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閨

抗戰老兵袁長庚101歲了,除了耳朵有點重,一切安好。

老人脾氣怪,老伴去世十 多年了,他還守着老屋那間光線暗淡的廂房,兒孫輩三番五次要他搬到新建的洋房去,他死活不肯,說這是他的“血屋”,屋裡這張漆妝床睡了上百年了,“金屋銀屋都比不了自己的草窩”。

隔三差五有城裡的青年志願者前來慰問,給他送來水果花籃和紅包。但問來問去就是那幾句話,無非他是哪年參軍的,打過幾次仗,在哪裡受的傷,抗戰勝利了怎麼回家了,他也說不出更多,幾句話後就沒詞了。年輕的志願者們沒有親身體驗,想象不出戰場上的景象,當然提不出更多的話題;而他藏在心底的話題,随着時光的老去,已經越來越不願意去觸及。

那天夜裡,老人做了一個夢,夢見老伴在叫他了,老伴說,你總是讓我等啊等,等啊等,你不知道等的滋味是多麼孤寂多麼難熬哦!燕子都歸來了,你該回來啦!......他驚起,摸摸索索戴上老花眼鏡,望見梨木窗格上透進一線熹微的月光,嘴裡嚅嚅着:哦,芸妹,曉得了,你稍等,待我辦完一件事,就來與你相聚了。

早飯是一碗番薯粥、兩個荷包蛋,胃口如常。飯後,他把八個孫子中最小的孫子袁雷叫到面前,說:爺爺跟你商量個事,你能否開車陪爺爺出去走走。

去哪裡?

袁雷大學剛畢業,在城市裡一時找不到工作,頗為郁悶,近日回老家調整心态。

去東鄉一個朋友家。

爺爺,你這麼大年紀了,還有朋友健在?袁雷好奇。

嗯,不管在與不在,我都要再去走一遭。

袁雷從命,開來老爸的帕薩特,扶爺爺坐進後座。

爺爺啊,都說你是抗戰老兵,我怎麼沒聽你說過上戰場的事呢?我現在憋得慌,真想打仗!說不定打上一仗,我的命運就徹底改變了!

嗬嗬,打仗是要死人的......老人合着眼養神。

跟随手機導航,不到一小時,祖孫倆就來到東鄉那個群山環抱的村莊。下了車,老人拄着拐杖走在前面,腳步居然出奇的穩健,袁雷要去攙扶,被他用臂膀甩開了。

那是一個早已破防的四合院,分割成好幾幢獨立的小洋樓,隻剩堂間與六頂轉角一處廂房還保留着原貌。顯然老人已經不止一次來過這裡,對這裡的屋址路況相當熟悉。他徑直走入那間破敗的廂房,叫聲“有人嗎”,無人回應。

袁雷在窗口張了張,發現這間廂房與爺爺居住的廂房幾乎一模一樣,也是梨木窗格,也有一張暗紅色的漆妝床,窗邊有個梳妝架,床頭有一條春凳。大概這是浙東民居的統一樣式吧,一在東鄉,一在西鄉,間隔數十公裡,山水迢遞,遙遙相望,其中蘊含的意味,讓人不可思議!

房門沒鎖,老人走進房間,環顧四周,隻見梁上挂着蟢網,窗格上積滿灰塵,四周散發着黴氣,可見已經很久無人居住了。老人渾濁的眼圈裡透出一絲落寞,雙手拄着拐杖,呆立着一動不動。

袁雷找到鄰近新屋一位婦女打聽,說是這戶人家都去甯波做生意了,近幾年過年、清明都沒回來。

爺爺,走吧。

老人對着那張漆妝床躹了三個躬,嘴裡噏噏着,念念有詞,但聽不出說些什麼。袁雷牽他出門,見他噙着兩滴老淚,猶自一步三回頭。

爺爺,這位朋友對你很重要?

老人長歎一聲:沒有他,哪來我這把老骨頭!......


次日,老人午休後,精神矍铄,對着小孫子袁雷--其實是對着自己,終于打開話匣,掀開了那一頁塵封的往事:

那年,我在縣立中學初中部畢業,18歲,和鄰村的同學芸妹--哦,就是你的奶奶--訂了婚。芸妹的父親是小學老師,教過我國文,對我格外關愛。

抗日軍興,縣政府公告征兵。本不該派到我頭上,我是獨子,隻有一個妹妹,保長與我爸因宅基糾紛生出嫌隙,串通鄉長,說上頭指令要招一名讀書人,去做文員,非我莫屬,還說這一去前程遠大,必能光宗耀族。去不去呢,可由不得你,這是抗日救國的大事,不去,以破壞抗日論罪!

