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風吹過無人之地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我娜主題之【家啊,家】

說起翔太脖頸後面那塊緊貼着皮膚的胎記,在他剛出生時還隻是一顆紅豆大小的斑點,中心呈現出深棕色的、像是筆尖滴落下來的墨漬,再由暗紅色擴散成淺粉色的模糊輪廓。胎記從翔太尚未出生便趴在他身上一起長大成型,到六歲時已由原來的一小塊皮膚延伸到發際下緣,隻要撥開後頸茂密的自然卷發,就能看見發蔭下一片秋末時被楓樹林包圍的紅色湖泊;若問翔太自己介不介意那塊胎記,他的回答就好比鄰居家今天吃了什麼東西一般,即使是和他很近的距離,卻絲毫不會影響到他任何作息,更别說為此感到困擾了。

“你是說那塊胎記嗎?這個啊,聽說有人也會為背上長了一顆青春痘而苦惱呢,但畢竟隻是看不見又摸不着的東西啊,還不如想想該怎麼合理化又被打回來的方案呢。”當年作為一個經濟學的優等生,藤澤翔太滿腦子都是行為經濟和博弈論的研究,他的學術模型在學期中已經第二次被教授推翻了。

“藤澤同學,感性是無法設計出一個适合現代消費者的合理方案的,研究上你可能是一個優秀的人,但若要設計出一個可行的現實方案,你的貢獻可謂為零,嚴格來說你的理論并不是實驗,而是在寫小說啊。”杉西教授是這麼說的,他輕輕指着翔太呈交的成果,微弓的身軀雖然委婉,透過鏡片凝視翔太的眼神卻不容置疑;而翔太另外拟訂的“非理性購物行為問卷”,教授也認為此番設計是有嚴重偏見的,既然設計者無法打從心裡公平公正,那麼就不可能從消費者心态判斷出一個正确的決策結果。

翔太是從那年開始在意起胎記的嗎?美智子也不确定,但是接下來三個月,兒子依舊在研究的路上努力着,甚至專心到不吃飯也不睡覺的程度了,美智子打開房門時總能看見翔太用力抓着後脖頸的皮,像是要把胎記撓下來似的,她當然知道兒子面臨壓力時會做些什麼,例如啃咬指甲,或者快速抖動雙腿,卻從來沒有過像當時一樣奮力要撥掉皮肉的動作。

“痛嗎?”她不止一次問過,而翔太隻要一聽見她發問,就會把手拿下來放到嘴邊,繼續啃咬隻剩下半截的拇指指甲。美智子聽過胎記可能會導緻皮膚病變、癌化這樣的後果,雖然機率很小,但不能說完全沒有,于是她請求丈夫賢一說服兒子去做一次全面檢查,卻都被他反駁了,嚴肅又務實的藤澤賢一始終看不慣妻子對兒子的溺愛,他認為沒有壓力就會失去生存的意義,就像種子需要先用盡全身力氣破土,才能照到陽光長成大樹那樣,這些挫折和挫折引起的焦慮反應都隻是兒子破土的過程,“我說啊,不如先顧好你自己吧,上回良紀看見你的時候還以為你是我姐姐呢。”

就這樣,美智子似乎還是唯一在意那塊胎記的人,從翔太小時候便是如此,她時常站在背對她研讀功課的兒子身後,撥開他蓋住胎記的毛發,輕輕撫摸那塊棕紅色的、愈發明顯的胎記,并且暗自許願,如果胎記是長在她身上那該有多好啊;兒子雖然看不見别人在他背後的指指點點,可是做母親的偶爾能聽見徘徊他周圍人的竊笑,他們在笑她生給兒子的這具有瑕疵的身體,她想一定是自己的羊水不夠幹淨,才讓翔太出生時就沾染上污濁的痕迹,怎麼洗都洗不幹淨。她有時會去到神舍,捐出大筆丈夫做公務員換來的薪水,隻為了兒子能夠擁有正常人光滑無瑕的身體,就算那塊已經長成手掌大的胎記移植到她的臉、覆蓋住她的五官都沒有關系。

然而這種美智子獨自懊惱的時期隻持續到翔太19歲這年,他在學期末第三次提交研究時又失敗了,杉西教授很快就找到能夠取代他發表的人,而那人的理論其實也是以翔太的實驗作為基礎再稍微更動一些結論罷了;一向自傲的翔太經不起一連三次的打擊,自此萎靡窩居房内,吃喝全由美智子打理,從這時開始,藤澤翔太的注意力幾乎轉移到他一生未曾見過幾次的胎記,他認為所有的不順都是因為這塊胎記引起,因為他确實在轉身時的鏡子裡看見杉西教授對着他背影皺眉的表情。

起初翔太認為胎記的顔色隻要透過不斷摩擦清洗就能變淡,他要求美智子買了包括漂白水等各種清洗藥劑進行每日多次的擦洗,等到胎記的邊緣生出密集的大小水泡,水泡由透明轉為淡粉,再轉為灰白,随後輕輕一碰便流出和胎記相同的紅色液體,那些泡泡一點點撕咬胎記上的皮膚,密集地從邊緣向着胎記中心靠攏,周圍的頭發不再生長,脖子後方留下一塊手心大小、反複結痂又發膿的爛瘡;原本平坦的胎記變成僵硬且凹凸不平的血塊,翔太再将其一片片剝開,不規則狀的湖泊逐漸被剜成一塊長年積血的盆地,顯露的皮膚觸摸起來就像剛滑出産道的嬰兒,黏膩卻又柔軟。

翔太很享受這種不真實的、像在觸摸他人皮膚的異樣感,但是窗外偶爾的一陣風又會将強烈的刺痛帶進來,後來他索性關閉所有窗戶,用黑色的膠帶将能透風的縫隙都黏上,尤其不允許任何人擅自打開房門讓風灌進來,吃的東西都隻能放在房門口,或是趁家人熟睡後再從電飯鍋裡拿走當天的晚餐,甚至如廁也是在各種瓶罐或鍋子裡解決,天亮之前和吃剩的食物一起放在房門口,由美智子每天早晨來收拾,中午再放上盛有熱騰騰食物和冰涼汽水的餐盤。

對兒子的堕落、妻子的溺愛絕望至極的藤澤賢一不願再承擔家庭責任,某個周末出走後便再也沒回來過,美智子辭去企業社會計的工作,每天五個小時,在翔太曾經就讀的東京都文京大學做清潔工,為的是有更多時間陪伴幾乎無法自理的兒子。十年過去了,翔太的胎記還在,美智子也從當年的内疚轉變成渴望,她無數次幻想自己會成為陪伴兒子的胎記,她不記得有多久沒有好好和兒子吃一頓飯,多久沒有聽到兒子喊她一聲“媽”,翔太的全部注意力始終都在那塊胎記上,他厭煩它,憎惡它,卻又離不開它。“如果是我就好了,如果是我的話,就能一直趴在翔太身上,他不用看見我也沒有關系的,至少,至少我能夠一直陪着他啊。”美智子總是許着這樣的願望。

