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逞強師

她大大方方地在我對面落座,既沒說“你在等人嗎”也沒說“能不能讓我坐一下”。這讓我有點受傷。

咖啡館裡絕對不算空,但也沒有擁擠到必須和人拼座的地步。

我等着此人向我推銷蒸汽挂燙機或者陶藝課,後者隻要花上30小時就能學着做出一個說不出是茶杯還是煙灰缸的東西。然而對方始終沒有開口。

這樣的人也是有的。

似乎是為了說服自己,我又對自己說了一遍,這樣的人也是有的。别的位置不挑,偏偏要坐在積灰角落裡陌生同性對面。

此人是那種很難看出年齡的長相,似乎名字裡帶“琴”或者“筝”。我想說的是,她有種适合演奏古代弦樂的氣質。笛或者蕭不行。管樂要鼓起腮幫子呼呼地吹,細節處似乎不太風雅。看着她不會讓人聯想起生活化的情形。

撫琴的女性。給人命運不好的印象,是因為琴弦易斷嗎?還是......

正當我沉浸在胡思亂想中的時候,琴女開口了:

“請問你是在等人吧?”

“是的。”

“不過,來的人你并不認識,對方也不認識你,對不對?”

她說對了。

仿佛通過兩個問題獲得了在這個座位上的居留權,女性悠然自得地脫下外衣,疊放在膝蓋上。

“這個人遲到了,你斷定他可能不會來了,但是還是決定等下去。要說為什麼的話,因為你是從另一個城市過來的,不願意就此回去,是這樣嗎?”

四周仿佛一下子安靜下來。偏近黃昏的午後時刻,無比煩亂的心緒仿佛被開辟出一條坦途。

就算想挑出錯誤也沒有辦法。文靜的舉止,簡單的話語。我的心猛然驚跳起來,難道她就是一直和我通信的——

“啊,抱歉,我不是你等的那個人。”女子似乎讀出了我的心思,立刻打斷了我。“我隻是個喜歡多管閑事的人,想要驗證一下自己的想法罷了。”

“這樣啊。”

我的臉頰上還留着興奮的餘溫,好像湊近即将燒開的水壺。反正那個人也不可能來了。

當然這名女子也可能是一路跟蹤着我、偷看了聊天記錄,或者幹脆是對方派來的,目的是委婉地将我趕走。否則,普通人不會如此唐突地向陌生人搭話,說什麼“你是在等人吧”。

這樣想是非常合理的,但是有微小卻緻命的漏洞。

那就是無聊。

與其擁抱無聊的現實,不如為有趣的幻想而瘋狂。

這是我長年累月切身品味過寡淡的生活後的感想。對我這樣的人來說,幻想是唯一能對生活控訴的機會,是四面楚歌時用以自裁的短劍。

所謂的對錯都是人為界定的吧。對于我而言,隻要把自己願意相信的事物當作事實就行了。——沒人比自己更清楚,說這樣的話隻是在逞強。

“何以見得?”我不置可否,試圖假裝出“你的預料我早就預料到了哦”的表情。

“這個嘛,是因為北風和太陽。”

“北風和太陽,是那個讓誰能行人脫下衣服的寓言故事嗎?”

雖然從一開始就有心理準備,但還真是個怪人。

“如果不是的話我會另外說明的。”女子笑了,“沒錯,就是家喻戶曉的寓言。因為太陽能做到北風做不到的事情,控制了行人的行動,從而證明親切比嚴酷更能讓人聽命。

然而這個前提本身就是假的。我讀的時候就在想,北風之所以會輸掉打賭,是因為一開始就被算計了。”

我似乎有些明白。

“也就是說,如果接下來打賭的内容是‘誰能讓行人穿上外套’,那麼局面就會完全反轉過來,太陽會完敗。”

我想象出垂頭喪氣的太陽,大概光芒都會暗淡不少吧。

“正是如此。仔細一想,許多寓言的邏輯根本站不住腳。”

不過寓言并不是讓人推敲邏輯而存在的。我想,但是完全沒有邏輯怕也麻煩。

“——這就是我推測的原因。”女子微笑着看着我。“因為看起來這裡有個人既不聽命于北風,也不聽命于太陽。”

我有些臉紅,看來完全被識破了。臉上似乎開始冒汗。

“你在角落裡待了一個小時左右吧。身上一直穿着大衣,戴着圍巾,不時朝着門口張望,一幅坐立不安的樣子。這就是我推斷你在等人的原因。”

“原來如此。”我說,如果有人在咖啡店這麼做,那麼就連我也能推測出來是在等人。

“但是為什麼會看出我和等着的人互不認識呢?”

