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 火曆壽終黃龍受禅 土德始興赤烏苟延
義甯二年五月戊午平旦,京兆長樂宮大興殿,年方十四的幼帝楊侑披麻戴孝,愁眉淚眼,登殿臨朝,猶然為數日前,自江都傳來其祖父楊廣為宇文化及缢殺之兇耗而悲痛不已。說起楊侑,雖隻是迫于形勢,為李淵擅自擁立為幼帝,但畢竟他乃楊氏嫡系,楊廣親孫,已薨元德太子楊昭之子,由他承天受命,自然也是無可厚非。
如今皇祖父崩殂,皇孫哀毀骨立,悲不自勝,亦人之常情,隻恨楊廣喪在江都,萬裡之遙,楊侑雖有一份孝心,卻無飛度關山之能,空自傷情之餘,便想着百僚議一議楊廣後事。可今日早朝,相國唐王李淵遲遲未至,楊侑抓耳撓腮,左顧右盼,許久,他終于按耐不住,于群臣發問道:“相王今日為何還不來臨朝?”原來年前李淵麾軍入了大興,收服關中一帶,又淩制楊侑,威挾天子,加九錫,進唐王,拜相國,總百揆,受賜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竟如魏武故事、子元舊例。如今朝廷實權兵柄,盡在李淵之手,楊侑雖居九五之位,名帝尊之号,卻隻是個受人操縱的傀儡,故此李淵不在,楊侑不敢自作主張,這才發語詢問。
朝堂上多是李淵的幕僚親信,聞言卻緘默不語,無人應聲。楊侑甚是詫異,這又問道:“衆愛卿可知今日相王為何不來臨朝?”司馬劉文靜終于出列答道:“回陛下,相王自知有罪,不敢來朝。”楊侑一愣,說道:“相王功存于社稷,何罪之有?”劉文靜說道:“皆因昨夜星官來報,歲星轉西,鹑火既微,赤烏隕落,歲入大梁,黃龍降生之故。”楊侑聽得莫名奇妙,問道:“此星卦何解?”劉文靜說道:“臣萬死不敢言。”楊侑說道:“恕愛卿無罪,直言便是。”劉文靜沉默半晌,方才說道:“赤烏屬火,黃龍屬土,鹑火微而歲入大梁,乃示火生土之兆,此天意火曆已終,土德當興。”隋以炎火代周之木德,劉文靜此言,分明暗喻大隋氣數已盡,楊侑聽罷,駭然色變,噤若寒蟬。
正此刻,劉文靜拜倒在地又說道:“相王兵起太原,運興土德,聞此天象,誠惶誠恐,欲避王莽、曹丕之嫌,故此請臣代為啟奏,望陛下恩準相王卸甲歸田,告老還鄉。”楊侑聽到此處,心中已然明白,王莽、曹丕皆以土德篡漢之火德,李淵今日以退為進,拒不來朝,其意已昭然若揭,想到此處,楊侑方寸大亂,不知如何應對。而長史裴寂卻又出列奏道:“陛下,天下離亂,四海沸然,相王高舉義旗,匡扶正道,非為名利,為有識之士,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如今京畿初定,關中始興,士庶齊心,百姓安平,皆仗相王之仁德所賜。隻是眼下關左依然群寇競起,割據一方,相王若是此刻棄去,隻恐朝中文武各起異志,關東群賊乘勢進取,屆時陛下再陷水火,悔之晚矣。”方今大隋名存實亡,楊侑亦無權勢威服群臣,他在長樂宮中,能安然坐到此時,皆是李淵扶植,李淵若走,楊侑必定朝夕難保。這李淵走也不得,不走也不得,楊侑畢竟一個孩童,哪有心機城府招架這許多老謀深算之人,他此刻已是驚恐萬狀,手足無措,隻得急切說道:“相王去意已決,可朕甚為不舍,衆愛卿可有妙法挽留相王?”裴寂即刻應聲說道:“昔日火曆衰微,堯禅天下,虞舜以土之瑞繼之,天下明德皆自堯舜而始。陛下聖明,順天應命,讓以成賢,德配堯舜,必定垂馨百世,流芳萬古。”
祖父楊廣屍骨未寒,朝臣又代唐王逼宮禅位,眼見先祖基業即要拱手與人,楊侑如何經受的起,已然失聲痛哭,凄聲乞憐而道:“衆愛卿皆是食隋祿之人,莫非都是這般想法?!”裴寂說道:“天象地象人象,皆示隋運已終,實非臣等不忠于陛下也。方今相王衆望所歸,願陛下聖明,順天應命,讓以成賢,德配堯舜,必定垂馨百世,流芳萬古。”裴寂正說罷,堂上群僚随之一同拜倒在地,連聲齊呼道:“願陛下聖明,順天應命,讓以成賢,德配堯舜,必定垂馨百世,流芳萬古!”