十五分鐘後,眼前這塊瓷磚的小塊頑垢依舊沒有褪去,美智子非常确定,那并不是一塊原本就存在的污漬,至少昨天最後一次檢查時它還不在這裡;它就像翔太的胎記,或者說它與胎記都是荒蕪宇宙的第一顆星星,在某個時間突然爆炸了,擴散成大規模繁亂的、四處飄散又難以控制的莫名軌迹,不論美智子用了多少清潔劑,都無法将它淡化一絲半點。她拔掉一隻手套從口袋裡取出一日元的硬币,硬币在褐色的污垢上刮出一條瓷磚原本的白色痕迹,湊近鼻尖,鐵鏽中還有香煙燃燒的淡淡焦味。又是美術系的女學生在廁所抽煙了吧,或是借由煙頭将某種物品放在地上燃燒産生的痕迹,這樣的瓷磚要恢複到原來的模樣已經不可能了。美智子站起來,久蹲造成的暈眩感沖擊到神經,那塊污漬在她眼前晃動不已,從一塊結痂般的傷口化成漆黑世界中不斷閃爍的點點繁星,而翔太正失重地飄浮在繁星中向她求救。

“媽!是我……媽......”手機在她恍惚間響起,翔太的聲音從另一頭傳來,其實她沒能太确定,但隻有翔太會叫她媽媽,除了翔太,還有誰呢。她拿着硬币的手先是停在半空,指尖抖動幾下,硬币掉落到燃燒留下的焦痕中。

“翔、翔太嗎?是不是翔太?你發生什麼事了?”硬币原地旋轉幾圈後完全靜止了,整間廁所隻剩電話那頭滋滋幹擾的噪聲,“砰”,“砰砰”,還有聽起來像是重物和肉體的撞擊。

長達二十秒的時間除了捶打和翔太的悶哼,其它什麼都沒有,痛苦的哀嚎正一口、一口,哽咽地啃咬着美智子的耳朵,像突然奔湧而來的蛆蟲,從耳窩鑽進心髒,痛得她喪失了思考的能力,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喂!我說,有人在聽嗎?”一道年輕的男聲斷斷續續。

“你是誰?”美智子在腦中快速搜索兒子從小到大認識過的人,當然是指他從京大休學以前,彼時的翔太還是一個熱愛交友且積極參與戶外活動的少年,他特别喜歡籃球,中學和高校都是頗受歡迎的籃球隊員,許多女孩子會圍着他轉,男孩們也都将他當成偶像一樣崇拜;可是美智子對于帶着沙啞嗓音的聲音卻沒有任何印象,也是啊,如果不是朋友,那就隻能是仇人了。

“這麼說吧,我們也不想走到這一步,畢竟綁個人過來也太不容易了,可他欠的可太多了啊,實在沒辦法了,隻能來找你......喂!我說,輕一點,别把人打死了......”

“喂?喂?我在聽,我家翔太欠你錢了嗎?”

“可不是嗎,我們也不想這樣,這位媽媽,你說,現在該怎麼處理好呢?”那個粗犷的聲音混在捶打裡面,美智子想要略過他聽兒子有沒有說什麼話,背景卻隻是一味慘叫個不停。

“這樣啊,你是說,翔太他隻是欠了你們錢,我把錢還給你們就可以了嗎?隻要把錢還給你們,翔太就能夠回來了吧?需要多少錢呢?”美智子再三确認着對方的意圖,她撿起一日元硬币握在手裡,硬币一下子被她捏得濕漉漉的,隻是要錢的話,那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如果隻是要錢的話。

“500萬日元,不多吧?但是我手底下好多人缺這筆錢吃飯呢,真是很讓人困擾啊。”

“不,不,我會給,會給你錢的。”

“我也懶得說那麼多了,他剛剛竟然還還手,把我兄弟的臉都打腫了,醫藥費嘛我可以不跟你計較,不過你啊,要是敢讓警員或其他人知道這件事,到時害我這些兄弟吃不上飯,你兒子這輩子也别想吃了。”

“可以,好,我明白了,請你不要……”

她的話還沒說完,對方就把電話挂了,下課鐘在這時響起,幾名學生走了進來,她們繞開美智子和她腳下的污漬分别進到隔間裡。

“你還好嗎?”一名女老師路過廁所時看見美智子通紅的臉,忍不住走進來詢問狀況,而美智子的手機屏幕也在這時亮起,她想起了對方剛才說的話,匆忙收拾起清掃工具,點點頭便提着水桶離開。

一串數字附有一張照片,照片的背景很暗,一名被罩住頭、穿着深藍色上衣的男人坐在椅子上,捆綁手腳的繩子因為鏡頭的反光而明顯,在他身後有一雙正在揮舞鋁棒的手,鋁棒停下的位置在男人的後腦勺,男人身體蜷縮,完全看不見他的表情。

“明天中午十二點。” 第三則消息又傳過來,美智子努力抹去屏幕的裂紋想要将照片看仔細些,翔太身上是不是受傷了,頭罩和鞋子有沒有染血?可是她放到最大了仍然看不清,指腹還被裂紋劃了幾道口,屏幕右上角顯示再過十分鐘就要中午十二點了,也就是說她隻剩下24小時的時間去籌錢。

從前的翔太一直都是很節儉的,就連學費也幾乎是由獎學金來分攤,他第一次開口向美智子要錢是休學後的第三年,那年他瘋狂迷戀上一名來自《魔法少女小圓》世界裡叫做曉美焰的角色。曉美焰擁有一頭筆直的黑色長發,黑色的發帶箍住發梢,額前不顯淩亂的碎發蓋住了她的眉毛,紫色的雙眼加上白色的魔法少女制服,雙腿被黑絲襪包裹着,姿态端正又典雅,給人一種神秘又疏遠的感覺。翔太陸續買了關于她的所有産品,還有一個長得和她幾乎一樣的仿真玩偶。當時翔太的注意力一度被轉移,在領取貨品的時候偶爾會離開房門走動,他會和美智子聊起焰的種種,他們同樣孤獨、被世界誤解,所以經由一次次的輪回想要改變這一切,“雖然沒有成功,但是焰從來也不放棄呢。”翔太認為焰是這世上唯一能理解他的人,他甚至覺得自己隻是誤闖了錯誤的時間,現實隻是其中一次失敗的輪回罷了,一切都會有再次重來的一天。

“根本就沒有像鹿目圓那樣完美的光,要像焰一樣被世界抛棄的人,才有扭轉世界的可能啊,因為隻有我們才能看見世界的真相。”他低頭摳着發尾下面目全非的癰瘡這麼說道。

“世界的真相……是什麼?”美智子問他。

“你們就是這樣啊,一點也不能理解我說的話,你也是,爸爸也是,所有人都是,真受不了。”翔太将所有訂購來關于焰的東西一把抱起,走進房門時用力把門一踢。那陣風一定很大吧,他痛嗎?

