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清明,天氣又晴和又像玻璃一樣明淨。

牛洞屯裡,拆了近一半的老屋與新屋的側門緊緊地挨着,擠到僅能共用一扇門。一開兩敞亮。遺憾的是有新高老矮的落差,得用一付約八十公分長的鐵梯子承接落差的門坎,但一點也不違合,也好,寓意着我們的生活節節高嘛。我每每上下都要借助兩邊柱子上的螞蟥釘。這,也仍然讓我熱衷于往返上下。習慣了從新屋下老屋,從裡面拉開老屋大門背上的門闩栓子,随着"吱嘎、哐啷"。兩扇厚重木門便八字大敞開。對着反卧在大門口旁邊當闆凳的舊粑槽吹兩三口氣,便一屁股坐上去,把褲腳撸到菠蘿蓋,雙手不經意的在膝蓋上揉搓拍打着。哇,真好,回到老屋,讓我有一種輕松自在,觸動心尖上的真實和暖意融融。

門前,山還是那延綿似鋸齒翠綠青青的山巒,把整個屯子擁在懷裡,在午後明媚陽光的照耀下,青山越發嫩綠鮮亮,天空沒有一點斑點;還是那鵝卵石砌就的石梯,石縫隙間長了些零碎雜草,怪水嫩的,母親曾說屋檐水養生嘞;路坎腳下岩科頭三表哥家的那丘大田的麥子一團一團的漸黃了,小麥密密匝匝,根根黃辮子豎上了天,賣弄成熟的風姿;沿路"種"的太陽能路燈栽種到右側半山坡上劉家彎劉家的階沿壩前。以前金貴能編背簍、簸箕、雞籠、豬籠、花蒌子,花籬笆、竹響稿,甚至涼衣服杆、蚊帳杆等等那片曾讓全屯人羨慕的竹林,現在再也用不上了,以至于在劉家屋團轉便肆意地向四周闊展,白牆紅瓦的房子像鑲嵌在一塊綠絨絨的地毯上。

我站在大門口恣意巴适地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并野野的"嗨嗨嗨"幾聲。突然,一隻大母雞"咕~~嘚、咕嘚、咕嘚……"高聲宣唱着從樓腳飛出來,落在石梯腳邊的石豬槽邊沿上。緊着一個怪表情,"叭"地憋出了一坨半幹不稀的唐雞屎,灑了半個石豬槽。爾後,豎着雞跷上幾根像打一層蠟的金黃色羽毛、扭着飽滿華麗的屁股、優雅地走到新屋石梯腳挨着的一個缺了一小口子瓦罐裡猛喝了幾口水。最近我才聽我姐講她上小學住宿時,曾用這隻瓦罐上七隊抱水回學校吃。難怪有幾次我想把這隻缺了口的瓦罐踢走,因有些興熊新屋。可老媽一直不同意,并講留在那裡裝點水給雞喝一口水也好呀。喝罷水才得意洋洋理的,又咕~~嘚、咕嘚……挪着方步朝院子圍牆根邊走去,那裡早就等着一隻高大紅彤彤冠子的、羽毛波光粼粼的公雞,此公雞正一邊賤賤地忙咯咯哣引着這隻母雞,一邊頻繁地把一隻小蟲從嘴殼上放下又啄回。對它旁邊三四隻白着一張臉、穿着碎花小襖的母雞當透明,如同沒看見我一樣。人家靠實力顯擺的一一下雞蛋、漂亮又精神。奈何!?