爹爹三餐不食,娘哭得死去活來。這時,芸妹和她爸趕來了。芸妹早已哭成了淚人兒,死死抱着我的手不放,我無顔以對。突然,她爸大喝一聲:都别哭了!國難當頭,匹夫有責,既然不容逃避,去!聽我的,明日就把婚事辦了,讓庚兒去得放心,芸兒在家安心!......

就這樣,立馬叫來一班至親,吃了喜酒,我和芸妹便成了新婚夫妻。

五天後,我被帶到縣城“明倫堂”報到,接受半個月的新兵訓練。明倫堂從前是士子們讀書頌經的學校啊,現在成了屯兵的場所。記得我們那一批新兵共有130多人。

已經是秋涼時分,黃葉飄零。白天,聽到滿城中小學生在街上遊行喊口号: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東洋鬼子滾出中國去!教官在訓練前也領着我們喊幾句,打氣,鼓勁。夜間,我們在明倫堂大廳睡地鋪,睡在我左側那個東鄉佬早已鼾聲如雷,可我輾轉不甯,把頭蒙在被子裡,忍不住淅、淅、淅哭出聲來。不一會,聽見周圍陸陸續續都發出了哭泣聲,哭泣随後變成了一片号啕!

嚎,嚎什麼嚎!死人啦?沒死人,先給自己哭喪?

左側的那個東鄉佬跳起身,沖着大夥一頓臭罵。

都是些怕死鬼!有什麼好怕的,日本人也是人,一雙手兩隻腳。他兇,還兇得過野豬?我打死過三隻野豬,三隻野豬的肉全村人分,三個豬頭全歸我,這是族中長老對我的獎賞!日本人有野豬厲害麼,日本人長了野豬的獠牙麼,我怕他個卵!......老子不怕死,戰死沙場,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不準娘娘腔!笑,笑,給我笑起來!誰怕死,誰先死!

怪了,經他一番吼喊,雖然沒見誰笑,但哭泣聲也随之消停了。

人死變鬼,你們怕不怕鬼?鬼眼裡滴血,舌頭伸出三尺長,走路沒有腳步聲,鞋底無塵,就像在水上飄......鬼叫起來,“蝦(呵)--蟹(哈)--蝦--蟹!”......

暗影中,東鄉佬站在舖位上又跳又叫,壓着嗓子變化出種種古怪的聲音,且伸出雙手在空中招來招去,像在捕捉着鬼影。

有人吓得捂住耳朵叫:“别說了,别說了!”

東鄉佬卻越說越來勁:鬼,鬼,我看見你了,你擋着我了,鬼打牆啊!閃開,閃開,再不走,吃我老拳!......咦,你跪下來做什麼?看你可憐兮兮的樣子,想必有冤情郁結。快說與我聽,我是此地的鄉主大帝,替你伸冤報仇!哦哦哦,原來你是死在洪武皇帝造長城的萬喜良,你就是孟姜女的老公萬喜良!苦也苦也,我不是你的鄉主,你不歸我管。天可憐見,我送你回家盤纏和米糧,你好生去吧,回到陽世再見你爹娘,切不可再在異鄉客地遊蕩、作祟!......弟兄們,我們這次去打東洋鬼子,有本縣各鄉的鄉主大帝陪護大家前去,走到哪,跟到哪,保佑大家,東洋鬼子的子彈打不到我們!大家跟我一起給鄉主大帝叩頭吧!

頓時,滿屋的人發出一片絮絮的祈禱聲:鄉主大帝保佑!平安去,順利回......

東鄉佬躺下又打呼噜了。

次日,趁休息時間,我湊到東鄉佬跟前搭讪。他問我幾歲,我說十八,他搖搖頭說,小了點。又聽我說新婚才幾天,竟一時語塞。稍停,複開口,話裡帶着酸意:女人啊,别太當她回事。“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一拍大腿,站起身,說:小老弟,這一路上自己保重。我跟你不一樣,我有一雙兒女,死了也不會絕戶了。老婆麼,是個賤貨,居然瞞着我偷男人,那天被我逮住,按倒在地狠狠捶了一頓!......我這次要學薛仁貴從軍,好歹混個小官毛當當,排長,連長,營長,都行,到時候衣錦還鄉,軍官服筆挺,讓這婆娘看看,她嫁我範老本是否瞎了眼?......唉唉,女人心思猜不透,臨行,她又死死拖着我的腿不讓走,口口聲聲叫我一定要活着回來,她會等我一輩子。“婊子嘴,溪坑水”,鬼才相信她那些虛情假意......