美智子時常隔着門闆傾聽房間内部的聲音,聽他翻書,想象突然停下來的書頁是他看見了某個引起興趣的内容,聽他不知道對着哪裡自言自語,偶爾也聽他捶打鍵盤,或是發出有些邪魅的、陰森的咯咯咯的顫音,她想着兒子明明是從她身體裡剝出來的一塊肉,為什麼她卻無法得知他的心裡在想什麼,後來她又覺得那有什麼重要,隻要兒子喜歡,隻要還能聽見他傳達出來的情緒,世界的真相是什麼又有什麼關系呢。

如果知道這件事的人是翔太的爸爸,應該不要緊吧,美智子想,一天之内要拿到500萬日元着實是有些困難了,如果毫無理由,賢一是不可能一下子給她那麼多錢的。美智子躲到校園的一處樹蔭下,思量一陣才決定撥通躺在手機裡好久的電話号碼,她和号碼的主人曾經有過長達六年的戀愛甜蜜期,婚後又共同撫養出各方面都是一等一的高材生,問題就在于他們對教育孩子的理念是互相違背的:賢一認為翔太如果不一直那麼努力,那麼被淘汰是自然的,畢竟能在社會上闖出成績的,又有哪個不是高材生?他對翔太的理想要求必須是高材生中的最優等才行啊;美智子當然不這麼認為,她不想兒子被書本左右,就算他哪天決定放下書本、環遊世界,看看書本以外的地方又有何不可呢?兒子的願望就是美智子的願望,這是無庸置疑的。這種分歧在翔太開始休學那年尤其劇烈,事實證明天資聰穎的翔太,抗壓能力卻比常人更加脆弱;又過了兩年,賢一再也受不了這種烏煙瘴氣的生活,一個不出房門的兒子,和一個百般溺愛他的母親。

“你說500萬日元嗎?真是個傻女人啊,你怎麼會相信這種東西?那是不可能的,總之要我拿錢出來是絕對不可能的。”

“你怎麼能這樣說呢?翔太是你的兒子,你的兒子被綁架了,難道你不管嗎?”

“翔太?我的兒子?他會變成這樣,難道你沒有責任嗎?我不想再一直重複同樣的事情了,這些一點意義也沒有,我挂斷了。”

美智子舉着手機的手遲遲沒有放下,她站在一棵松樹下看着一隻瘦弱的松鼠正往樹上爬,它爬幾步就停下來嗅嗅樹皮或樹葉,再摳住樹幹繼續爬;兩隻體型較大的松鼠也追逐着爬到這棵樹上,它們一隻托着一隻,眼看就要超過那隻瘦小的松鼠,甚至已經撞上它毛茸茸的尾巴,小松鼠被吓了一跳,尾巴擺動失去平衡,它的爪子在樹皮上抓了幾下,兩隻松鼠一左一右地繞過它,徑直往樹上爬去了;小松鼠向下看,似乎在猶豫要跳下來還是要繼續往上。

“上去,上去啊,不要怕。”美智子伸手想要幫它,手臂刮到一旁的樹葉又把小松鼠吓了一跳,它飛快地竄到頂部的枝芽,一陣風吹來,枝葉晃動幾下就把它的身影完全藏匿住了,連尾巴都不見蹤影。美智子當下覺得,從前聰明開朗的翔太一定也是這樣被風吃掉了,她怎麼就沒來得及在翔太覺得痛苦時,伸手托住他呢?要是能很快托住他,也許他就不會變成那樣了吧,更不會上網借那麼多錢了。

不久前翔太瘋狂愛上了一個女孩,因為那女孩和翔太同樣有着逃脫世界的夢想,他們會透過屏幕聊起自己的夢想,大多都是夢想,關于如何逃離這裡、如何找到時間蟲洞等等;翔太很少說到他的過去,他曾經對美智子說,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個巨大的龐氏騙局,他拒絕償還這個世界強加給他的任務,包括讀書、工作、孝順等等,唯有擺脫這個系統,就像那些在股市裡及時撤資的聰明人一樣,他才有可能脫離出來,經由蟲洞回到那個原本存在的完美世界中,那個世界才是他真實擁有的生活。

美智子時常雙膝跪坐在翔太的門口聽,那女孩也叫做小焰,小焰的聲音清亮,甜美,時常把翔太逗得哈哈大笑,不過她的家境似乎很困難,媽媽生了病,一場長達多年的病,一直卧床不起,而弟弟出生時就智能不足,爸爸生意失敗就迷上酗酒賭博,沒有辦法了,全家靠着那名叫小焰的女孩一人支撐着。翔太為了她,原本固定的零用支出已經不夠用了,他更頻繁地向美智子伸手。

“如果你不給我錢,我們就平衡不了這個世界的生态啊,因為金錢全控制在你們上一代人身上,我們這些被世界遺棄的人獲取不到資源,什麼都沒有,我向你拿錢隻是讓一切更公平,你想想,現在世界會偏移都是因為經濟分配不均的關系,一旦軌迹平衡了,通往蟲洞的門就能夠打開,我們就能回去了,如果小焰的錢不夠,她就更難和我一起完成夢想,難道你不想幫我們嗎?”翔太每次都用美智子全然不理解的理論說服母親,面對已經捉襟見肘的存款,美智子也隻能盡量滿足他的要求,沒想到翔太最終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你好,請問哪位?”美智子撥通九州島母親的手機,古典的音樂響了許久未有人回應,她又撥打家裡的座機,五、六聲後對方接了。

“媽媽,是我,今天你都在家嗎?”這時學校已經到了午休時間,幾個同學從樹下經過要離開學校去買吃的,美智子轉身過去捂住嘴巴。

“今天嗎?在的,我當然會在了。”佐和子的語氣有些興奮,也可能是因為着急接電話的緣故,呼吸急促。

“是的,就是今天,我過去找您吧,搭新幹線過去的話,也要深夜才會到了,請您務必等等我。”美智子知道母親不信任銀行,她的錢從來不存在銀行裡,就算有存款,這麼大筆的金額,銀行也不會讓老人擅自把錢取走的,那需要很多繁雜的手續,無論如何她都必須親自去一趟才行了。

美智子和學校提前告假,回到家中把存款簿取了,賬戶裡存下的比她預想的多,還有35萬元左右,這些年為了幫助翔太找回自信回到正軌,美智子能花的都花了,清潔工每小時最多也就1200日元,可是正常的工作又無法時常陪在翔太身邊。她在離開前走到翔太的房門口,貼近去聽,裡面一點聲音也沒有,沒有兒子的鼾聲,也沒有兒子敲鍵盤或翻書的聲音,她緩緩打開門。

