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沒的戰象|13、巨匪和土民之女
大爹和人世間惟一的親人、外孫女梅是老客棧附近一個寨子裡的人。這裡山多,隻能刀耕火種,出産極其微薄,大多數土民食不果腹,一年中有大半年要到大宋邕州的地界去找活幹,或當乞丐才能活命。
大爹在寨子裡祖上留下的泥屋在一個風雨之夜倒塌了,由于商道不時有些過往的行人,寨子裡的鄉親們在寨老的帶領下,修繕了商道路旁一處别人背井離鄉留下的倒塌了一半的舊屋和院子,在這裡辦起客棧供來往客商歇息,客棧的收入也是鄉親們的共同收入,大爹也以此來維持生活。梅就在這個客棧老屋裡長大。
梅平時忙寨子裡的牛和雞鴨,忙完就到客棧幫忙,她愛唱歌,忙時唱,閑時也唱。她的歌都是跟寨子裡老人學的。梅的歌越唱越好,名聲在這裡每年舉行的歌墟上越傳越響,後來,梅不滿足于學習别人的歌了,自己也會創作歌兒。
她有一支很特别的歌,在田裡和河邊放鴨子的時候唱。這支歌唱起來,能讓鴨子不會走遠,高高興興地遊水捉魚蝦。
等到梅覺得該趕鴨子回家的時候,就把這支歌變另一種調,柔柔地愉快地唱起來,鴨子就自動排成隊,跟在她身後一邊蹒跚走着,一邊快樂地嘎嘎叫。
大爹也唱歌,他年輕時曾是四村八寨的歌王,自從以歌為媒娶妻之後,一輩子再沒有任何值得誇耀的地方,窮困潦倒了一生。這寨子的周邊,無論從哪個方向看去,除了山,還是山,每一戶都生活得極其艱難。
大爹的妻子早年死去,隻留下惟一的女兒,梅的母親。梅的母親嫁到一個很遠很遠的村寨。
女兒出嫁的時候,大爹把祖上留下的老屋前面巴掌大能種出點東西的山地換了一頭豬給女兒當嫁妝,看着祖上的舊屋越來越歪歪斜斜,他就長年給寨子裡的人放牛,孑然一身,輪流到放牛主家裡吃飯。直到一個風雨之夜舊屋也倒了。
寨子裡的族人看他實在可憐,共同修起商道旁的老客棧,才重新讓他有了栖身之地。這時,距離他惟一的女兒出嫁已經好幾年了。
突然有一天,女兒抱着小外孫女梅回到他的身邊。回來的時候病得東倒西歪,真不知道她是怎麼跋山涉水回到老父親身邊的。
就這樣病了幾天之後,就無聲無息地死去了。
寨子裡的女人去幫助收拾他的可憐女兒的身體時,看到她的身上遍體鱗傷,沒有人知道是怎麼回事。當人們問大爹時,大爹歎口氣說:
“女兒出嫁的時候,就隻有一頭瘦豬做嫁妝。哎,并不是每個女人都有好命。”
說完,大爹就不願意再說了,像牛一樣沉默,并把他爬滿皺紋的臉轉向别處。
在客棧沒有客人的時候,大爹還是給人放牛。
起初,大爹像愛護一頭摔斷腿的小牛一樣愛護着外孫女,當他趕着牛群在高高的山坡上吃草時,就用寬寬的土布背帶背上小外孫女梅。
後來,梅漸漸長大,可以在他的身前身後跑來跑去了,他就用粗啞的嗓子給她哼唱年輕時唱過的山歌。
梅奶聲奶氣地跟着他唱。這是大爹最快樂的時候。
終于,當梅再長大一些的時候,大爹對人們說,他再也不替人放牛了。
除了照應客棧,其他什麼也不幹了。
即便客棧沒有一個客人,他也隻是在院子裡種菜,喝着用招待過往客人剩下的茶末泡出的茶。
如果鄉親們實在有牛要放,就讓梅替他去放。
大爹甯可自己餓着,從小也不會讓梅餓過,所以梅長得很壯實,臉蛋像山花一樣燦爛。梅在放牛唱歌的時候,或遠或近總有山裡的少年和她對唱。
有一天,一個滿臉胡子的男人帶着幾個人路過,突然聽到梅的歌聲,看到梅燦爛的笑容,變得像丢了魂。
從此,這個滿臉胡子的男人經常在梅到山裡放牛的時候過來看她。寨子裡有人告訴大爹,那個人是商道上的江湖大盜。大爹擔心起來。
就這個時候,大爹的一個遠房親戚,也是嫁到很遠的地方去的老女人突然回到寨子,在鄉親們面前露了一回臉後,就住了客棧好幾天。
鄉親們紛紛議論,這個老女人據說在外面以說媒出名,是不是為着梅的事情。
還有的人說,大爹這個遠房親戚給他帶來了錢财。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說法。
但不管怎樣,客棧裡自老女人來過之後,陸陸續續就來了一些附近村寨的人。
而且,窮了一輩子的大爹上身居然換了一個新襯褂,下身是一條新褲子,臉上也帶着喜色。
按照寨子裡的宗教人士仫公推算的日子,大爹要開始為他的外孫女挑選好人家,挑選好了就可以得到不少的聘禮,比如布料、茶葉、一到兩頭豬、半車大米。
這些财物,足以讓他過上好長時間的悠閑日子。
梅幹什麼活都是一把好手,眉眼出落不乏俏麗,唱歌的名聲傳到十村八寨。
在這一帶能幹的小夥子們心中是最符合标準的妻子。