範老本當年25歲。他在村裡做石匠,打獵,還會點“三腳馬”,一身蠻力氣,與我這個文弱書生完全是兩類人。也不知是什麼緣份,我們分在一個班,從此他當我親弟弟,我竟也覺得有這個哥哥是一種依靠。

部隊開拔,向南方,穿着草鞋日行一百多裡。腳底起泡,腳跟出血,實在走不動了,範老本把我的步槍、背包都背了過去。别人一個個苦着臉,他卻總是嘻皮笑臉,一邊走,一邊還哼起了小調。

他哼的是東鄉特有的“打生”歌:

正月元宵唱“打生”喲

小妹倚窗歎聲聲

哥哥你何時回家轉啊

桃梅并蒂子青青

聲音居然很親切,很溫柔。見衆人沒有反應,又亮開嗓子吼起來:

月亮跌落大水塘

阿妹捧出個小兒郎

哥哥你快來細細看,

這娃兒跟你像不像

終于有人笑着應對:不像,不像,是你老婆偷漢生的野種!

他也不怒,自我解嘲:野種也是種,總比沒有好哦。

第10日,進入湖南境内,才知道我們參戰的第一仗就是長沙會戰。

那是一場日月無光天昏地暗的戰役啊!日本人的炮火猛烈,國軍士兵剛跳出坑道,便一排接一排地倒下,就像一片片砍倒的絡麻稈!火光沖天,煙塵滾滾,我們這個連轉移了好幾處陣地,幾次發起沖鋒,都被打了回來。眼看着一個個熟悉的老鄉被炮彈炸飛,被子彈撂倒,剛才還活蹦亂跳的生命瞬間化為烏有,那一刻,我的心在滴血,腦子裡一片空白,父母、嬌妻統統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了恐懼,隻待拼命......

我們伏在戰壕裡,敵人密集的子彈壓得我們擡不起頭。一顆炮彈在空中呼嘯着飛來,想避已經來不及,隻聽範老本大喝一聲:“卧倒!”猛地向我撲了過來,把我壓到了坑底。炮彈落在壕溝岸上,彈片散開後,我發現自己毫發無傷,便用力頂起老範的軀體,隻見他頭皮被削去一大塊,咽部突突地冒着血,一隻手使勁抓住我的肩膀,提足最後一口氣,斷斷續續說:“兄弟.....替我告訴她,讓她嫁人、嫁人......”手指便慢慢松開了。

“老範、老範!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你老婆和兒女都在等着你回去啊!......”我抱着範老本的身體,聲嘶力竭,呼天搶地!

連長趕過來,踢了老範一腳,不見動靜,就把他翻入溝底,扯起我說:“顧不上了。--沖啊!”率領隊伍跳出戰壕......

這場戰役,據說我們最後取得了勝利。可是我們這個連打得隻剩了二三十個人,滿眼看到的是失敗,是死亡!

我在死人堆裡找啊找,找啊找,可是再也沒有找到範老本。

隊伍立刻集中,整編,出發,我再也辨認不出範老本戰死的位置。

戰後,我被連長、團長推薦到師部做發報員,每天翻譯、收發上傳下達的機密電報,一直幹到1945年8月抗戰勝利。

抗戰勝利,上司授予我上尉軍銜,可我堅持要求退伍返鄉務農,磨了許久才被批準。


“這就是打仗?就這麼簡單?就一個場景?怎麼跟電影裡不一樣,老範怎麼說也該讓他過五關斬六将,他可是打死三隻野豬的好獵手啊,怎麼才上戰場就死了,可惜,可惜!”袁雷扼腕歎息。

這是戰場,不是兒戲。誰能肯定一分鐘後死亡不會輪到自己?“一将功成萬骨枯”,自古及今,小兵拉子從來都是炮灰!