“有風吹進來了。”往往美智子企圖打開房門要與兒子說話,他都會這樣大叫着,傷口就要好的時候,又會被他摳出幾個帶血的小洞,一絲微風都讓他難以忍受;可是今天的房裡沒有傳出兒子憤怒的聲音,窗戶鎖得緊緊,縫隙都被黑色的膠帶黏住,連陽光都隻能透進來一點,幾束光影在床上鋪出幽暗的線條,空氣中有種封閉許久的滞重感,這種感覺和涼薄的黴味在開門時一齊撲到美智子身上,她差點就喘不上氣。

翔太常坐的那張椅子沒有人,床上也隻有泛黃發黑的焰的玩偶,棉被窩成一個橢圓,計算機的屏幕黑漆漆的,裡面隻有美智子穿着綠色的工作服、發髻淩亂蓬松的身影。她走向桌子,将桌面的漫畫還有因不斷修改畫線、紙張都劃破了的研究整齊疊到一起,因為這是一間風都進不來的房間,所以它們表面隻覆上一層不算太厚的灰,手指在桌上還是能留下光亮的劃痕。床邊的水杯已經幹了,玻璃杯内側有一顆顆圓形的白色水痕,衣櫃的門半掩,幾件衣服許久沒有動過了,皮外套幹裂掉屑,攤在床上的衣料皺折怎麼甩都恢複不了原來平坦的樣子。時鐘指向兩點,美智子不确定是下午兩點還是淩晨兩點,時鐘停止的時候,兒子正在做什麼呢?是正在和小焰聊天,在重寫研究他的學術成果,還是這正是他被綁架的時間、是綁匪刻意讓時鐘做下的可怕記号呢。

“有風吹進來了。”她聽見了,兒子的聲音也被封存在房間裡,當一陣風從房門外吹進來時,美智子又聽見翔太不耐的口氣,像是埋在牆壁裡一樣,聲音很遠又很近,朦胧又清晰。她下意識把房門關上,站在陰暗的光線當中,讓陽光淺淺的線條刻在身上,此時沒有人叫她出去,也沒有人咆哮或歎息,隻有那道聲音還在牆壁裡回蕩,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遠。

美智子在靜止的時間裡縮小成那塊胎記,整個房間就是翔太的身體,而她站在這裡,聞到兒子皮膚裡滲出的汗水,感受他說話時耳垂和發際的上下晃動,他撓抓時指腹的溫度因為出汗有些冰涼,還有在指腹上旋轉的粗糙紋理,指甲縫裡的墨水污垢也通過磨擦沾黏到美智子的身上;在這座房間裡,美智子才覺得自己已經是翔太的一部分了,她進入了翔太生活的正中心,現在她可以在這裡自由走動,翻閱翔太的東西,蜷縮進被窩感受他留下來的溫度、他的味道,和他的毛發睡在一起。

美智子在心裡下定決心,她一定不會成為讓兒子感到困擾和疼痛的胎記,她會與他共存,不吵不鬧地陪兒子做他想做的事情,陪他一起尋找那個——世界的真相?總之他們可以一起離開這裡,進入時間蟲洞,到達一個完美的生活當中,她不介意和他喜歡的女孩一起,她也會對小焰好的,隻要能讓她永遠作為一塊胎記與兒子待在一起。

“有風吹進來了。”聲音幾乎要聽不見了,但美智子還是能感受出其中催促的口氣,翔太所在的地方想必有風正灌進去吧,她不能再猶豫了,得趕緊到福岡找到母親,拿到拯救他出來的錢才行啊。

“情況怎麼樣了?”出門前電話響了,是翔太的爸爸。

“你是打過來取笑我們的嗎?如果你無法幫忙,那請不要影響到我的時間。”

“錢我不是沒有,但若是為了翔太……你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美智子,不可能的。”賢一欲言又止,歎了口氣。

“那麼你打來的目的是什麼呢?就為了再一次告訴我不可能嗎?”美智子聽出打電話來的不是希望,而是再一次的拒絕,她就難忍心中的憤怒,左手死死摳着翔太的桌角。

“你是親眼見到了翔太、聽到他的聲音、看見他被綁架了嗎?美智子,你能不能冷靜一點,如果你缺錢,告訴我需要多少就是了,不用……”

美智子沒有聽他說完就把電話挂上了,她怎麼可能連自己兒子的聲音都認不出來,怎麼可能呢?賢一隻是在找借口安慰他自己罷了,這麼多年,他除了經濟上的偶爾支持,幾乎完全放棄了他們母子,他甚至難以對人說道他有一個兒子,難道高材生是兒子,被學校否定的就不是兒子嗎?她認同翔太說的“世界是不平衡的”這種說法,這個世界不應該是一面傾倒的,而賢一更不應該抛下他們,毫不留情去選擇站在傾斜的那面。

下午三點美智子搭上去往博多站的新幹線,八點再換乘巴士,回到老家時已經快要晚上十一點了。房子裡幹幹淨淨,畢竟父母親本來就是很節約的人,他們沒有電視,靠一台收音機就能度過一整天,吃得也很清淡,冰箱裡沒有塞得滿當當的食物。父親去世那年賢一還問過母親,願不願意到東京來同住,母親是舍不得的,整間屋子都是與她共處五十年的丈夫的痕迹,還有美智子小時候生活過的氣息,庭院裡的梧桐樹還是她和爸爸一起種下的,那個時候的小樹苗早就長成了參天大樹,葉片寬大,每吹過一陣風,葉子就會飄落下來一片,但是很快又會長出新的。美智子的房間自從她出嫁就沒有動過,和翔太的房間一樣,一種因塵封靜止的壓迫感在她開門時朝房外沖來。

“來,我把晚餐加熱一下就可以吃了,你一定餓了吧?”母親招呼她到暖桌前坐下,美智子脫掉身上的外套,看見爐子上有一鍋正在加熱的荞麥面。

“今天吃熱的荞麥面嗎?”脫下外套後美智子先走到父親遺像前行跪禮,再回到暖桌前坐下。

“啊,荞麥面啊,那是為了你來才準備的,我們好久沒有一起吃荞麥面了,難道你不是因為這樣才來的嗎?”

“你是說我嗎?為了吃荞麥面來的?”