朝中文武百官,大多受過兩朝隋主恩惠,怎想此時,竟無一人出來說句公道之言。事以至此,天運向唐,隋勢已去,又豈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乳臭小兒可左右的了,且楊侑這些時日來任人擺布,寝食難安,坐這帝位,如坐針氈,也早已心力交瘁。望着堂下文武百官咄咄逼人,楊侑欷歔流涕,哀默許久,百般無奈,終還是垂泣而道:“朕願将天下禅與相王,唯願殘喘,以終天年。”裴寂說道:“相王必不負陛下期望,勵精圖治,清澄天下。陛下可降诏以安衆心。”楊侑聽罷,迫不得已,也隻得喚人拟禅國之诏,授劉文靜、裴寂等人去傳于相國唐王。
而相王李淵受诏,便改大興殿名為太極殿,未幾,李淵榮登大寶,即皇帝位于太極殿,命刑部尚書蕭造兼太尉,告于南郊:改國号為唐,立都長安,改元武德,大赦天下;官人百姓,賜爵一級,義軍所及之處,給複三年;罷郡置州,改太守為刺史;推五運為土德,色尚黃;廢《大業律令》,并诏長史裴寂等修律令,頒新格;另封楊侑為酅國公,遜居舊邸,追谥太上皇楊廣為炀皇帝。是日,隋義甯二年、唐武德元年,五月甲子。
不過李淵在關中自诩天命所歸,受禅登基,可關東群雄卻不賣賬。尤其李唐建國,改元換朝,此事傳至洛陽,一石激起千層浪,城中炸開鍋響。雖說楊廣已死,楊侑禅位,可東都猶有越王楊侗,尚為元德太子之子,楊氏嫡男,于是,太府卿元文都、武衛将軍皇甫無逸、右司郎中盧楚等人連夜商議,即刻與諸留守官擁立楊侗為主,奉楊侗即皇帝位,大赦天下,改元皇泰,并以段達為納言、陳國公,王世充為納言、鄭國公,元文都為内史令、魯國公,皇甫無逸為兵部尚書、耜國公,又以盧楚為内史令,郭文懿為内史侍郎,趙長文為黃門侍郎,七人共輔朝政;另追谥楊廣為明皇帝,廟号世祖;追尊元德太子為成皇帝,廟号世宗,尊母劉良娣為皇太後,如此一來,隋庭好歹還算一息尚存。
盡管如此,東都情勢依然不容樂觀,前有魏公李密大兵壓境,後有唐帝李淵虎視眈眈,如今更又一個宇文化及半道殺将過來,阽危之域,腹背受敵,這洛陽城也到了生死攸關之際。這一日朝堂上議起如何對付李密與宇文化及之事,百官也是個個愁眉苦臉,一籌莫展,大半日也未商議出個結果來。直至退朝,盧楚走出殿來,正見元文都走在前頭,一想到适才朝堂上群僚七嘴八舌,哭喪哀怨,唯有他與王世充沉默不語,好似事不關己,不知何故,這便追上去說道:“魯公,如今李密兵臨城下,宇文化及又麾軍西來,這洛陽城岌岌可危。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魯公怎就于此漠不關心。”元文都說道:“似這般張惶,又能如何卻敵?”盧楚一愣,沉吟片刻,忽欣喜說道:“莫非魯公已有卻敵之策?”元文都眉頭一皺,環顧四周,上前與之小聲說道:“此地不是說話地方,請盧大人于我府再作詳談。”
