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落》第一節

              鳳隐尋死

      盛夏星月的光輝并不能徹照廣袤大地，朦胧夜色鋪滿古老的鳳落村。風跟熱浪在無聲搏勁，不知是風裹夾着熱浪，還是熱浪沖撞着風，二者緊緊糾纏着，在大地上翻滾，在村落裡無孔不入。人像被困在了一個大蒸籠裡，即便靜靜呆着，也熱得難受，要是稍為動動，便冒出一身汗來。

一家人吃好晚飯，鳳翰照樣到距家不過兩裡地的鋪子摸牌九去了，他妻子蘇萍留在飯桌前給孩子們講故事，大兒鳳笙聽了一會就起身回正屋去了，二兒鳳至，還有小女兒鳳靈目光緊盯着母親，聽得津津有味。

忽而，歇斯底裡的嘶叫一聲緊于一聲從屋上鄰居鳳安家傳來: “你不要害我!你不要害我！......”聞聲，蘇萍急起身沖了出去，鳳靈也跟着沖了出去，倆人向鳳安家跑去。鳳安家廂房朝着巷子的門大開着，屋内黃澄澄的燈光鋪到了門前的巷道裡，給人心的慌亂些許安慰，但聲聲嘶叫、哭喊，于夜裡聽着依然讓人感到驚惶。鳳安家廂房有兩間——一室一廳，是他的女兒鳳隐的閨房。此刻鳳隐直挺挺地站在廂廳牆邊的大長闆桌上，頭蓬發亂，背靠着牆，嘴上咬着一把半尺長的片刀，手裡還緊握一把剪刀，正将疊攏的剪刀尖對着自己的胸口。

“你不要害我！你不要害我！”鳳安的小兒媳蔡冰一邊嘶叫，一邊大哭，哭得要軟了過去，她的丈夫鳳軍攙着她。鳳安的妻子江蓮也哭成了淚人，仰着臉對着鳳隐說：“求求你不要這樣！求求你不要這樣！求求你快下來！”她俯在桌子上，一隻手按着桌面，一隻手抻出去夠鳳隐的腳面，可闆桌太大她夠不着，就收回抻出的手，号哭着急拍了幾下桌闆，繼而轉過臉去求鳳安：“求求你快答應她!我就這一個女兒，求你不要逼死她!”鳳安背着手站在向着院子的門前，臉上陰雲密布卻默不做聲。鳳安的大兒媳吳芹靠在内室的門邊，滿眼驚懼地盯着鳳隐，她丈夫鳳海緊皺眉頭站在一旁，也盯着鳳隐。

蘇萍先沖進了屋裡，鳳靈跟着沖了進去。一見蘇萍，吳芹趕忙央求道：“萍嬸，你快勸勸她！”蔡冰依然不停嘶叫着：“求求你不要害我！求求你不要害我！我過門才一天，什麼也沒做錯！你要死也不要這時死！我倒了什麼大黴！要碰上這樣的姑子！”又雙手握了拳交替向自己胸口捶去，鳳軍忙緊緊抓住她的雙拳。蘇萍看了看蔡冰，然後掉頭看着鳳隐說：“隐啊！你嫂子說得對啊！她剛剛嫁進來，歡歡喜喜的，還要歡歡喜喜過一輩子！你不能這樣做，觸她黴頭啊！”鳳隐沒做聲，蘇萍又說：“新嫂子跟你一樣大呢！剛進門你就要她辦喪事？你不能這樣啊！做人姑子不能這樣不懂事！這樣狠心啊！” 這時鳳安的弟弟鳳全，鳳全的老婆田蘭，還有他們的兒子鳳樘，大女兒鳳芝，小女兒鳳荑，以及左鄰右舍的婆婦們，姑娘們，也陸續沖了過來,一時屋裡擠滿了人，大家七嘴八舌地紛紛勸說起鳳隐來。鳳隐默默聽着，不久，“嗯嗯嗯”地哭咽起來，抓剪刀的手微微顫抖起來。見狀，鳳海一手猛地一拍桌面，一下騰跳了上去，雙手一攬一把箍住鳳隐的上身，把她的雙臂箍得死死的，鳳隐奮力掙紮，死命咬緊片刀。鳳樘也急跳上去抱住鳳隐的雙腿，不讓她亂動。鳳軍急丢開蔡冰也跳了上去，用力掰鳳隐的嘴，但鳳隐胡亂掙紮掰不開。蘇萍和吳芹,還有挨在桌旁的田蘭、王瓊，也急爬了上去，衆人合力把鳳隐放倒在桌子上，圍在桌旁的人都急靠過去，一起把鳳銀死死按住。鳳軍一手控住刀背，一手用力掐鳳隐的下颌，直掐到她把嘴張開，便利索提起片刀，又伸手奪了她緊握的剪刀。鳳靈一直靜靜靠在門邊,害怕地看着這一切。

