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偷了張大爺的豬?

用文字記錄人間百态。

——彭齋

【一】

村裡的派出所來了新人。

所長把新來的愣頭青安排給老劉。

老劉瞥了眼來人,湊到所長旁邊低聲說了句:“這種來鍍金的,就别給我了,省得被吓跑了又怪我!”

新民警小張神色微變,後槽牙咬得嘎嘎作響。

老劉不以為然,基層工作本就繁雜,從前分的好幾個新人,都因為條件艱苦,沒多久都找關系調走了。

所長拍拍老劉肩膀,語重心長:“小張可是名牌警校畢業,主動申請來咱這兒,你可給我帶好了!”

所長走後,隻剩老劉和小張在辦公室。

辦公室不大,年頭久遠,牆面斑駁掉漆,東牆角開始滲水,報了幾次維修,修修補補又是一年。牆上挂滿各種宣傳文件和錦旗,靠裡長桌上擺滿各種材料,靠牆有個檔案櫃。臨窗放了電烤爐和飲水機,平時有群衆來訪,基本都在這兒接待。

老劉打量着一身筆挺的小張,白白淨淨細皮嫩肉,實在不敢相信他體能課成績優異。不過那神情,倒是不孬。

正想着分配什麼工作給小張,手機響了。

找尋多日的犯罪嫌疑人終于露面了!

老劉直接往外沖,臨出門,看到小張一動不動,想了想,随手一指:“把這堆材料熟悉下,其他等我回來再說。”

小張昂首挺胸,回答得幹淨利落:“是!”

老劉去開車時,看到後視鏡的自己,突然想起當年。

他剛分到這兒,好像比小張還緊張。

一晃這麼多年過去,當年帥氣的小劉同志,如今在工作曆練中,成了黑眼圈中年老劉。

不知道小張同志能堅持多久?

老劉運氣不錯,趕到現場時,嫌疑人還若無其事打麻将,将人傳喚回派出所,老劉和搭檔老陳在審訊室一待就是大半宿。

起初心存僥幸的嫌疑人,在老劉和老陳的配合下,心裡防線逐漸崩潰,全都老實交代了。

走出審訊室,兩人精疲力盡,神情卻很興奮。

畢竟這案子跟了大半個月,沒白費他們蹲在野外喂蚊子。

老劉同老陳打了招呼,折回辦公室,大門緊閉一片漆黑,哪有别人?

估計去宿舍了吧。

想了想,老劉徑直回了家。

一個大男人,還能丢了不成?

老劉回家倒頭就睡,呼噜聲能把天花闆震塌。

換了旁人,怕是徹夜難眠。

可妻子睡得比老劉還踏實。

剛結婚那會兒,她也不習慣。

可老劉常常回家就是半夜,她總提心吊膽。

聽到有呼噜聲,才能安心。

知道老劉平安回來了。

【二】

第二天,老劉沒看到小張,去宿舍一問,才知道他昨天根本沒回宿舍。

這才半天,就吓跑了?

逃兵!

老劉在辦公室門口站着,突然看到小張的黑色背包。

這孩子能去哪兒呢?

他掏出手機,想起沒存小張電話,趕緊打給了所長。

沒多久,人已經在辦公室外。

“喲呵,你這速度可以啊!”

“少耍貧嘴,跟我走。”

難得看所長一臉嚴肅,老劉收起玩笑,跟着所長上了警務車。

老劉邊發動邊問:“往哪走?”

“縣醫院。”

“有案子?”

“小張在那兒。”

老劉一個急刹,停在院門口,“他咋了?”

“張大爺住院了。”

這哪兒跟哪兒?

“小張把張大爺氣住院了?”

“不清楚,過去再說。”

從村裡到縣醫院,通常得一小時。

老劉一路抄各種小道,四十分鐘後,車穩穩停在縣醫院露天停車場上。

張大爺還住在上次的308床,人沒醒。

上回住院放床邊的綠植都還在。

小張縮在行軍床上,睡眼惺忪打着盹。

正好趕上醫生查房。

都是老熟人。

管床醫生還是原來那個,輕輕叫醒張大爺,查體問證,一番檢查下來,說還是老毛病,一會兒會開藥。臨走前,再三叮囑,千萬别讓老人家再受刺激了。

病房裡鬧哄哄了好一陣,才又安靜了下來。

小張早已被吵醒,被老劉悄悄叫了出去,二人去了樓道間。

“怎麼回事,你咋和張大爺在一起?”