盧楚與元文都素來交好,見他這幅神秘模樣,便知其中定有隐情,即點頭示意,不再多言。二人一同回至元文都府上,元文都喚人鎖上大門,又将盧楚引入内堂,方才與之說道:“盧大人覺得王世充此人如何?”元文都不說破敵之策,卻先談王世充,盧楚甚是詫異,尋思半晌,忽有領會,這便說道:“此人老奸巨猾,不似善類,确實不可信也。”元文都說道:“不錯,我看此人居心叵測,無非如今東都有危,方甘願與我等共輔朝政,隻怕外敵一退,他便會與我等發難。”眼下朝中雖名為七貴輔政,可實則為王世充一黨與元文都一黨分庭抗禮,相互掣肘,但盧楚倒是對王世充為人甚為反感,于是歎了一口氣說道:“内憂外患,隻是賊寇壓境,我等還得仰仗他統兵卻敵,不知魯公有何高見?”元文都酌了一口茶說道:“卞莊子刺虎!”盧楚一怔說道:“魯公的意思是?”元文都說道:“招安李密!赦李密之罪,令其擊宇文化及,待宇文化及一破,再诏李密入朝輔政,對付王世充,我等便可趁之内鬥之時,将其一網打盡。”盧楚思索半晌說道:“此策雖好,可李密軍威正盛,安能被我等招安?”元文都反問道:“李密之勢比之湘州蕭銑如何?”盧楚說道:“不可同日而語也。”元文都說道:“那蕭銑月前都已自立為帝,複辟南梁,可李密卻仍自号魏公,遲遲不即位稱帝,皆乃因其無名分也,而名不正,則言不順。我等以陛下聖命,诏李密入朝輔政誘之,他必定願為我等去擊宇文化及!”盧楚恍然大悟,贊道:“魯公高明!”元文都說道:“李密若要入朝,王世充勢必百般阻撓,此事尚需瞞着他,切不可走漏風聲。”大計已定,兩人又是一番商議,便決意撇開王世充,密奏皇泰主楊侗,草诏招安李密,且按下不表。
再說于此同時,芒砀山中,楊玄瑛又在慈水庵裡逗留了兩日。雖好不容易有個伴兒,可畢竟魚蔓雲已然剃度出家,她也不便無休止的叨擾下去,于是,這一晚楊玄瑛補足食水,收拾行囊,打算來日一早,繼續北上,去追尋宇文化及的骁果軍。整理停當,不經意間,她又瞥見了那柄紫鸾琵琶。自出黎陽以來,颠沛流離,浮蹤浪迹,聚散離合無數,卻唯有這柄琵琶,始終不離不棄,長伴左右,排煩解憂。楊玄瑛抱起琵琶,輕撫琴面,又彈指一挑大弦,琤琮一響,玲珑脆亮之聲悅耳,此琴乃開皇六年吐谷渾嵬王诃複歸化所敬貢物,不想經年累月,曆盡滄桑,音質竟未衰半分,漆色亦未褪絲毫,隻是這撫琴之人,已心漸蒼老。楊玄瑛垂首長籲一聲,輕捺品相,徐撥朱絲,清徵纖婉,商羽飛漾,翩然成曲,遏雲繞梁。幽韻不絕,流風回雪,飄飄霏霏,如癡還醉,楊玄瑛禁不住又應曲和聲唱道:
輕攏慢撚翻卻手,泛商流羽琵琶情。
切切聲諧明妃怨,凄凄曲和湘水靈。
青女應妒吹飛雪,姮娥有悔泣丁泠。
寶柱敲落難解語,冰絲擘斷誰與聽。
次日一早,楊玄瑛别過魚蔓雲,又獨自上路,沿小徑往北穿出芒砀山,已在豐縣縣郊,山前平野,卻已不見宇文化及大軍所在。不想自己在芒砀山中這一耽擱,骁果軍已然拔寨而去,若按宇文化及意圖,該是穿豐縣入豫東,逼近洛陽,可豐縣既無遭人劫掠模樣,亦無大軍經過痕迹,此不似宇文化及作風,楊玄瑛倍感詫異。不過眼下骁果軍即去,王婉兒與郭士衡亦下落不明,楊玄瑛無計可施,也隻得先入豐縣查探一番,再做打算。
