“公平”的時候,就已經有些醉意了。世間都以“黨同伐異”為非,可是誰也不做“黨異伐同”的事。
61.我們這曾經文明過而後來奉迎過蒙古人滿洲人大駕了的國度裡,古書實在太多,倘不是笨牛,讀一點就可以知道,怎樣敷衍,偷生,獻媚,弄權,自私,然而能夠假借大義,竊取美名。再進一步,并可以悟出中國人是健忘的,無論怎樣言行不符,名實不副,前後矛盾,撒诳造謠,蠅營狗苟,都不要緊,經過若幹時候,自然被忘得幹幹淨淨;隻要留下一點衛道模樣的文字,将來仍不失為“正人君子”。況且即使将來沒有“正人君子”之稱,于目下的實利又何損哉?
62.野史和雜說自然也免不了有訛傳,挾恩怨,但看往事卻可以較分明,因為它究竟不像正史那樣地裝腔作勢。
63.史書本來是過去的陳帳簿,和急進的猛士不相幹。但先前說過,倘若還不能忘情于咿唔,倒也可以翻翻,知道我們現在的情形,和那時的何其神似,而現在的昏妄舉動,胡塗思想,那時也早已有過,并且都鬧糟了。
64.倘有誰要預知令夫人後日的豐姿,也隻要看丈母。不同是當然要有些不同的,但總歸相去不遠。我們查帳的用處就在此。
65.讀史,就愈可以覺悟中國改革之不可緩了。雖是國民性,要改革也得改革,否則,雜史雜說上所寫的就是前車。一改革,就無須怕孫女兒總要像點祖母那些事,譬如祖母的腳是三角形,步履維艱的,小姑娘的卻是天足,能飛跑;丈母老太太出過天花,臉上有些缺點的,令夫人卻種的是牛痘,所以細皮白肉:這也就大差其遠了。
66.中國的人們,遇見帶有會使自己不安的朕兆的人物,向來就用兩樣法:将他壓下去,或者将他捧起來。
67.中國人不但“不為戎首”,“不為禍始”,甚至于“不為福先”。所以凡事都不容易有改革;前驅和闖将,大抵是誰也怕得做。然而人性豈真能如道家所說的那樣恬淡;欲得的卻多。既然不敢徑取,就隻好用陰謀和手段。以此,人們也就日見其卑怯了,既是“不為最先”,自然也不敢“不恥最後”,所以雖是一大堆群衆,略見危機,便“紛紛作鳥獸散”了。如果偶有幾個不肯退轉,因而受害的,公論家便異口同聲,稱之曰傻子。對于“锲而不舍”的人們也一樣。
68.中國一向就少有失敗的英雄,少有韌性的反抗,少有敢單身鏖戰的武人,少有敢撫哭叛徒的吊客;見勝兆則紛紛聚集,見敗兆則紛紛逃亡。戰具比我們精利的歐美人,戰具未必比我們精利的匈奴蒙古滿洲人,都如入無人之境。“土崩瓦解”這四個字,真是形容得有自知之明。
多有“不恥最後”的人的民族,無論什麼事,怕總不會一下子就“土崩瓦解”的,我每看運動會時,常常這樣想:優勝者固然可敬,但那雖然落後而仍非跑至終點不止的競技者,和見了這樣競技者而肅然不笑的看客,乃正是中國将來的脊梁。
69.我獨不解中國人何以于舊狀況那麼心平氣和,于較新的機運就這麼疾首蹙額;于已成之局那麼委曲求全,于初興之事就這麼求全責備?
智識高超而眼光遠大的先生們開導我們:生下來的倘不是聖賢,豪傑,天才,就不要生;寫出來的倘不是不朽之作,就不要寫;改革的事倘不是一下子就變成極樂世界,或者,至少能給我(!)有更多的好處,就萬萬不要動!……
70.孩子初學步的第一步,在成人看來,的确是幼稚,危險,不成樣子,或者簡直是可笑的。但無論怎樣的愚婦人,卻總以懇切的希望的心,看他跨出這第一步去,決不會因為他的走法幼稚,怕要阻礙闊人的路線而“逼死”他;也決不至于将他禁在床上,使他躺着研究到能夠飛跑時再下地。因為她知道:假如這麼辦,即使長到一百歲也還是不會走路的。
古來就這樣,所謂讀書人,對于後起者卻反而專用彰明較著的或改頭換面的禁锢。近來自然客氣些,有誰出來,大抵會遇見學士文人們擋駕:且住,請坐。接着是談道理了:調查,研究,推敲,修養,……結果是老死在原地方。否則,便得到“搗亂”的稱号。我也曾有如現在的青年一樣,向已死和未死的導師們問過應走的路。他們都說:不可向東,或西,或南,或北。但不說應該向東,或西,或南,或北。我終于發見他們心底裡的蘊蓄了:不過是一個“不走”而已。
71.我想,中國最不值錢的是工人的體力了,其次是咱們的所謂文章,隻有伶俐最值錢。倘真要直直落落,借文字謀生,則據我的經驗,賣來賣去,來回至少一個月,多則一年餘,待款子寄到時,作者不但已經餓死,倘在夏天,連筋肉也都爛盡了,那裡還有吃飯的肚子。
72.我一生中,給我大的損害的并非書賈,并非兵匪,更不是旗幟鮮明的小人:乃是所謂“流言”。
73.評是非時我總覺得我的熟人對,讀作品是異己者的手腕大概不高明。在我的心裡似乎是沒有所謂“公平”,在别人裡我也沒有看見過,然而還疑心什麼地方也許有,因此就不敢做那兩樣東西了:法官,批評家。
74.北大是常為新的,改進的運動的先鋒,要使中國向着好的,往上的道路走。雖然很中了許多暗箭,背了許多謠言;教授和學生也都逐年地有些改換了,而那向上的精神還是始終一貫,不見得弛懈。自然,偶爾也免不了有些很想勒轉馬頭的,可是這也無傷大體,“萬衆一心”,原不過是書本子上的冠冕話。
75.北大是常與黑暗勢力抗戰的,即使隻有自己。
76.我不是公論家,有上帝一般決算功過的能力。僅據我所感得的說,則北大究竟還是活的,而且還在生長的。凡活的而且在生長者,總有着希望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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