“當然啊,你記得嗎?這種時候一定要吃熱的,祝福才會成真,這還是你告訴我的呢,”母親把爐子關了,将整鍋的面端上桌。“總之啊,謝謝你長途趕來幫我過生日,美智。”

“你說生日啊,不是的……哦,是,是的……”美智子慌亂整理垂到眼前的頭發,低下頭掩蓋表情的不自然,佐和子很快捕捉到女兒的尴尬,盛了一碗面輕輕放到她面前。

“說吧,怎麼會突然想回來了呢?”母親跪坐下來,兩隻手掌貼在大腿上,那一瞬間美智子看見母親突然垂下的眼皮,瞳孔的光芒黯淡,揚起的嘴角也收起了一秒鐘,就一秒鐘,很快母親又回到從前那樣,看向美智子的目光中,慈祥柔軟得都能滲出水來。

“其實是為了翔太的事,那孩子也真是……”美智子将兒子的狀況,還有她接到的電話都說了出來,不過沒有提到照片上翔太似乎在挨打的事情,她不想母親和自己一樣擔心。

“你是說……翔太嗎?這怎麼可能呢。”

“當然是真的,我實在沒有辦法了,賢一也不願意幫我,我隻能來找您了,求您了媽媽,日後我一定會把錢還給您的。”美智子将筷子合在兩掌之間,對着母親請求。

佐和子把手撐到暖桌上,湊近到美智子面前要确認她是不是在開玩笑,當她感受到美智子是多麼嚴肅認真後,摸了摸為今晚特地穿上的和服領口,兩人就這樣保持了幾分鐘的沉默,鍋子裡不斷冒出的熱氣阻隔在兩人之間,把母女的臉蒸得通紅,額頭也被熱出汗珠。

“這樣啊,我知道了,現在這麼晚了,你在家裡睡一晚,房間每周我都有打掃呢,這件事明天早上再說吧。”佐和子也為自己盛了一碗面。

“那麼,我開動了。”兩人繼續沉默地吃了起來。

吃完後佐和子打開收音機,依舊是她喜歡的播放日本民謠的頻道,她拿了幾顆橘子給美智子,一個人收拾起鍋碗到廚房忙碌起來。

暖桌上還有美智子小時候亂畫的塗鴉,有星星月亮,也有花朵樹木,還有簡單幾筆的爸媽和小孩,他們站在太陽下面,身邊是從前養的名叫虎丸的秋田犬,虎丸的屍骨現在應該還在梧桐樹根部的土壤裡靜靜沉睡,當時父親告訴她,死亡是生命的常态,它不是永别,而是為了下一次能更美好遇見的一種儀式,美智子在長大後自然就把這句話忘掉了,現在她又想起來,爸爸說的當然不是真的,她早就知道虎丸不可能再回來,死亡就是永别,她想這也是這個世界的真相。

母親和小時候一樣,穿着圍裙背對她在流理台前洗着碗,嘴裡配合收音機傳出的民謠在歌唱。在她的印象中,母親的頭發曾經很長,随着她的成長、活動量變大,母親的家務量也就越來越多,而她的長發也在逐年變短,“因為這樣做事比較方便嘛。”母親說。現在的母親已經沒有那麼繁重的家務要做,但是她卻沒有再把長發留回來,從身後看,脖頸和肩膀線條一覽無遺,肩膀寬厚,接近脖頸處有些贅肉,她把洗好的碗努力湊近眼前,要确定沒有一點點髒污留在上面,然後再用布擦幹,放到旁邊的架台上。

“媽媽,真是對不起啊,生日快樂。”美智子對母親的背影說道。

“吃啊,快把橘子吃了,時令正好,現在的橘子可是很甜的哦。”佐和子用袖子抹掉臉上的汗,回頭看向美智子的側臉露出微笑。

美智子吃了一瓣,橘子真的很甜,她放下手裡的想為母親也剝一顆,剝到一半母親也走過來,接過她手裡的橘子坐下來繼續剝着。

“美智啊,你記得小時候住在附近的叫做小舞的女孩嗎?很可愛的女孩子哦,你們常常在一起玩,偶爾還會一起對大人惡作劇,而且啊,她也和你一樣愛吃橘子呢。”佐和子很快剝好一顆橘子,将它放在美智子面前,又拿起一顆繼續剝着。

“我記得,她不是在築後川淹死了嗎,你們過了好久才敢告訴我這件事,我當時難過極了。”美智子有些哀傷,她當然記得總是綁着兩條馬尾辮的女孩,那幾乎是她當時唯一的朋友了。

“那你記得她死了以後,其實有個小插曲嗎?就是小舞剛離開的那段時間,我和你爸爸都非常擔心你,因為你完全不能接受,還是每天拿着珍貴的玩具出門說要和她一起玩,我們偷偷跟在你背後,發現你把那些玩具放在公園的地上,一個人蹲下來,對着身旁自言自語,我好幾次想要過去叫你,你爸爸卻說你看起來很開心,讓你開心總比讓你傷心好,而且當時看來也沒有危險性,我們就随你去了。

“後來小舞不隻是和你出現在公園,你還把她帶來了家裡,在房間和她遊戲、嬉鬧,我們曾經買過很多的玩偶想要讓它們代替小舞,吸引你的注意力,但是你卻把那些玩偶和小舞一起分享,你們還會一起替玩偶取名呢。

“接下來你幾乎把小舞鎖在自己身邊了,不隻是在房間裡,就連和我們吃飯時你也帶着她,在餐桌會夾菜到一邊的桌上,還為她盛飯,我買給你穿的、用的,你會要求我也要買她一份,說你們要穿一樣的洋裝,穿一樣的鞋子,就連你上小學時的老師都打電話回來,說你不對勁,老是對着空氣在說話。

“後來呢,我想想,大概就是從撿到虎丸那天開始,你的注意力似乎轉移了,虎丸用了一段時間代替了你心中小舞的位置,你也不再是小舞啊、小舞的叫喚,而是提到虎丸的次數越來越多了。”

佐和子說到這裡,伸手去觸摸女兒畫在暖桌上的虎丸,現實的它就和塗鴉一樣吐着長長的舌頭,笑着的眼睛永遠眯成一條縫,尾巴也像螺旋槳一樣快轉個不停。

“這樣啊,我真的是這樣嗎?真是太奇怪了啊,現在說起來,其實我對失去小舞的痛苦已經記不太清了,硬要說的話,似乎隻有‘難過’足以去形容我當時的感受,但是我卻深刻地記得虎丸被車撞到的時候呢,我記得我傷心得都呼吸不了了,哭了好久好久,還不讓爸爸把它埋在土裡,說它會呼吸不到空氣……會這樣難道不是因為我愛虎丸比愛小舞更多嗎?”美智子回頭看向窗外的梧桐,她對小舞曾經和她共同存在這個家的記憶幾乎是完全沒有。

“究竟是遺忘對方離開的事實才是愛,還是接受對方的離開才是愛呢?我相信你對小舞的愛一定不寡于對虎丸的,不管你記不記得他們的死亡、有沒有為他們流下眼淚,都是你紀念的方式啊。你爸爸走的時候,我幾乎是一下子就接受了,可是不能說我不愛他呀,而是我知道我還有你,還有自己的生活要過,你爸爸總說我過度溺愛你了,在那段時間,我幾乎是任你予取予求,但是,那也是因為他和我說過甯願你快樂也不要你難過嘛。”佐和子伸手把美智子額前的劉海塞到耳後,接着又把一顆剝好的橘子遞給她。

“媽媽,你怎麼在生日的時候和我說這些生啊、死的呢,隻要翔太回來,我就很快樂,當然我也希望你和翔太都快樂,可是你會幫我的,對嗎,媽媽?”