楊玄瑛入了縣城,着人一問,方知骁果軍從未來過,如此看來,宇文化及不走豫東,也隻有向兖州方向去了。宇文化及改道意圖雖教人琢磨難透,但想來多半也是王婉兒背地裡作祟所故,不知王婉兒這次暗訪宇文化及,又謀劃的是何陰謀詭計,一想及此,楊玄瑛忽覺似有一股寒氣逼人,脊背生涼,直教心悸不已,揣揣難安。正此刻,楊玄瑛瞧見巷子前頭一個馬廄,其中尚閑着兩匹瘦馬,雖非良駒,但作代步足矣,于是她便走了上去,使銀兩換出了其中一匹。
出得馬廄,已近日落時分,楊玄瑛正想于縣中尋一個落腳之處,卻乍聞巷子盡頭一陣喧嚣,随即兩騎拐出,又轉向背着自己疾馳而去。那兩人背影依舊一雙男女,楊玄瑛一眼即刻認出其乃王婉兒與郭士衡,這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她不假思索,一躍上馬,便追蹤王、郭二人過去。
王婉兒與郭士衡出了豐縣,披星戴月,馬不停蹄,一路往西,直到荥陽地界,兩人又折轉南走,入嵩山而去。再往前便是虎牢關,此刻關城在李密的瓦崗軍控制之中,王、郭二人入嵩山倒也不足為奇,照此情形看來,她二人該是意欲繞道返回洛陽。所幸王、郭二人這一路奔得匆忙,竟未察覺楊玄瑛遠遠尾随于後,與之一同入了嵩嶽群山茂林。
穿過太室山間幽谷,走十八盤,過軒轅關,便可抵鞏縣,當初李密孤軍深入,潛行千裡,夜襲洛口,走的便是此途。十八盤山路崎岖,岔道衆多,但楊玄瑛二度經此,多少還記得昔日之徑,倒也一直暗中緊緊跟着王、郭二人,未曾走失。誰想直至這一日傍晚,楊玄瑛穿過軒轅關門樓遺址,卻忽然不見了王、郭二人蹤影,不禁教她俄然愣沉。方才親眼所見王、郭二人自這門樓下過去,如今怎就消聲匿迹,前路亦不再有蹄印過去,楊玄瑛仗馬立在門樓之下,左右顧盼,百思不解。
正此時忽然身後有人噗嗤一笑,随即說道:“妹妹自豐縣追我至此,莫非是想随姐姐一同入洛陽城去?”這聲音正是王婉兒,楊玄瑛暗自吃驚,回頭望去,隻見王婉兒已自山道一旁樹林中緩緩驅馬而出,橫在路中,又沖着自己一笑而道:“偃月城下一别,妹妹音訊全無,這段時日,不知過得可好?”楊玄瑛冷哼一聲,沒好氣地應聲說道:“毋需總是盯防有人背後設計暗算,這日子怎會過的不好?!”王婉兒苦笑而道:“看來妹妹對姐姐總是懷恨在心,此番千裡追姐姐而來,莫非是來于姐姐尋仇的?”楊玄瑛此番乃是來探王、郭二人密會宇文化及之意圖,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作答,卻又聞的身後又有人說道:“大小姐,她此番前來,我看多半還是為了這柄虎頭金槍吧。”說話聲中,郭士衡亦提槍策馬而出,與王婉兒一前一後,将楊玄瑛夾在當中。
看來一場打鬥在所難免,楊玄瑛雖處劣勢,卻依然鎮定自若,她集中心力,暗中戒備,又瞋目瞪着郭士衡厲聲說道:“此金槍乃我大哥遺物,今日你若不将其歸還于我,休怪本姑娘下手無情!”郭士衡揚起金槍,冷笑一聲說道:“汝兄庸碌之輩,攜此槍何異暴殄天物。”楊玄瑛怒從心起,啐一聲罵道:“潑賊,竟如此出言不遜!”話音未落,她奮袂一抖,淩空躍起,已揮出流雲槊,鷹撮霆擊,直撲郭士衡。