“快去拿繩子！捆起來！”一直沉默着的鳳安，這時猛地朝着江蓮大聲喝道，“我去！”鳳全喊着跑了出去。這時人群閃出一條狹道來,滿頭銀發的白水婆擠了進來,一直慢慢擠到了鳳安面前方站定了。她伸手拍了拍鳳安的膀子，歎了一聲，正想說點什麼，鳳全就抱着一捆大麻繩跑了進來，她忙跟衆人一起給鳳全讓了道。幾個婆婦跟鳳全一齊動手，用麻繩來捆鳳隐。江蓮雙手撐着桌面，伸長脖子緊盯着，不停叫道：“小心點！小心點！别勒壞了！别勒壞了！”待捆妥，鳳安朝着鳳隐低聲而恨毒般罵道：“不要臉的東西！不要臉的東西！丢死父兄的臉！快快死去！”鳳隐不停地掙紮，不停地哭。白水婆忙勸鳳安：“阿安!别罵了！别罵了！快去歇歇！”白水婆把鳳安推了出去，鳳安便氣鼓鼓地向廳屋走去，鳳全也跟在他後面出去了。蘇萍勸鳳隐：“你也不要鬧了！你既是死了心要跟阿默，那等你爸消消氣我們再好好勸勸他。你也要理解你爸的心，畢竟沒離幾腳步，要是你們過得好還好，要是日後有争吵，聲高聲低，喝雞罵狗，娘家人都聽得見，父兄多難堪！”說着長歎了一口氣，伸手撩撥開胡亂粘在鳳隐汗津津的臉上的濕發絲，又說：“你先好好歇一晚，再也不許幹傻事！父母養你一場不容易，都還沒報恩，怎麼就這樣糟踐自己！”說罷，就叫吳芹并幾個壯實的婆婦将鳳隐擡進裡屋，擱到床上，并交代吳芹守着她。江蓮說她也一起守着，并交代鳳軍快帶蔡冰回屋休息。蔡冰便抽噎着回自己屋，鳳軍跟在她後面走了出去。

衆人又寬慰了江蓮一陣才散了，各自回家。送白水婆和蘇萍出到門外時，江蓮低聲對她們說：“抓回來這兩天粒米不進，隻強灌進幾碗米湯！阿全不讓說。”說着眼裡便濕了。“有身孕了嗎？”白水婆低聲問。“不清楚，看着像還沒有。”江蓮縮回頭往鳳隐卧室裡看了看，把聲音壓到極低，應道。白水婆輕歎了一口氣，說：“先看好她吧。”說完又歎了一口氣，這才告辭了。

白水婆住在蘇萍屋下，她們一道走。白水婆走在前頭，雖有月光，她還是打着手電筒，朱萍跟着她，鳳靈跟在倆人後面。鳳靈仍驚魂未定，她問蘇萍：“媽啊，隐姐怎麼啦？”“大人事，小孩不要問!”蘇萍輕聲說道。“阿萍，阿隐這狀況跟你家阿青差不多，阿安和阿翰交情又好，你讓阿翰勸勸阿安，說不定能勸過來。總不要真鬧出人命來才好！”白水婆低聲對蘇萍說。“唉！”蘇萍長歎了一聲，應道：“嗯嗯，我試下。唉！這鳳隐也這麼不懂事！我屋鳳青被人把便宜話都說盡了！阿翰說他頭都擡不起來！就是嫁村裡，村這麼大總不能嫁遠點嗎！都沒離幾腳步！還自己跑到人家家裡!”“性孬就是這樣！阿軍昨日才歡天喜地辦了婚宴，紅炮紙都還沒掃幹淨，她今天就鬧這一出！但到了這步也沒辦法了，一條人命畢竟可惜！勸勸試試吧！” 白水婆說。“嗯嗯，我試試。” 蘇萍應道,又說：“我也就試試，多話也不敢說，阿青自己跑到鳳祿家，阿翰力薄強不過人家三兄弟，這些年都屈死了！我可不敢多嘴。”“嗯嗯，你就勸勸吧！這不吃不喝是真要尋死了！阿安要不放人，這鳳隐怕真救不過了！一條人命，你就勸勸，勸勸！啊。”白水婆說。