大爹并不急于選好外孫女婿,不斷向那些前來相看梅的人們提高聘禮的标準,以至于不少的人家紛紛搖頭回去。
大爹似乎是因人而異,比如有一位在附近村寨頗有資産被人稱為老爺的人家,來給他的兒子提親,大爹又提高了聘禮的标準,讓這位老爺悻悻而去。
直到有一天,商道上來往的客商聞名色變,被人稱為特磨道上的野豹子、長着滿臉胡子的黃達帶着一幹兄弟來到。
野豹子這個外号是商道上的江湖傳聞,其實黃達在本地給遠近村寨人們的印象并不差,他從來不幹壞事,多是劫富濟貧,主要是向商道上的富商索要買路錢。
黃達平日裡仗義疏财,養着衆多兄弟,也沒有多少積蓄。但他卻一再回返,不斷向大爹懇求做他的外孫女婿。
終于,有一天,大爹對黃達說:
“我看到你對梅确是一副真心。我對不同的人提高聘禮的數量,是看不到真心讓他離開的。我相信你不會計較聘禮的多少,我也不會計較。”
這一句話讓黃達樂瘋了!他當即拍着胸脯表示,老人家要多少聘禮他就給多少聘禮,現在一時給不齊,将來一定補齊。
大爹說,可以讓寨子裡的仫公仙婆算梅出嫁的日子了。黃達和他的手下兄弟歡天喜地而去。
就在這個對大爹、梅、黃達來說最重要的時候,一件事情的發生改變了一切,一天之内讓他們所有的夢想化為泡影。
邕州豪強不知什麼時候闖到這一帶村寨,不僅搶光人們的财物,也将正在放牛的梅搶走。
等到寨子裡的人跑到大山裡報信,黃達帶着他的衆兄弟趕來時,最壞的事情已經發生。
豪強們帶着搶掠到的人和财物、家畜遠走。黃達陪着失魂落魄的大爹坐了整整一夜。
最後,在天快亮的時候,黃達站了起來,在大爹面前對天發誓:
“我一定要追到邕州去,想盡所有的辦法救出梅!救出梅之後,我一定要在特磨道舉行一個這裡的人們一輩子沒有見過的婚禮。大爹,你要的聘禮,我将來給你的時候會翻上一倍。我要找到那夥豪強,他們怎麼對待我們的,我們就怎麼對待他們,我要搶光他們的财物來補償鄉親們!”
說完,黃達把一小袋銀子扔到老人面前,和他手下衆兄弟騎上馬,消失在黎明的天光之中。
楊大爹講完這個故事,像石頭一樣沉默起來。
“大爹,後來的事情呢?”
這是白和原、煦和圍坐在火堆旁許多土民鄉親關心的問題,許多人問道,“黃達大王到邕州找到梅了嗎?想辦法救她了嗎?”
“梅雖然還沒正式出嫁,但黃達對梅确實是生死不渝,真是一對苦命的鴛鴦,”
大爹喝了一口水,接着說下去,“黃達每次去邕州試圖營救梅的經過,都會告訴我。黃達從州衙的士兵那裡打聽到,梅并沒有被裝上船賣到廣州做工,而是被知州大人留在州衙裡,要強迫梅當他的小妾。梅抵死不從。黃達就這樣,盯着戒備森嚴的州衙準備找個機會混進去營救。
“正好,有一次他打聽到一支從羅徊寨來邕州搬救兵的報信騎隊夜裡要緊急到州衙報告,就在這支騎隊進城的時候,讓手下兄弟綁了這支騎隊的一個士兵,黃達就穿着這個士兵的裝束混進騎隊進了州衙。”
“黃達見到梅了嗎?”
衆人紛紛湊到跟前問道。
“見到了!當時黃達看到知州狗官的衛隊長大狲帶着十幾個手持武器的士兵正好押着梅出來。我那可憐的外孫女全身是傷,顯然經曆了難以想像的痛苦和搏鬥。
“當時,黃達就離聽羅徊寨軍情彙報的知州狗官隻有十幾步,他幾次悄悄抽出了刀,但腦子裡一個聲音告訴他,就算他殺了狗官也救不出梅,很可能會同歸于盡。這樣,他隻有眼睜睜地看着如同一群狼撕扯一隻小羊一樣,州衙的士兵押着梅到另一個地方。
“幾天後,黃達打聽到,梅那天是被知州狗官扔到一群惡犬的洞裡,想讓狗咬死并吃了梅,可是梅好樣的,用她自小不離身的小刀捅死了撲上來的惡狗,帶着全身的傷爬出了洞。這樣的烈性子讓知州狗官大吃一驚,十分害怕。
“黃達後來又買通了州衙裡的人,但打聽到的是,梅已經被投入州獄大牢的最底層,州衙裡的官老爺到處嚷嚷,這個姑娘試圖謀害知州大人,因此把她投入大牢待斬。”
“後來,那姑娘被殺了嗎?”
圍過來的一個漢子問道。
大爹擦了擦眼角的淚,慢慢地說:
“還沒有。不過,誰都知道,邕州大牢是個鬼獄,關押在那裡的人沒聽說過能活着出來的。即使不被殺了,用不了多久就被折磨緻死。死的時候,比被砍一刀還難受。我的外孫女梅呀,從來沒有受過委屈,從小到大,我沒有對她動過一個手指頭。
“眼下,知州狗官又下令封絕了特磨道,這下好了,特磨道和廣源州的土民們全都要反了!黃達大王就說,等打下邕州,就能救出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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