太初觀中交手,楊玄瑛獨鬥七星官的“渾天陣”,猶能撐過百餘招,郭士衡對她手中這柄金槊亦是忌憚三分,不敢怠慢,全神貫注,舉槍招架。怎知半空中楊玄瑛陡然變招,翻手一攪,短槊化作一道長練,金光熒華,如奔蛇飛掣,似狂蟒掀騰,纏着郭士衡手中長槍而上,直扼其咽喉而去。非止奪槍之恨,尚有洛水河上射死柴孝和之仇,楊玄瑛辣手兇招,不留情面,置人死地,直教郭士衡心中一懔。不過郭士衡倒也不是等閑之輩,眼見楊玄瑛這一招追魂奪命而來,已不及撤槍回防,他隻得雙股并夾,一勒馬缰,便往一旁閃去。可就他這一閃,卻是讓出道來,機會稍縱即逝,楊玄瑛并未舉槊追打,立刻趁隙點地踮步,一個側身挪移,眨眼便自郭士衡坐駒之旁掠過,已繞至其身後。
楊玄瑛身手矯捷,體段纖柔,方才落地,尚未站定,腰肢一扭,運鬥回天,金槊勒停驟轉,鋒芒旋卷折返,寒芒凜冽,兇風凝厲,又勁襲郭士衡而去。山路夾道狹窄,郭士衡坐下那匹高頭大馬如何有此敏捷身形轉過頭來,眼見楊玄瑛不容喘息,步步進逼,郭士衡隻得強拗着半身,抽槍應架,招數使得極不順手,勉強擋下幾槊刺來,卻已落盡下風。
王婉兒于一旁亦看出門道,原來适才楊玄瑛飛槊突擊,迫得郭士衡閃讓,她卻不乘勝追擊,原來隻為搶道過去。如此一來,楊玄瑛不僅占的有利地位,可欺郭士衡仗馬無法靈便回身,亦是擺脫了可被王、郭二人前後夾擊的危境。隻須臾間,便優劣逆轉,楊玄瑛即已反客為主,占得先機,這急難關頭,她尚能沉着冷靜如斯,王婉兒也是暗中贊歎不已,自愧弗如。
郭士衡連連後退,越戰越苦,王婉兒在後頭瞧得也是心焦,畢竟郭士衡一旦落敗,王婉兒一人也不是楊玄瑛的對手。于是她取出銀鞭,幾度想上來助陣,卻無奈狹路不容兩騎并驅,有郭士衡擋在前頭,她繞不上來,也隻得在後頭幹瞪着眼,空自捉急。正此刻,楊玄瑛又是一聲嬌叱,挺槊一掃,硬生生逼得郭士衡翻落下馬,又連撤數步,方始穩住重心。可楊玄瑛得勢不饒人,仗槊再攻,呼呼幾槊連刺,郭士衡倉促應付,手忙腳亂,雖擋下數招,可雙臂業已被槊鋒掠着,劃得皮開肉綻,血流不止。
眼見楊玄瑛既要勝出,忽聞一聲清嘯嘹亮,穿雲碎石,餘音猶在谷中來回激蕩震顫,一道青光即破空而起,撐霆裂月,直襲楊玄瑛而去。變故突然,猝不及防,楊玄瑛暗自淩驚,正待閃避,卻為時已晚。但聞砰一聲響,一塊拳頭大小的卵石直撞在她肩頭,劇痛貫心,通臂一軟,流雲槊已然脫手,吭當一聲跌落于地。郭士衡乍見她被人打落金槊,看準時機,猛喝一聲,提步上前,挺槍正欲紮去,卻又聞有人斷喝而道:“住手!”這一聲喝驚天動地,懾人神魂,郭士衡亦是心中一顫,不禁怔立在那。
楊玄瑛捂着肩頭,餘痛牽扯胸口,她垂首喘了幾口粗氣,這才緩過勁擡起頭來,正見一人金剛怒目,龍骧虎步,策馬上前,手中一柄金杵耀眼,來者卻是宇文博。不想自江都一别,又會于此不期而遇,楊玄瑛俄然愣沉,不知所措。而宇文博見了她這幅模樣,卻依然面冷如霜,舉起手中金杵指着她,聲色俱厲,質問而道:“當日江都城中,為何诓我飲此藥酒!”楊玄瑛惱他出手傷人,又阻了于郭士衡尋仇之事,一時負氣,不禁含嗔說道:“你那兩個不肖兄弟謀亂,若非小妹的藥酒,怕你早是死于江都亂軍之中。”宇文博聽罷,拂然而道:“不想你竟會與那兩個逆賊同流合污,行此卑劣之事!那日弑君,究竟是誰下的手?”