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黃昏裡

鄭重聲明      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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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浩大無涯,噴薄的光線迸滿了西天,無邊大地上一副奇麗的水彩。晚霞潋滟,給遠山漫了一層橘子黃。山頭的喬木變作了毛毛蓬蓬的矮叢,枝條逆光細硬,恍若瘦金體作的落款。

黃昏無限好,正是散步的好時候。黃昏的光照裡,似是隐約着李義山的身影,這多是由于他的那首詩。那日的傍晚,他驅車到長安城南來,或許帶了一個書童,書童在後面遠遠地跟着,不敢太靠近。晚唐的天空下,已容不得一位橫空出世的人傑。李商隐孤憤地從樂遊原的黃昏裡走出來,身上披了蒼黃的霞衣。他對天邊揮揮手,匆匆走進了晚唐的曆史,走進自己的宿命。天邊橘黃,近前蒼黃。蒼黃是歲月的顔色,無限且無奈。是空寂寥落的心境吧。

想起上次西安之行,我特意去了城南,在大雁塔之北。大緻是這個方向,對于方向我從來模糊,出門靠導航,步行看日頭。樂遊原早已不複當日的情景,夯土邊盡是今天的流光,興衰存廢都付于蒼煙落照,青龍寺遺址公園一派莺歌燕舞,紅塵萬丈。記得那天的黃昏也不輝煌,面對樂遊原上的夕陽,還是不由心生悲茫感,想來多半還是那首詩的影響。有點怅然若失,想了想分明沒有失去什麼,隻是感覺應得未得,或得之不夠。後又搖頭自忖,還祈盼得到什麼,又能得到多少呢。一絲不甘吧。揣度一會兒,原是李義山的心情,便覺與古人擁有相同的黃昏,心甚慰,于是離去。

黃昏裡有明麗,有沉思,有燃燒後的靜默。靜默中卻見滋滋響的暗火在内燃。李商隐遭受左右擠壓進退失據,憋悶不得志,被迫遠赴巴蜀,與長安的妻子隔了重重山水。“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能夠共剪西窗之燭,彼時已屬奢望。他們最終沒能做到,妻子王氏不久離世了,他也步入人生的黃昏。

早年間,白日裡噪噪切切,至晚也不消停。遇見不願見到的人,希望落了空,意料之外的懊惱,無端的被排擠,遙遙無期的等待,冷熱突變的臉色。一世界心事。如今回頭看看,所謂過往不過一溪流水,順了大脈就繞石鑽隙地奔流,爬高自會跌落,看似一時滲入地下,又會在某個地縫處冒上來。世事難料,卻也伸縮有數,命之運之,時運如水,高下躍潛,自循大理。

既已明白,不如散步。

不記得從什麼時候喜歡散步的。早年懶散,今卻迷上了散步。晨起宜跑,散步宜在黃昏時分。有時晚霞漫天,就迎着霞光孑孓而行,一個人走,很孤獨的樣子。其實并不孤獨,隻是看起來比較孤單。若四野空曠無人,一個人走進漫漫霞光,感覺直直地走進了一座光明的未知之城。雨中散步也很好。微雨漫步,不打傘,獨自一人,或與摯友一起,散散淡淡,走熟悉的道路,辨别一條老街晴雨時的不同;打傘的路人畢竟少,大多裸頭淋雨,急急奔向房檐,牆上的招牌一片水亮。路過水塘時可以停下來,看斜雨落水起了簇簇水花,聽其聲唼唼喋喋如群魚争食。此時覺得,世俗一切的煩擾均在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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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昀在《閱微草堂筆記》中寫道,“平沙萬頃中,留一粒草子,見雨則芽。”沙中之芽,土壤是沙,背景是荒沙連天,一芽翠綠生于黃沙之上。所求一場雨,此後任憑了風沙,任憑了烤曬。生命一遭,或許需要的僅是一場雨,一場雨而已。祈盼過多,自被塵網所纏遲遲不得抽身;所求過多,終是贅妄,難免撐白了臉皮入了魔道。

散步散的是心情,散得出餘情則更佳。熟識的地方有熟悉的風物和氣息。河邊枯柳木然滄桑,如困蹇寒士寂然無語,經過時心頭蒙了霜色。小橋流水很是活泛,流走了心事流走了時光卻流來了心中的空茫。時聞林木味。進入林中小徑,林木的氣息撲面而來。若是秋季,斑斓的樹葉挂在枝頭,林下一片靜肅,老去的樹皮木木的氣味。樹根草窠暖暖的氣味。熟果甜酸的氣味。道旁山石青青的氣味。石徑縫隙裡的雜草歪歪扁扁,前頭的矮松綴滿了暮光。林中景象最佳,人行其間,像是穿行于另一方獨立的世界,通了天地,通了古今。

有時專撿偏僻的路,開辟一方新天地。荒徑小道就好,彎彎曲曲,行人罕至,荒草埋沒了路基。時有野鳥從草叢驚飛,或有小動物慢爬,不必心驚,自己才是霸道的闖入者。不妨拿一根木棍來仗膽,也可作拐杖助力。仗頭落在石徑或硬土路上,嘟嘟得得。若是實在膽寒,就掉頭返回,畢竟散步不是涉險,目的是打開一條新的通道。多嘗試新的路,萬一走通了呢。

陳衍在《宋詩精華錄》中評價蘇子:“東坡興趣佳。不論何題,必有一二佳句,此類是也。”蘇轼被貶黃州,一家人苦無生計,随辟得半面山坡種糧種菜,以資溫飽。勞作之餘,總喜歡拄仗漫步。東坡的路不好走,蘇東坡的路更難行。好在心寬。“莫嫌荦确坡頭路,自愛铿然曳杖聲。”路好走也好,不好走也罷,一根竹仗行天下。仗頭一挑是豪情,仗杆一落是平生,面對前路,面對未蔔。此番胸襟,非蘇子莫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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