到了蘇萍家門口，她說送白水婆到屋，白水婆卻不讓，說道：“幾腳步路，我又有手電筒，自己走就行，你們快回去！”蘇萍讓她慢慢走，自己站在門口看着，直到白水婆回身朝她晃了晃手電筒，大聲說：“我到了，你們快回去！”蘇萍才進了院門，朝廳屋走去，鳳靈跟在她身後。

鳳笙在廳屋，見了蘇萍便問：“媽，啥事呢？” “大人事，孩子不要問!”朱萍輕聲喝道，鳳笙便不敢作聲了。剛才一番走動，催出一身黏糊糊的汗來，朱萍趕忙去沖了涼。自己沖完又催孩子們：“你們快快去沖涼，早點睡！”三個孩子都應了，便輪流去沖涼。待孩子們都沖好了涼時，鳳翰回來了，一回來便自己去沖涼。蘇萍便催孩子們睡覺去。

鳳翰家有三間大瓦屋，兩間廂房。西面的房間是鳳翰和蘇萍的卧室，東面的房間鳳笙，鳳至一起住。兩間廂房也在東面，鄰近大屋的一間鳳靈住，另一間存放家什雜物。

對鳳隐的事鳳靈已想明白了個大概，她很想知道蘇萍怎麼勸鳳翰，可惜卻不能夠。躺着胡思亂想了一陣，她便被漸濃的困意慢慢卷進了一個孩子簡單的夢裡。

待鳳翰洗漱好上了床躺下，蘇萍便小聲跟他講起鳳隐的事，講完，她遲疑了一下才接着說: “要不......明天你去勸勸安兄吧，好歹是條人命，要真有個三長兩短，且不說蓮嫂會怎樣，就是我們做鄰居的心裡也難過。” 鳳翰卻隻靜靜聽着，并不做聲。蘇萍見沒回應，便又說：“我知你還生阿青的氣，但她不也生兒生女了，生活還比我們好。現在鳳祿又調到白水城的醫院上班了，到時把阿青和孩子接過去，他們就都是城裡人了呢。阿青小學沒畢業，鳳祿要文化有文化，要樣子有樣子，我們也該知足了。”鳳翰依然不做聲，蘇萍歇了一下，又說：“對了，前幾天碰見，阿青還讓我叫個孩子過去拿鹹菜呢。你也沒個同腸兄弟，說實話，我覺得她在村裡倒是個照應呢。管那些嘴爛的說啥幹嘛！他們講的話風都吹走了。蓮嫂也就一個女兒，在村裡得時常見見也是好的。再說阿默是教書先生，對待阿隐料定不會差到哪裡去！明日你就去勸勸安兄？”說着蘇萍側過身來，輕輕推了一下鳳翰的胳膊肘，鳳翰長歎了一口悶氣，卻背過身去沒搭理她。“哎哎”，蘇萍邊叫邊擡起手輕輕拍了兩下蘇翰的胳膊肘，依然輕聲問道：“要不要叫孩子過去拿鹹菜？”鳳翰依舊沒做聲，蘇萍歎了口氣，便也背過身去不做聲了。

“什麼文化！不就讀個初中自學赤腳醫生出來的！能到白水城，還不是人家鳳庚兄把名額讓給他的！”不久，鳳翰突然哝哝了幾聲，蘇萍卻已困得不想接他的話了。

夜越來越沉了，鳳翰一家都墜入了各自的夢裡，隻有夏蟲不時細微的吟上幾聲，還有窩裡的母雞不時 “咕咕”幾下，應和着鳳翰時高時低的鼾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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