宇文博不分青紅皂白,便将她與宇文化及、智及等人混為一談,楊玄瑛也是怒從心起,哼了一聲說道:“那昏君乃是本姑娘親手缢殺,你又能奈我如何!”宇文博火冒三丈,瞋目瞪着她半晌說道:“好。今夜此盅酒盡,你我恩斷義絕。你走吧,他日若是再見,我亦不會再如今日這般手下留情。”楊玄瑛聞言,乍覺心中一酸,雙目欲淚。可事到如今,多說何益,且王婉兒與郭士衡又同在場,楊玄瑛亦不願教旁人瞧見自己難堪,隻見她咬牙吞淚,拾起流雲槊,上前躍上自己的坐馬,一言不發,轉身便頭也不回地縱馬離去。
山間夏夜,急風驟起,黑雲湧聚,一聲驚雷炸響,即有豪雨傾盆而下,千絲萬珠,淋淋落灑,不假須臾,便打濕人一身裙裳,切切寒涼之意,直浸透入心。适才那一句“今夜此盅酒盡,你我恩斷義絕”反複在腦海中念起,不知何時起,竟已分不清此話究竟是出于誰人之口,楊玄瑛茫然自失,隻任馬于風雨中肆意踱走。這迷迷蕩蕩之間,既不知去向何處,亦不知去了多遠,她那匹坐騎乏劣,不耐長行,蓦地一個失蹄,向前仆倒,将她重重掀落于地,直摔得頭暈腦脹,兩眼昏花。楊玄瑛忍痛支起身來,卻朦胧見面前一個黑影,提起一柄金杵,直指着自己厲聲斥道:“當日江都城中,為何诓我飲此藥酒!不想你竟會與那兩個逆賊同流合污,行此卑劣之事!”這兩句話似箭攢刺,忽教她心頭劇痛,氣血逆流,猛然咯出一口血來,雙目抹黑,竟然昏暈過去。
楊玄瑛再度轉醒之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柔軟榻上,模糊之間,又見床頭坐着一人,正打着小盹,雖看不清那人面孔,但其身形卻讓人覺得熟悉。楊玄瑛意欲坐起身來,便将手一撐床榻,不想肩頭之傷尚有餘痛,禁不住“嘤”地一聲呻吟。那人聞聲驚醒過來,即刻一邊上前來扶,一邊說道:“玄瑛妹子終于醒了。”楊玄瑛此刻方才辯出那人竟是李密,滿腹詫愕問道:“李公子怎會在此?此地又是何處?”李密見她轉醒,面露喜色說道:“此地乃是金镛城,我魏公府邸。玄瑛妹子為何人所傷?又怎會暈在那嵩山山野?”楊玄瑛這才記起當時獨自離開軒轅關,也不知放馬走了多久,又逢一場雷雨,馬失前蹄,自己才墜地暈去,隻是不知如何會到了金镛城來,這便說道:“小妹隻是在山中迷失了方向,又恰逢一場暴雨,想必被着濕了身,受了一些風寒,方才暈在山野,應無甚大礙,李公子不必擔心。”先前李密着軍中醫官來看過,知她乃是肩頭受傷,損了元氣,血脈不和,才會暈厥過去。不過楊玄瑛含糊其辭,李密也不便刨根問底,于是他又說道:“尚幸伯當兄弟自彭城歸來,為抄嵩嶽近道,正遇着玄瑛妹子。如若不然,玄瑛妹子有個三長兩短,該教在下如何是好。”李密噓寒問暖,關懷備至,楊玄瑛正值愁苦之際,如何能不為之所動。不過轉念想到李密已與柴孝姮成婚,楊玄瑛頓感黯然失落,這便扭過頭去,故作若無其事說道:“如此多謝王大哥與李公子了。不過李公子已是有家室之人,如今與小妹共處一室,還怕柴姑娘誤會,多生事端。”楊玄瑛依舊是副淡涼模樣,一如當初瓦崗山頂太壇之夜那般神情,李密頗為沮喪,隻得說道:“玄瑛妹子大病初愈,身體尚虛,還當好生休養。在下尚有要事,這就先告辭了。”說着李密已站起身來,喚來兩名女婢,交代妥當,方離屋而去。