小張沒有猶豫,脫口而出:“他是我爺爺。”

“你可拉倒吧,人張大爺未婚,連兒子都沒有,還能有你這麼大一孫子?”

小張急了,“他真是我爺爺!”

老劉見小張神情不似有假,心裡暗自嘀咕。

這張大爺看起來多正派一人,難不成年輕時也有過風流往事,背着衆人連孫子都有了?

不過這是人家隐私,他不好多問,轉而問張大爺為什麼又病發了。

“昨天他到派出所報案,說有人偷了他的豬。情緒一激動,就暈了。當時所裡沒人,我先帶他去了村衛生室,村醫開車送我們來的縣醫院。”

果然還是那事兒。

老劉心裡有了主意,拍了拍小張肩膀,“一會兒不管我說什麼,别插嘴。”

小張點點頭。

回到病房,所長正和唠家常。

老劉清了清嗓子,笑着走過去:“大爺,您說那事兒,辦妥了!”

張大爺來回打量衆人,眼神有些困惑:“哦,那娃娃們都得上學了?”

老劉似乎并不意外,繼續道:“那可不,他們都想來看看您!”

張大爺連連擺手:“我這糟老頭子,有啥好看的,讓他們好好讀書。”

二人交談的場景,熟悉而又透着詭異。

老劉仿佛彩排過無數回,看所長的神情,估計也知情。

小張一直沉默着。

後來,一連幾天,都有不同的人來照顧張大爺。

有錢的找了護工,條件一般的就自己照料。

總之,張大爺的病床前,從沒空過人。

隔壁床的病人家屬可好奇了。

昨兒來那個是縣裡某幹部,今兒來這個可是當地有名的大老闆,這老頭看起來和藹可親,沒什麼架子,着實不太像什麼有身份的人。

雖然從沒見到過張大爺的家屬,可醫院從來沒催張大爺交過住院費。

中間床的家屬耐不住好奇,某天路過護士站時,悄悄問起張大爺的情況。

護士們也說不清楚,隻知道張大爺住哪個村,獨身,這幾年身體不好,經常住院,不過醫藥費一直有人在付。

家屬也來問了好幾次小張,可每回小張都隻是笑笑,說不清楚。

出院那天,是老劉開自家大衆來接。

來時空空如也,臨出院了,老劉車後備箱和後排座位被塞得滿滿當當,小張坐後排懷裡都還抱着東西。

張大爺住村東頭,兩間新修繕的平房,房前打了水泥地,屋後是菜地和雞圈、豬圈。

安頓好張大爺,正要卸貨,被張大爺攔住了:“我一個人吃不了這些,拿給娃娃們分了。”

老劉也沒推辭,說保證完成任務,不過到底還是放了幾箱牛奶到屋裡。把張大爺扶到屋裡,攤開那一大口袋,拿起裡面的藥盒,一一給他說清楚用法用量。

臨近中午,老劉讓小張陪着張大爺,自己到廚房生火煮飯,煮了鍋白菜湯、西紅柿炒蛋、涼拌折耳根,三人圍着電烤爐吃起午飯。

吃完飯,老劉和小張就要告辭了。

老劉把剩下的補品都拖到村裡的小學,給工作人員說明來意,卸了貨準備要走。

突然有幾個學生跑了過來,圍着老劉和小張:“我們還是不能去看張爺爺嗎?”

老劉彎下腰,和學生們平視,笑着回:“醫生說了,張爺爺需要靜養,等過些時候吧。”

從學校出來,二人沒有回所裡,老劉領着小張在村裡逛,介紹情況。

不可避免,聊到了張大爺。

“你不可能是張大爺孫子。”

這會,小張點了點頭。

【三】

“可沒有張爺爺,也不可能有我的今天。”

原來小張是孤兒,當年靠着政府和好心人資助,才能完成學業。

後來輾轉打聽到資助人是張大爺,他老早就想着,畢業了一定得來這兒,給張大爺養老送終。

校領導本來打算推薦他到省城,得知情況,也隻能同意。

起初看小張細皮嫩肉,還以為是城裡哪家嬌生慣養的少爺,後來在醫院聽他和張大爺的關系,老劉查了檔案才知道,他竟然是個孤兒。

唉,隻能說有些人天生曬不黑啊。

小張說完自己的事,終于還是忍不住問起老劉:“為什麼爺爺說他豬被人偷了,你們卻不立案去找呢?”