為了檢驗這隻大母雞得意的氣勢,我特地進樓腳查看。一個挂在木方上的爛背簍裡果真有兩枚雞蛋。咦,怎麼兩枚雞蛋長相差距這麼大?正此時,隔壁二嫂正好過來,她定是也聽見這隻炸喇的母雞聲而來檢雞蛋的。忽見我站在雞窩邊,便一臉的疑惑,随即開心的問我,你回來啦。我趕緊撿出兩枚雞蛋遞給她,她随手把其中一枚丢回窩裡,說:"這個是乒乓球,做引窩蛋的,防刁靈子來叼吃,呵呵。""哈哈。"我笑得彎下腰,笑剛才它的得意勁兒。被騙的母雞。

爾後,我把我小時候蹲守雞窩摸雞蛋的糗事講給我二嫂聽。她捂嘴笑皺了臉,并喃喃細語笑道:"笨笨的。"是在說我麼?心裡這麼想。裝着沒聽見。小時候,雞蛋可是稀罕物兒,上桌算是一道渾菜的,也隻是有客人來才得吃呢。那時,我一見母雞蹲窩了就一直在旁邊守着。但也不敢靠雞窩近,因個頭剛與雞窩齊高,母雞冷不丁一伸脖子就能叮着我的眼睛,怕啊。但等待下雞蛋的心情比生雞蛋的母雞還着急。時不時地把臉側過一邊,伸手摸進母雞肚皮下盲摸,看下蛋了沒有,始終會摸到熱手的雞蛋。可有一回,我伸手進去摸到一團冷涼涼的、軟巴巴的東西。吓得我變音的尖叫幾聲,把我媽引跑來了。當時吓得我脖子差不多都縮進衣領裡了,顫顫巍巍的用手指直指雞窩,隻會巴巴地連說一個字"那…那…"那隻母雞像沒事似地還穩穩妥妥趴着。母親一把把母雞提起來。嘛呀,烏黑油油的一坨蛇啊,吓死咯人了。母親自言自語的嗔怒說:"背時崽喽,餓勞鬼啊,這是烏梢蛇,最愛吃雞蛋的,要不,你呀你……哼。”手指輕輕地戮了戮我的額頭。幸好我縮手回來快。有了這一次,雞窩讓我生畏。那一天全家就我一個人得吃一個豬油荷包蛋。媽說,給我補補魂的。

習慣性的靠着堂屋頂梁柱頭上,望望間屋裡的土火坑,瞧瞧木碗櫃及櫃子下的那些沾滿陽塵的鍋頭鼎罐……曾在這個土火坑邊吃油炸蜈蚣的情景曆曆在目。

我家這老屋曾是一屋兩頭坐,兩家人住,十幾口人嘞,好熱鬧。這火坑是姑丈一家用的。吃油炸蜈蚣當時正值初夏,天陰悶熱準備要下大暴雨。大中午姑丈正熬茶油,準備下水煮南瓜葉作午飯菜。突然一隻肥胖的渾身是腳腿的蜈蚣爬過火坑邊來,姑丈見狀,立馬用火鉗子一把把蜈蚣夾起來吹兩下,直接丢進正冒油煙的油鍋裡,轉轉幾下撈出,直接用手把油亮亮的、黃橙橙的、熱乎乎的蜈蚣掰分給我、一個表姐、一個表妹和一個表弟每人吃一節,他自己吃頭。我們一點猶豫也沒有就吃下了,吃完還舔了手指頭。但直今為止,我仍想不起是那是個什麼味道。到口不到肚的,味還沒出來就吃完了,來不及品呀。但我記得當時大家都很開心,張開沾點油星的五指你望我我望你充滿了喜悅的笑。算是得吃一回渾了。

木闆地上鋪了一層淺淺地木紅塵粉,不用細看,就知道那些戀舊又可惡的蟲子正沒日沒夜在地噬食老屋的椽子領子。以至于透過籬笆、透明瓦射進來的陽光枉裡都有了缤紛的色彩。眼見着時光對老屋的侵蝕而莫奈何,尤其這兩年來老屋明顯的蒼老。

