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路向陽

2185年3月19日淩晨

        窗外，是無盡的黑暗。

        好不容易才鑽過了厚厚的隔離門，他一下子扯去了臉上的面罩，大口吞咽着大廳裡的清涼空氣。“太摳了，那麼久還不發新的過濾器。”他低聲抱怨着。才是淩晨，但是因為今早的發射任務，航天中心裡全是忙忙碌碌的人們，尋個人并不容易。不過他隻需下意識地擡頭望向二樓窗邊的位置，果然，昱就在那兒。

          快步沖上二樓，他走到了那扇窗邊，夜還很深，外面零星幾粒光在擠過厚厚的濃霧後也難以辨識了。“看什麼呢？”他喃喃道，就像每個空閑的早晨。昱呡了口茶，伸手提起面前的壺，向另一個杯中斟滿：“坐吧，我早就知道你會來。”也還是往常的避而不答。他坐下，輕飲一口，卻發現不是平時嘗到的味道，而是更醇厚清香，昱笑了笑：“去年你送我的，再不喝就沒機會了。”忽然，他覺得喉間有些苦，别過臉去，也看向漆黑的天幕：“你真要去啊？”倒影裡的昱聳聳肩，靠到椅背上，點了點頭。他歎了口氣，也靠在椅背上，換了個位置，望向遠方夜幕，朦胧燈光下是艘巨大的飛船，朦胧的艦體上是寒冷的數字：“三十。”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啞：“前面的大概率已經是回不來了。”“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向窗外看嗎？”依舊是避而不答，他沒有說話。昱兀自開口：

        “我爸就是第一艘的航天員，那還是二十三年前，大家都相信可以找到宜居星球，于是人們歡天喜地，一起在艦體上莊嚴地寫上了祝福。”

          他點點頭，那天他在地下城也看了實時轉播。

          “那天我也是第一次從地下城被帶上了航天中心，就是從這扇窗看到飛船發射的，那時候霧還沒那麼重，恰逢朝陽，飛船潔白，朝陽火紅。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太陽，我永遠也忘不了。

        “你知道嗎？我名字的意思就是陽光照耀，但我也隻見過那一次日出。小時候是出不了地下城，後來長大進了航天中心，又是因為地球污染嚴重，大概率永遠也見不到了。

        “說實話，我也不想去。但以現在的污染速度，地表很快就不再會宜居了，人類再待下去也隻會死路一條。那麼隻有移民，二十九艘飛船杳無音訊，大家也都心知肚明，那又能怎麼辦呢？有一絲絲希望也是要争取的，哪怕大概率是無望的。”

        昱一口咽下了杯中餘下的茶，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嶄新的面罩和一個小盒子，放在桌上：

        “其實過濾器很早就告急了，生産得再快也趕不上空氣污染的速度。實際上半個月前就已經弄出了個新款，但太難生産了，一共也就那幾個，上頭說要保障我們這幫航天員的健康，每人發了一個。我老的那個還行，就不浪費了。聽說你的那個都快堵上了，本來想送去的，又找不着人，又怕别人拿去了，近幾天也忙，就一直擱着。反正今天要走了，你順便帶去吧。

        “小時候我一直不同意我爸去，他被纏煩了，就采了株三葉草給我，說等哪天草發芽了，他就回來了。我等了都二十三年了，草也幹了，他還沒回來。我也帶不上去，以後要是我女兒發脾氣，你記得用這個哄她。”

        他點點頭，沉默着。昱又扭頭看向窗外，天已漸漸明了。感慨似地說：“人啊，有個念想，總會成功的。”

        火箭上天了。他凝望着長長尾焰升空，想象着朝霞下的壯闊美景，歎了一聲，站起身，腿早已麻木，呢喃着：“念想……”

2209年3月19日清晨

          “沒了？”“沒了。”他把殘茶飲盡，掏出一小包茶葉和茶籽：“你爸當年最愛喝我種的茶，可惜你爸一走，那些茶樹留了籽，也就枯了。你把這些茶籽找塊好地種了吧，我留着也沒用了。”霞點點頭，忽然，他說：“你知道你爸為什麼那麼愛喝茶嗎？”“嗯？”“他常說，我們這些人把苦吃盡了，霧吞下了，你們就能見到朝陽初升，見到彩霞似錦了。”霞沒說話。

        臨走，他凝視着霞的眼睛，歎了口氣：“我最後悔的事就是你爸走的時候沒敢再瞧瞧他的眼睛，現在圓了。你跟你爸眼睛真像，和初升的陽光一樣純淨。”霞沒見過太陽，更别提朝陽了。但她想象地出，輕聲說：“你的眼睛不也是這樣子嗎？”“真的？”他想了一會兒，還不明白，直到别人催促，他才緩緩起身，望見遠方的發射架時，笑了，大聲說：“該是念想吧！”

        “什麼念想？”

        “無非便是那朝霞再起，那星辰大海。”

        她沒聽懂，但他已步入了電梯，再沒回話。指尖撚動着那株輕薄的三葉草，她仰頭望向天窗，遠方是早已廢棄的航天中心，二樓正對發射架似乎是塊窗，她凝視着窗，似乎看見了兩個飲茶的身影，她呢喃道：“念想……”

        尾焰熾熱，穿過了重重灰霧，陽光透過窗，打在他臉上。側過頭，他望向太陽，幻想着未來的日子。冰涼的液體緩緩籠罩了他，恍惚間，他做夢了。他夢見樹影婆娑，空氣清澈。他和昱一起，向着初升的朝陽，踏上了漫漫長路。

        窗外，仍是無盡的黑暗。

        可在他夢裡，窗外一切都是亮堂堂的。

        願長路将盡，願夢想成真。

        願萬家守望終有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