“之前說過了,因為你堅持穿着大衣和圍巾。這裡的暖氣很足,除了你所有人都脫下了外套,看起來想不注意到都不行。灰色的大衣和綠色的圍巾,二者似乎是一個整體。也就是說,你和對方可能是用衣着來辨認的。”

“可是,穿着大衣圍巾也有其他可能吧?比如隻是特别怕冷而已。”

“這個可能性可以排除,畢竟你點了冰咖啡,而且喝的一滴不剩。”

我又開始汗顔。

“那麼,是因為立刻就要走,嫌麻煩才不脫呢。”

“先不提已經等了一個多小時,你不是從背包裡掏出了大部頭小說來讀嗎?我想把小說拿出背包再放回去不比脫衣服輕松多少哦。”

事實上,我讀小說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和對方的通信中,曾經談到了這本小說中的男主角是“在喧鬧的酒館面前唯一攤開書本的人”,都很被這個意象所感動。順便一提,書中的女主角因此愛上了他。

所以我打開書的原因不是為了讀,而是為了把書打開,還原“在沒人看書的地方攤開書本的人”,并在心中祈禱對方能借此認出自己。

攤在面前的小說,本來是角色邂逅的契機,現實中卻成為我被放鴿子的證明,想想就覺得有些諷刺。

不過,還是不死心。沒有人喜歡自己的舉動全被對方看透。

“那麼,怎麼能斷定互不認識呢?比如說是多年不見的老同學,約定在這邊見面之類的,可能彼此已經認不出長相......”

我不大确定地說。

“熟人的話,年齡和性别至少應當是确定的吧?你每次看見門口有人出現,都伸長脖子,似乎想站起來,一幅期待的樣子。無論對方男女老幼,你都這樣做。說明你并不确定對方的具體形貌,甚至連性别都不确定。

而且,熟人久久不來,大部分人想必都會打電話或者發消息的吧。這說明可能是網友或者筆友,而且沒有熟識到互相交換聯系方式的地步。”

最後一句話戳到了痛處。陌生人僅僅在紙上做出的約定,又有多少人會遵守呢。雖然見面的邀請是對方發起的,但這也意味着主動權并不在我手中。

現在隻想穿越回提筆寫下“我會出現”的那一刻,說教一番頭腦發熱的自己。當然再怎麼祈禱,所謂的時光機都不會出現。

仿佛是要代替我流淚一樣,隻剩下冰塊的咖啡杯表面滴下水珠。

“那麼,為什麼你會知道我是從别的地方過來的呢?”我提出最後一個疑問。

今日的太陽已經到了極限,仿佛在說“接下來請容鄙人告退”一樣,散發着電影院伴随片尾名單一同亮起的燈光般的寂寞光輝。其他客人也紛紛起身離去,店員已經開始把椅子倒翻在桌面上。

幻想永遠不可能變成現實,我卻等着對方不存在的赴約。一廂情願用文字填補世界的空洞的我,堪稱逞強的專家。

“那當然是因為感同身受啊。”女子又說出我聽不懂的話。“畢竟我從外地過來的時候,也有過一樣的誤解。”

誤解?

“抱歉,不兜圈子了。你知道嗎,這家連鎖咖啡店的‘火車站店’和‘火車站前店’,是兩家店哦。”

店員拿出拖把,開始清掃地面。

“很容易搞混吧?真希望命名的人能上點心。”她微笑着說。

啊。

“啊。”我說。

“不過,兩家店就相差50米。這麼近的距離何苦開兩家呢?不過,趕過去也很方便哦。”

“沒關系。”為了掩飾平地上墜落深淵的感覺,我忍不住說出了口。“那個人大概根本不會來。”

那個人不會來。現在的我隻能這麼相信,除此以外别無他法。

漸漸地,在我的逞強下,假設變成了現實。

原本堅信着“對方一定會來”,現在“對方一定不會來”反倒成了救贖。想法的轉變之大連自己都感到吃驚。

一味沉浸在與事實相反的逃避中,這樣的人大概一生都不會幸福,我帶着灰暗的心情如此預感到。

“抱歉,有一件忘記告訴你的事。”女子最後仿佛忍俊不禁似的說,

“我的所有推測都是假的。”

“假的?”

“對,全部都是空穴來風,根本站不住腳。對不住,把你給騙了。”

女子以悠閑的語氣一一道來。

“之所以找到你,是因為之前的事。在另一家店裡看到了同樣在面前攤開小說的人。”

“哎呀,和你一模一樣,簡直像照鏡子一樣。我就上去搭話了,那個人說,哪怕到了天黑也要等下去。

方向嗎,右轉直走就是了,沒必要這麼急哦,店又不會跑掉。”

店員有些奇怪,因為有個人突然從座位上跑了出去,而對面的女子似乎不以為意,望着對方的背影,自顧自地說着話。

快要閉店了,希望不要遇到什麼異常的人。店員在心中默默祈禱。至于向誰祈禱誰也說不清,可能是某處的連鎖咖啡店之神吧。

“——不過你們兩個還真是不得要領呢,要是沒有我,還不會知道怎樣,也許會各自守在那裡,一百年後變成石頭也說不定。石頭的話該起個什麼名字好呢,逞強石?

啊,摔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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