“我知道了,就是好久沒看見你了,才會莫名想起來你小時候那些有趣的事吧,你快吃,吃完早點睡吧。”佐和子原本高昂的語氣又平緩下來,她低頭把盛放橘子的空盤拿進廚房,而後就進到房間裡面,美智子在進房前聽見她似乎正在和誰通電話,母親聲音很小,她聽不清,隻是站在門口,向她詢問最近的銀行,随後也回到她小時候住的房間裡休息了。

美智子緊張得沒法沒合眼,她不敢打開手機,但腦海裡全是翔太挨打的畫面,他們有讓他喝水、有喂他吃東西嗎?母親剛剛會不會正是打去報警呢?她戰戰兢兢熬到早晨四點,忍不住睡了過去,六點時被一封匿名簡訊驚醒,昨天坐在椅子上的翔太穿着同樣的上衣褲子,衣服上卻沾滿暗紅色的液體,他在地上蜷縮成一團,看起來受了嚴重的傷。

“剩下六個小時,你知道後果。”随着照片寄來的隻有短短一句,美智子很快換好衣服走到客廳。

桌上放着米飯和味噌湯,一盤烤魚,裝有現金的行李帆布袋就放在暖桌邊,連通庭院的門是拉開的,早晨冰涼的空氣從庭院傳進屋子裡,但是湯和米飯仍然冒着溫暖的熱氣。母親隻有留下一張字條,不知道去了哪裡。

“隻要能讓你快樂起來,媽媽會一直站在你這邊的,謝謝你來陪我過生日。”

美智子一口口吃着母親為她做的早餐,母親還記得她早上最喜歡吃烤魚,但是昨晚她并沒有看見冰箱裡有魚,應該是母親一早去市場買回來的吧。吃完飯後她清理了碗盤,雙手抱着母親留給她的錢離開家門,來到銀行門口才想起距離營業還有一個小時,美智子抱着一箱的現金,她覺得路過的每個人都在看她,她害怕錢被搶走了,但是她又想銀行附近應該是最安全的地方,畢竟這裡時常都有警員在巡邏,想到這她安心找個台階坐下,暗自數着紅綠燈的秒數,看着馬路越來越多出門買菜、上班、上課的人群。

“媽媽,你的夢想是什麼呢?”翔太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問過美智子這樣的問題,當時他們正手拉着手等待馬路那頭的小綠人出現,翔太戴着學校的橘色遮陽帽,他必須把頭擡得很高,陽光把眼睛照得眯眯的才能夠看見媽媽的樣子。

“我的夢想,就是希望你能平安長大,然後一直都快快樂樂的啊。”美智子記得這是母親的回答,似乎正是走在這條路上,美智子的舌頭被黏在她迫不及待拆開的冰棒上,她以為舌頭要被拔下來了,就在馬路中央,她眼眶含着淚讓母親救她。

多年後,美智子也是這樣回答翔太的,她想就算再過二十年,三十年,這都會是她唯一的夢想。

八點半,銀行的鐵門還沒完全拉開,美智子就抱着現金彎身進到門裡,她很快找到最近的櫃台,把現金從提箱裡一疊一疊拿出來,因為過于顫抖,好幾次現金整疊掉到了地上,櫃員站起來,用眼神示意一旁的保安人員來幫忙,保安替她撿起錢,問清她的來意。

“這些,這裡是500萬日元,請您确認一下,我找……我找找那人給我的賬戶号碼……”

“那人?這位女士,請問這些錢是要交給誰的嗎?”美智子發現說漏了嘴,搖着頭結結巴巴,說不出話。她彎下腰,把那些紙鈔陸續擺滿櫃台,疊得高高的,又有幾疊被推到地上,她去撿,起身看櫃員仍然沒有伸手拿錢,又從包裡掏出手機,要找到對方傳給他的賬戶訊息。

“這,給,您幫幫我吧,500萬日元,請幫我轉到這個賬戶。”美智子要在一張便條紙寫下對方給她的号碼,她每抄兩個數字就要對照屏幕确認一次,手機要拿得很遠才能看清,而保安也在這時候看見屏幕上的訊息和照片。

“女士,這是詐騙的高發情況,特别是針對您這樣的婦女,還有老人,您可千萬不能按照指示給錢啊。”保安在一旁提醒。

“胡說什麼呢,我兒子是真的不見了,他被人給綁走了,不讓我彙錢,你能對我兒子的生命負責嗎?”美智子将便條紙塞進窗口,年輕的女櫃員拿起紙條搖了搖頭,撥通内線請駐守的警員前來。

“請你快一點,就要沒有時間了,翔太被他們打得很慘,他最怕痛了,你看,這是真的。”美智子将手機貼在透明的隔窗,另一隻手不停敲打着窗台。

“很抱歉女士,我們不可能協助您彙款給罪犯,您的家人呢?沒有人陪您嗎?”櫃員對着美智子點頭道歉,警員也來到現場,他接過美智子的手機,看了一眼就把屏幕關上了。

“女士不好意思,這是危險的犯罪行為,我可以用警察的身份向你保證,你的兒子一定沒有被綁架。”

“那麼你說,我兒子去了哪?他也沒有在家,他……他不可能不在家的啊,除了被綁架,他還能去哪裡?他哪裡也不會去的。”進到銀行裡的人無一不把視線放在美智子這群人身上,大家都帶着狐疑又充滿好奇的眼神。

“聽好了女士,您的兒子如果失蹤了可以申報給我們由失蹤案件來處理,您這樣妄自相信來路不明的訊息,是不……”警員按下美智子因激動而揮動的雙手,輕聲對她說道。

手機來電打斷了警員的話,賢一的名字與全家的合影顯示在屏幕上方,美智子二話不說按下接聽。

“這下你高興了嗎?連銀行和警察都不願意幫我贖回兒子,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美智子,你已經在銀行了嗎?聽我說,翔太已經找到了,我正跟他在一起呢,你回來吧,回到東京你就會知道了。”

“你說的是真的嗎?你說翔太已經回來了?他還好嗎?受傷得嚴不嚴重?”美智子不斷按着手機側邊的音量鍵,盡管音量已經是最大了,她還是想确認耳朵裡聽到的内容沒有錯。

“先不多說了,你在銀行吧?把手機拿給櫃台,快拿給櫃台,讓我和他說。”