老劉反問:“你剛也去了他家,發現了什麼?”

“爺爺家雖然有豬圈,但裡面堆放了很多雜物,飼料槽很幹淨,也沒有飼料或者豬草……”

“結論是?”

“至少短期内,他不可能養過豬。”

“對,他上次養豬已經是三十年前了……”

當年張大爺可是養豬大戶,最多時,同時養了十多頭豬。

張大爺踏實肯吃苦,最難得心善,見不得别人受苦。

一有錢就拿去到處資助學生,說什麼再苦不能苦了娃娃。

張大爺說讀書多好啊,多學點知識準沒錯,這輩子就吃虧在小時候家裡窮,讀不起書,長大了才吃了這麼多虧。所以他總想着,能幫一個是一個,别讓娃娃走他的老路。

三十年前,當地經常有人家不讓女兒讀書,說遲早要嫁人的,不如早早回家幫襯家務。

被張大爺知道了,就會上門勸說。

其中有戶人家,男人是個賭鬼,叫嚷着要是張大爺肯送頭豬給他,他就準自家大姑娘二姑娘繼續上學。

張大爺自然答應了。

後來接二連三有人家讓女兒不上學,就等着張大爺上門勸說,以此換豬。

一個沒用的姑娘家,換一頭大肥豬。

這種生意,誰都會做。

張大爺很快一頭豬也沒有了……

這事兒被第一戶人家的大姑娘知道了。

起初隻是同學們都不和她玩了,偷偷打聽了才知道,她爹為了一頭豬,把她賣給了張大爺。

她就隻值一頭豬。

其實這事兒不怪大姑娘。

可姑娘家臉皮薄,這事兒确實也和她家裡有關,同賭鬼父親說了幾次,換來的隻有毒打。

那是一個大晴天,午後,本該出現在學校的大姑娘,突然出現在村裡,手上拎着柴刀,走到村北角落一個破屋裡。

那是賭鬼們的聚集地。

她蒼白着臉走了進去,找到賭鬼父親那一刻,心中壓抑多年的怨氣,突然一下子湧上心頭。

等她反應過來時,父親已經倒在血泊之中。

她不聞不問,拎着柴刀,開始挨家挨戶敲門。

都是曾經借機要挾張大爺要豬的人家。

那些人家有的開了門,吓得魂飛魄散,有的裝不在家不開門。

大姑娘也不在意,就在門口嚷嚷,讓他們趕緊把豬還給張大爺,家裡的娃也不準不上學,誰要是不答應,就看看這把柴刀。

大姑娘很快被抓了。

剩下的人家,有良心發現及時還回豬的,也有幾家死活不應的。

大家以為,張大爺心胸寬廣,沒有還的估計也不會去要。

可沒想到,隔天張大爺就拎着菜刀,讓剩餘幾家還豬。

那幾家還想拿自家姑娘威脅,說要是還了豬,就不讓姑娘繼續上學。

張大爺已經顧不上這些,隻嚷着讓他們趕緊還豬。

後來,張大爺聯系了城裡的買家, 将豬全賣了,又去省城請了個據說頂好的律師。

這事兒當年鬧得很大。

大姑娘當時未成年,雖然與被害人有血緣關系,但考慮到事情起因,法院量刑時還是酌情考慮了。當然也少不得律師的上下打點、媒體的介入。

經此一役,張大爺精神時好時壞,再也不養豬了。

也是這幾年才開始的,張大爺總是隻記起一半的事,想去喂豬發現沒豬就來報案,以為自家豬被偷了。

老劉說到這裡時,頓了頓,斟酌着措辭:“其實資助你的人不可能是張大爺。按你這年紀,那時候的張大爺已經不太清醒,也沒這麼多餘力資助你。”

小張當即否認了這種猜測:“不可能,彙款人名字就是他。”

老劉想到一些往事,歎了口氣:“當年他資助過的孩子,後來也開始資助起别人,彙款人都是張大爺的名字。”

後來,小張還是留了下來。

第二年,小張花自己工資買了頭豬仔,放在張大爺家的豬圈裡。

張大爺被偷的豬,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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