楊玄瑛在魏公府中,有李密着人悉心照料,又不愁吃喝,經數日調養下來,已恢複了神氣。這一日在屋中憋得實在沉悶無聊,楊玄瑛即尋外頭去透氣散心,她走出屋來,方至後園,卻正見柴孝姮迎面走來。柴孝姮與自己素有罅隙,況且其兄柴孝和之死,亦教自己耿耿于懷,想到此處,楊玄瑛怕又被她糾纏而惹出麻煩,于是轉身便欲避走而去。可柴孝姮卻已遠遠瞧見了她,猛然将她喊住,又走上前來,似笑非笑而道:“楊姐姐這一去數月,音訊全無,可還真有些着人念想。”楊玄瑛淡淡一笑回道:“多謝柴姑娘挂念擔心。柴姑娘若無指教,請恕我先行告退。”柴孝姮說道:“楊姐姐怎忘了如今該喚小妹'李夫人'。對了,元宵那夜,楊姐姐大駕未能光臨洛口,小妹着實引以為憾。”楊玄瑛聞言,心生不快,可當前魏公府上,柴孝姮好歹也算是女主,她亦不願與之鬥嘴争吵,便耐着脾氣,與之說道:“柴姑娘與李公子郎才女貌,乃天造地設一雙,就祝二位百年好合,永結同心。”柴孝姮聽罷,甚是滿意,倒也未再得寸進尺,反是斂起倨傲之容,好奇問道:“據說是王大哥往彭城打探宇文化及那邊軍情,回途路過嵩山将你救來。不知楊姐姐這一去數月間,可曾發生了何事?”江都之事,想來着人揪心,楊玄瑛隻字不願再提,于是說道:“隻是離去走訪了幾個舊友罷了。”說道此處,忽想起宇文化及的骁果大軍離開豐縣後便下落不明,她又接着問道:“王大哥既然去過彭城,不知宇文化及現下如何?”柴孝姮說道:“王大哥抵達彭城之時,宇文化及早已離去。王大哥還道骁果軍會走芒砀山南麓,借道許昌,繞過荥陽、虎牢關,往洛陽而來。怎知他一直追嵩嶽群山之中,猶不見其蹤迹。”說着柴孝姮又噗嗤一笑而道:“王大哥也真糊塗,據聞宇文化及擁兵數十萬衆,如此大軍又怎會去穿伏牛山脈崎岖山路奔去東都。我看骁果軍多半還是繞了芒砀山北麓,走豫東坦途而來。不過若非如此,恐怕王大哥也遇不上楊姐姐了。”宇文化及确實如柴孝姮所料走芒砀山北麓,可聽她口氣,似乎尚不知骁果軍将抵豐縣之時忽然改道,楊玄瑛這又說道:“骁果軍确實路過豐縣縣郊,不過此後卻不知去往何處。宇文化及此番來者不善,尚需嚴謹提防。”柴孝姮聽罷,面露詫色,一時也琢磨不透其中奧妙。
正此刻,忽有軍中小校疾步走來,見着楊、柴二人,即刻上來施禮說道:“原來夫人和楊姑娘都在此處。東都密使内史令盧楚前來,魏公請二位往前廳共議大事。”柴孝姮疑惑而道:“夫君正與東都交戰之中,此刻盧楚作何而來?”楊玄瑛亦于此大惑不解,卻又聞那小校說道:“越王楊侗已于東都即位登基,盧楚攜新帝诏書而來,事關重大,還請夫人與楊姑娘速速過去。”這正是:
兇虎橫來共争亂,急危謀策抛餌食。
勾心鬥角逐漁利,鹿死誰手未可知。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上一篇 想要逆襲,就别做時間管理
- 下一篇 肥城有處地主莊園—陶南别墅
添加新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