美智子把手機穿過窗戶給了年輕的女櫃員,她則被警員帶到一邊的座位,保安人員遞給她一杯熱茶。她呆坐在位子上,電話裡賢一什麼也不肯多說,讓她不知道翔太的人身是否安全,如果翔太受了很重的傷,正躺在醫院裡,那她說什麼也不會原諒自己的。櫃員皺眉和賢一說了幾句便挂上電話,和保安一同将500萬日元放回行李袋中,并且将此事通報所有銀行備案,不允許她在今日内再進行所有可疑的彙款操作。美智子抱着他們送還的錢,在警員的護送下搭乘巴士。

前往新幹線的巴士門才剛打開,車裡的空調涼氣對着美智子撲面而來,她一陣暈眩,呆在原地打了個寒顫,這一定是翔太在提醒她,媽媽,請别抛下我啊。

“不對,賢一可能是騙我的,他可能在騙我,我求求你了,他們會讓他死掉的,我兒子會死掉的,你們怎麼就是不相信我呢?”她噗通一聲跪在警員面前,哀求着拉住他的袖子。

“我們已經開始追查可疑線索,接下來的事請交給我,他們不會再來找你了,拿好錢回去吧,女士,我是警察,我的責任是保護你們,不可能害你們的。”警員堅持讓她進到巴士,并且站在原地等待巴士開駛。

就算警員是這麼說,臨近中午時美智子還是緊張到心髒都要嘔出來了,車廂裡出現任何聲響她就會打開手機查看,手機被她死死握在手裡,手心、額頭、胸口在初冬的列車中溢出汗水,這裡悶熱異常,翔太不在身邊的日子她也沒有了空氣,她覺得她就要害怕到死去了,怎麼可能呢,為什麼會是翔太遇上這種事,如果警員是錯的呢?辦錯案的事情不是常有嗎?她怎麼就那麼笨去相信他們呢,翔太啊,真是抱歉,媽媽真是太愚蠢了。

可是美智子确實沒有再收到任何訊息,她反複把屏幕打開确認有沒有電,有沒有訊号,是不是因為進了山洞,所以她漏掉了什麼呢;她又想,會不會自己早已被跟上了,他們看着她走進銀行、知道她已經對警員說出這件事了,接着他們直接就把翔太撕票了,撕票就是殺掉啊!這種機率和警員辦錯案的機率是差不多高的吧,接下來她會收到翔太被扔進排水溝的樣子,他俯面趴在泥水裡,可能還活着時就被丢下去了,但是他手腳全被白色的繩子反綁住了啊,或是翔太的一根手指、一截舌頭、一顆......耳朵......

十二點一過,簡訊的通知音量咚咚兩聲大響,美智子“啊”了一聲幾乎從椅子彈開,她緊緊閉上眼睛,果然是這樣嗎,真的來了,十二點就是翔太的死亡時間,他們真的那麼做了,他們用行動證明了給她看,會傳些什麼樣的内容過來呢?美智子呆在那裡,緊閉的眼睛裡滲出淚滴,她嘴巴張得大大的,呃,啊,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更不敢朝着屏幕去看,是她和銀行那些共犯一起殺死了翔太,是她親手殺死了翔太啊。

“這是你的孩子嗎?真是可愛啊,我的孩子明年也要這麼大了。”身邊的女人沒有發現美智子奇怪的反應,隻是盯着她手裡的屏幕贊歎。

“啊?孩子嗎?”美智子拿起屏幕,那是翔太幼兒園畢業時全家一起拍的照片,照片已經非常舊了,有泛黃的皺折,鏡頭也有些模糊,翔太戴着高高的帽子,手裡拿着幼兒園為他們準備的證書,他咧起嘴笑得很開心;美智子和賢一站在翔太左右,那個時候,兒子還沒有那麼多作業要做,他的人生才正要從這裡開始,照片裡的三人都不知道以後這個家會面臨什麼。

“你看,是不是沒有再接到電話了?翔太很安全,放心吧。我找到的這張照片,多珍貴啊。”賢一傳了一則訊息過來,隻有他的訊息,沒有其他人的,美智子捏緊手機的手緩緩放松,屏幕的裂紋剛好蓋住翔太的額頭,她把畫面縮小,又放大,再縮小一點,才讓裂紋離開了他可愛的臉蛋。

強大的倦意在美智子松懈那刻撲襲她全身,一滴眼淚滴在翔太拿着證書的手上。美智子昏睡過去,她來到翔太那間風都進不去的房間,轉開門把,翔太一如既往坐在那張椅子上,電腦和桌子都是他正在學習的東西,窗戶是半開的,夜晚的風很涼爽。翔太的發尾被風吹開,露出脖子下面那塊胎記,胎記沒有結痂,還是那片有涼風吹過的美麗湖泊,在發尾的搖曳下發出暗紅色的光。“痛嗎?”美智子心裡想問,但是一開口卻變成了“餓嗎?”

“媽,我找到重啟世界的辦法了。”翔太轉頭,和照片一樣咧起嘴巴。

“真的啊?那真是太好了。”美智子就知道兒子能夠讓她驕傲。

“媽,不要哭了,這個世界是假的、不現實的,讓我走吧。”翔太把桌上的資料疊來敲了兩下,和他從前完成報告準備遞交出去那樣。他站起身,一陣風又從窗外吹進來,列車的門哔哔幾聲被打開,名古屋到了,旁邊的女人見她睜眼,和她笑着說再見,拿着行李步下車廂。

美智子抱在懷裡的錢袋還安然無恙,可是兒子說要走,他要走去哪裡呢?是他所謂的完美世界中嗎?美智子又焦急起來,還有兩站就到東京了,她點開屏幕,賢一在她熟睡時又發了好幾張照片。

那是翔太高校時的籃球比賽,他雙腳離地呈跳躍狀,頭發飄在空中,一顆籃球在他和球筐之間旋轉,美智子不記得這張照片了,等遇到兒子,她要問他那顆球後來投進了沒有,兒子那麼厲害,一定是投進去了啊。

“不記得了吧,那天你重感冒,這場比賽可是我一個人去的喲,我們的兒子多帥,是吧,那時候一切都是多麼美好啊。”賢一在訊息中寫道。後面還有好多張翔太的照片,許多美智子一點印象都沒有。

翔太第一次學煮面,那天是她的生日啊,是她離家後第一次吃到熱的荞麥面,一下班兒子就把一鍋熱熱的湯面放到桌子上了,旁邊還有一張祝福的小卡片。照片中翔太一手拿着一把荞麥面,另一手認真翻閱着菜譜,鍋子裡冒出熱氣,原來那天的荞麥面是翔太這麼努力研究出來的啊。

下一張的美智坐在副駕駛,幼兒園還不到的翔太被她抱在懷裡,美智子的側臉靠在翔太頭上,兩個人嘴巴都開開的,睡得很沉,再過不久,他們就會被賢一買來的速食漢堡香氣叫醒了,那是翔太就快要上幼兒園的時候,賢一認為以後全家一起出門的機會将越來越少,才策劃了這場自駕旅遊。

接下來幾張都是美智子和翔太不經意間的合照,大多時候他們都沒有看鏡頭,卻始終被鏡頭追趕着,有雙大手在她不知道的時候一直記錄翔太的成長生活,也記錄母子倆日常的互動,從翔太一出生,到他休學前,幾乎每個階段都沒有落下過。

這些照片都好舊了啊,美智子一張張翻着,她記得翔太戴過的每頂帽子,也記得那雙鞋是在哪個商場買的,還有這張,外套還是翔太自己存了好久的零用錢.....