“嗯,是他救了你的命!要不,爺爺也早已成了炮灰。”

是啊,我之後一直在猜想,老範去當兵,就是上天特意派他保護我的,他就是我的“鄉主大帝”。鄉主大帝保一方安甯,保五谷豐登,六畜興旺,保出門人一路平安。老範就是鄉主大帝的化身。他那些當排長、連長、營長的念想,不過是個依頭而已。

“他老婆肯定很後悔吧。”

後悔啊,那女人是真後悔!我回家第二天就去看她,哭得死去活來,罵範老本“天誅的”,人家躲避都來不及,他偏要去出風頭,撇下她孤兒寡母,以後怎麼活啊!......她向我訴說,她與老範平時三天兩頭吵吵鬧鬧,其實好比砧闆與菜刀、水缸與水瓢,分是分不開的。那天也是一時口舌之争,老範一惱,就去報名參軍了,她恨死了自己這張臭嘴,把丈夫逼上了絕路!可是老範常年出門做石匠,夫妻娶少離多,她在家守活寡,他也該替她想想啊......

我隻覺得陣陣鼻酸,再也看不下去,塞給她那幾年積下的四十塊大洋,跌跌撞撞跑回來了。

不久,那女人捎來口信,她竟然帶着兒女,風餐露宿,長途跋涉,到長沙尋找老範的屍骨去了!

那是絕無可能之事。荒草凄凄,野兔出沒,縱有白骨累累,哪個是範老本啊!她要去,也該找我商量商量,可她不願牽累别人,說去就去了。她是怎麼想的?這到底是個怎樣的女人?

果然,那女人一去半年,異地他鄉,舉目無親,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轉來轉去沒有個結果,隻得又領着一雙兒女,一路乞讨回來。

也許,這女人就是為了報答生前對老範的虧欠。她拼了命在表白自己,證明自己。她所做的隻是一個儀式,就像結婚拜堂進洞房。明知于事無補,隻為了卻心願。就憑她這番情義,老範可以瞑目了。她一雙小腳,千裡迢迢,磕磕絆絆,天知道有多麼不易!據說,當時村中族人都是一再勸阻的,斷定是無效之事,萬無可能,可這女人鐵了心,這一趟非去不可,白走一趟也要去!

之後,我也曾幫她找過民國縣衙,可是地方官吃糧不管事,提到撫恤金,涉到錢鈔,談都不用談。

她沒有聽從老範的吩咐再去嫁人,守着範家門庭到白頭,點柴頭、數米粒,與一雙兒女相依為命......

那些年,你奶奶也苦啊,天天盼,夜夜盼,生死不知,音訊全無。她寫了一封又一封的信,每逢縣城集市,都要來回趕30裡路過去寄信,可是到了郵局,郵局說郵路根本不通,不知道往哪裡寄,徬徨又徬徨,隻好把信帶回來。她又想借寄信的機會有幸碰到回來的士兵,所以還是不停地寫,不停地寄,當然,始終沒有碰到一個從前線歸來的熟人。久而久之,層層疊疊的信件壓了半箱。

其間,我也曾陸陸續續寫過幾封信,寄了,無不是石沉大海。不久部隊轉入遠征軍,去了緬甸,寫信寄信更無可能。

雷,你讀了大學,一定看過唐詩吧?“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說的就是你奶奶,說的就是範老本的老婆啊!我們一同出去130多人,回來的不過七八個人,我是運氣最好的。那些死了的人屍骨無存,連個名字都沒落下。

“為什麼?”

改朝換代,死了就死了,還有誰來過問?檔案都找不到了。反倒是我這個活着的,說是“曆史反革命”,又蹲了十年勞改農場,讓你奶奶又苦巴巴盼了十年。好在交通漸漸便利,通信也快捷了,四時八節還可以探監,你奶奶不用老是撲着窗格張望了。

勞改回來,我又去東鄉老範家看了一次。他老婆已經去世,去世前,給兒子娶了媳婦,為女兒辦了嫁妝找了婆家,對得起老範了。

袁雷默然,若有所思。

“不過,想起範老本,想起他的救命之恩,我活着就是幸運,坐幾年牢算什麼?我命大,有鄉主大帝管顧,一路走來,心态也變好了,吃得下,睡得着,這才活到了今天!”


那天談過,老人吃過晚飯,洗腳上床,第二天便沒再醒來。他果真去與他的芸妹相會了。

漆妝床和梨木窗格告别了主人,不再倚望,不再等待,唯餘殘夢、冷月、孤魂,和那消逝的背影,與東鄉老範家一模一樣的布景。去也,去也,世間再無春閨情!

袁雷把爺爺送上山,收拾行李又去城市。他覺得腳下這條路就是爺爺一生所行道路的延伸,雖然看不到盡頭,但他會一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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