我突然想起要去看奶奶曾經用的那口木櫃子。一直放在奶奶曾睡的房間一一香火後堂。櫃子裡面有個缺了小口缸邊沿的空的土缸子,蓋子好好的蓋着,缸口内邊上挂着一個約一兩的油提子,還有一個包裝酒的空紙箱。我突然有種愧疚,櫃子裡唯一的兩物件一點也不搭,奶奶那個時候沒有這樣洋氣的紙箱。廂房裡是父親用過的一張平排三個抽屜的書桌和母親用過的兩口與奶奶類似的大木櫃子。我感覺母親這兩口木櫃子要厚重一些。沒有四個大力氣的男人,是搬挪不了它的。

每每走進老屋看見這些老物件,便讓我周身暖陽的,産生一種天真地感覺,我還小着呢。童年就像一個藍藍的豔陽天,斷斷續續地在腦海裡浮現出來:屋檐瓦槽裡的麻雀,蹚着熱乎乎的石梯的我的光腳丫兒。莊嚴肅靜的大山林、小山林、華家山林,這三座山林是我們屯子裡唯一的水源,還有門前階沿壩邊上鑲着如紅寶石的米辣子樹,一張張小夥伴們的臉,身段秀美的年輕時的母親……我用手捂上眼睛,面前就閃過一張張熟悉的臉、一件件往事,有時候閃過很小很小、但是不知為什麼記得特别清楚的事,腦子裡又響起一些死去的人的已被忘卻的聲音、他們的片言隻語、各種各樣的笑聲……我思緒萬千地回想着過去。腦子又把回憶的光芒對準了當年看見過、後來早已忘記的景物。

我又一次打開,生平第三次打開母親這口須有四個力氣人才能挪動的四方木櫃子的蓋子,仍小心翼翼地生怕被母親發現而被訓斥似的。第一次打開是正真地偷摸打開的,也是她病糊塗忘記上鎖啦。當然,當時隻是慌亂地翻動一下。更是好奇母親為什麼平時總是死死地拽着鎖着這櫃子的鑰匙。好像有什麼珍貴大寶貝和大坨金疙瘩銀疙瘩似的。第二次打開是母親去世後的第三天,幫她清理衣物,才實實地看清了這櫃子裡的東西:一件還沒有過水的有罩衣的棉襖,我也從沒見母親穿過、一口嶄新洗臉盆,我敢肯定是那天她出嫁時從娘家帶來嫁妝的,它比現在的洗臉盆重且厚、一捆深藍色的賒銷布。這一次打開我熟練地翻出有罩衣的這件棉衣拿到大門口亮處,得好好看一看。我敢确定這件棉襖一定是她的嫁衣,它和她一同嫁進老屋的。我小心翼翼地試穿一下,怕年久布不經扯。小了。把棉襖脫開,單穿罩衣。穿上了,弟媳在旁邊直誇說:"二姐這身材,穿正合适啊,好看。我這個胖豬是無法穿進啦。"此時此刻,好像就依偎在母親溫暖的身上。

清明節的第二天路過母親墓地時,大姐說,春,你看,老媽的墳墓切得好看。我心又被剜了一下,疼,但仍然感覺不是真的。

母親墳上的土已經落實了。已經冒出第二年尖尖的、綠油油的嫩草。許多往事湧上心上,我一聲不響地跪下去,臉貼到冷冰冰的、自古就散發着死人的腐爛氣息的土地上……墳前土坎下,一攏從我記事起就在的甘蔗正冒着嫩嫩的綠芽尖。恍惚間,我的腦子在飛快地轉:我還小着呢,但隻是一瞬間,一股香燭火畑嗆着了我。

父母會老,也真的會死。

時代發展日新月異,很多事情都在改變,但有些東西,或許永遠也不會變,老屋如舊時光裡一幅泛黃的畫,樸拙陳舊,卻深深地印在腦海。
母親的這件嫁衣我得好好收藏和愛護,因它是那麼的年輕那麼的嬌美,與挂在老屋堂屋香爐旁邊我隻得叫十年就永遠定格年輕的父親,是那麼的般配。相比現在的我們,他們還很年輕呢。老屋是我們每每難過無助、辨不明方向時的羅盤。得常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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