東京的天空還沒有黑,這裡似乎下過一場雨,空氣裡還有濕濕黏黏的氣味,美智子站在東京站的出口,抱着行李袋仰頭朝天,那裡有一道即将要消失的彩虹,許多顔色已經看不見了,一點點綠和粉,和透出雲層的晚霞連成一道淡淡的光影弧線。

賢一就站在那道彩虹下面,茂密的黑發已經變成銀色的,他還是穿着拘謹的黑西裝和白襯衫,打上一條深灰色的領帶,他走向美智子,想接過她緊抓在手裡厚重的提袋,美智子把提袋拽到懷裡不肯放手,翔太沒有和他一起來。

美智子抵達時,佐和子正佝偻着擦拭翔太的相片,那張最大的、笑得最燦爛的照片,印象中那是翔太最後一次入鏡了,将近30歲的他臉上稚氣全無,但那天他卻憨笑着要媽媽替他跟曉美焰的圖卡一起拍張照片,說要寄到網上去參加活動,他的口氣和十歲、二十歲時的翔太沒有不同,隻是身材胖了不少,頭發也稀疏很多。微風吹過,花朵的香氣順着風飄到每個角落,佐和子穿着十年前美智子買給她的羽絨外套,背對女兒蹲在鮮花和草叢中。

“剛好500萬,看我為翔太準備的新家,對你的要求也是一種交代了吧。”賢一開口。

“你說什麼呢?媽媽也在這裡嗎......”美智子還是緊緊抱着錢袋,她歪着頭,試圖要理解賢一說的内容。

“這塊地我和他外婆很早就商量好了,因為這裡能俯看到東京的家,可是畢竟這件事還是希望你能一起參與啊,翔太一定也是這麼想的。”賢一搭着美智子的肩往前走在草地上,他走得很慢,一邊走,一邊說。

“參與什麼?你不是帶我來找翔太的嗎?”美智子抓着錢袋的手開始顫抖,她是不是被騙了呢,到底誰說的話才是真的。

“翔太可是一直待在塔櫃裡等你到來呢,呼吸不到新鮮空氣可是不行的喲,”賢一帶着美智子走到她母親身後定住。“這裡的空氣好多了,他也會感覺自由的,”

“對不起呀,這幾年,我試過跟你溝通,但隻要我一提到翔太不在了,你就不肯和我交流,甚至還會傷害自己,你隻想完全活在一個隻有你跟他的世界中,因為你不相信我們,所以我才會在電話裡說不想再讨論這事了。”

“我完全不懂你說的,翔太到底在哪裡?”

“美智,看看你自己,翔太在這,還有在這啊。”賢一先指着那張照片,又抓起美智子的手腕到她眼前。

美智子看見手腕早已經成疤的傷口,“有風吹進來了。”那幾年她總是聽見翔太這麼說,每一次她開門,翔太就會這樣對她吼,她的任務就是幫小翔太擋風,擋住任何疼痛,她是真的聽見了。

美智子擡頭,又看見照片中兒子那張憨厚的笑臉,她當然記得,那天他有多高興啊,為了拍照,他把一件好多年沒有穿過的黃色t恤拿出來,說穿得鮮豔,更上鏡一些,那件衣服和賢一傳來的每張照片一樣,她記得它們都是如何被放在翔太的衣櫃,也記得翔太對所有衣服的喜好或厭惡。想到這裡美智子又拿出手機,快速翻到垂頭坐在昏暗燈光中的翔太,那件衣服和鞋子,她沒有看過,她從未看過翔太有那種款式的衣服,翔太甚至不喜歡藍色,他又怎麼會有一件藍色的衣服。

藤澤翔太,那可是他們花了好幾個月才決定的名字,現在已經被刻在僵硬冰冷的石碑上,在照片下方,這張照片才是兒子,手機裡渾身是血的人不是她的兒子,那不是她兒子。

“這個世界是假的,不現實的。”翔太是在電腦上打出這幾個字後離開的,連續三天沒有進食的兒子開始腐爛,她推開門,風将他身體的味道吹了出來。

“沒事的,美智,都過去了,翔太早已經沒有痛苦了,你看看,賢一選的這個位置多美,多好啊!”佐和子站起來,不知不覺間抱着她腰身撒嬌的女孩,個頭已經高出她一個頭,白頭發也冒得要跟自己一樣多了。

“兩年了,美智你辛苦了,辛苦了,但媽媽實在不想你一直苦下去啊,我再活又有多少時間呢?隻求有生之年,還有機會看到你恢複快樂的笑容罷了。”

她和兒子一起睡了兩天,賢一才趕來,那兩天她的心早已經腐爛,腐爛成由兒子化作的黑洞,而她是生在洞裡唯一的瘡。不如就這樣一起爛掉吧,能一起爛掉就好了啊。那段時間她總是這麼渴望。後來兒子回來了,跟着他回來的隻剩下那句話,“有風吹進來了。”于是,世界重啟了,她想。

翔太,你告訴媽媽,他們在騙我嗎,但是,他們為什麼會騙我呢,你是真的走了,還走得那麼遠、那麼久嗎?另外一個世界,風大了怎麼辦?風大了你可是會很疼呢。

翔太的爺爺奶奶也從遠方走來,兩個老人彎腰攙扶着對方,風吹過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長在草地上。美智子看着遠從北海道趕來的老人,還有福岡的媽媽,她不是第一次為了兒子哭泣,卻是第一次因為兒子的死亡哭泣;母親說,接受或者遺忘,都是愛。對不起啊,翔太,現在我好像......我是不是,是不是不得不承認你已經離開了啊,如果我承認了,你會怪媽媽嗎?會嗎?

美智子松開手,終于願意把抱在懷裡的錢袋放下。

回到家裡,她打開翔太房裡所有的窗,牆壁裡沒有再傳出任何聲音,任憑風怎麼吹,他都沒說一句。她知道明天早上,溫暖的晨光會從窗戶照進來,不被任何膠帶阻擋,風也會,帶着外頭的花草芳香,冰冰的,柔柔的,不會痛的。

和從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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