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三點三十三以後·第十章》
饑餓仍然是每個人類需要解決的問題……河岸上,天好像亮了,地好像熱了起來。陽光刺進我不情願睜開的雙眼,朦朦胧胧當中,我簡單的梳理了昨晚的夢。有跳樓自殺的遊蓬、有上吊自殺的嶽父嶽母、有昏迷暈倒的她。
這些往事都如潮水在我腦海裡過了一圈,刺激得内心無比茫然。
可陽光的威力太過于強大,它把我從悲觀的氛圍裡解脫了出來。我開始感受自己睡在什麼樣的床上。是昨晚的草坪?不對,沒那麼刺癢。是昨晚的鵝卵石沙灘?不對,沒那麼硌骨頭。相反我後背躺住的地方,柔軟,幹燥,還有股洗衣粉和着海水的味道。
頭頂上有冰涼的風吹了過來,可我其他肢體卻感受不到冰冷。
這是怎麼回事?
我睜開眼睛,但是為躲避刺眼的光,我使用腰部的力量,強行扛起沉重的腦袋,側着坐起來背對向陽的位置,陽光曬過我的背,像女人的胸部趴在我後背般溫暖,還無壓迫感,一整個兒舒服、幹爽。
等我神志完全清醒後,發現我右側坐了個人的背影,同我一個姿勢躲避着陽光,我倆貌似處在某個橋洞下的陽與陰的交界處。附近排列了幾張木床,四周堆積着各類生活用具。洗臉盆、水桶、晾衣架、幾袋大包的而且肯定是雜牌的薰衣草味的洗衣粉、香皂、硫磺皂、幾個花色不一的蛇皮口袋、以及煤氣罐和爐竈。一條細長的鏽鐵絲,從我背後向右拉出十幾米遠。挂滿了紅白黑灰的衣物,男的多,女的少。
盡管我肚子有些餓,嗓子有些幹,但我還是準備問一問背對着我的人:“你是誰?我怎麼在這裡……”
聽見我醒了,他轉過身來。我死去的記憶猛地複活了,頭發比泡面還卷還長的那個真正的流浪漢。隻是他的眼神比年輕時更加堅毅和不屈,甚至略帶幾分不屑。我完全沒想到這個東西居然還活着,從我小學時他就在這座城市流浪,現在我都是一個中年人了,難以想象他多大歲數了。
“你昨晚睡在河灘上,我出去尿尿差點被你絆倒。”他口氣依舊帶幾分戲谑,可音色比年輕時要粗粝些。
“是你把我帶到這裡?”
“臭小子,别以為我不記得,當年你一把口水吐到了我鞋子上,我還沒找你算賬呐!”他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轉移了話題。
可經他這麼一說,我昔日印象更加深刻了。
“你有吃的嗎?”我自以為有些恬不知恥,但我肚子真的很餓。我才看過手上的表,已經10點過了,往常我七點二十就吃過了地鐵站門口買的面包或者一碗豬肝粉。
他從一個紙袋子裡掏出兩塊肉幹丢到了我腳跟前。我不确定是牛肉的還是其他什麼肉,但我還是義無反顧的撿起來,拍了拍灰,塞進了我幹巴巴的嘴裡。口腔受了香料的誘惑,立刻分泌出口水,和嘴裡每塊的肌肉配合下努力分解幹硬的肉。
他看我咽的困難,給我遞上一罐啤酒。
我搖搖頭說不喝酒。
他聽了後,先是把伸直舉着啤酒的手,往自己胸口收了一收,讓大臂和小臂呈九十度,緊接着眼角的皺紋不自覺的夾緊,張大嘴巴放聲的笑了出來。“我說。你們這些有錢人還真是搞笑。”他眼角笑出了眼淚,“當年你喝的爛醉,走在大街上拿酒瓶子砸我的時候,可不是這般清醒呐!”
他這一說,我更是無地自容。他一個陌生的流浪漢,居然都還記得十八年前的事情,肯定是我給他的傷害太過分了。
“十分對不起,當時我倆心情太不好了。”
“哈哈!我說。我知道你的事兒,糊塗蟲一個。我在報紙上看到過關于你的報道,标題我都還記得,叫什麼——為妻還債,盜刷父母天價财産。”說完他笑的更大聲了。
隻是我不理解他憑什麼要笑。
“你是要我……把這灌酒,舉到晚上嗎?”
我接過了酒,卻沒有拉開扣環,我向來不喝啤酒和烈性酒,隻喝紅酒。
“你多大歲數了?”
“你家二樓裝玻璃的時候,我還是個有媽媽的10歲男孩。”
這麼說他50多了?可他面龐除了胡須多的整齊,眼神看起來卻容光煥發的很,語氣亦頗有點老頑童的腔調。
吃飽後,有了些力氣。
我捧起冰涼的河水,一點點沾在臉上,以求洗淨我這倒黴透頂的黑漆漆的臭臉。或許我的領導不會想到,以往被他掌握了命脈的工具人,今天會反叛他,會不顧一切的丢掉所有工作。他此刻會有幾秒鐘的傷心,然後會有大把的時間來抱怨我,怒罵我,甚至會無能的對着我工位拳打腳踢。他是個喜怒有常的人,因為隻要是誰惹了他,他心中就會生起火堆,燃燒一切。如今回想起來,我都不知道如何在他的管理下,安然度過了十八年,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我竟然沒有過怨氣和詛咒他。
或許是昔年的我坦然接受了命運的轉變
但今天不同往昔,我要逃離,我要反叛,我要做個無人問津的流浪者。
想到這裡,我内心充滿了力量,向橋洞下的老人告了别。我必須重新回到街道,去感受、接觸以前從未有過的體驗。盡管我的兜裡一毛錢沒有,手機也沒電,頭發也豐盛的亂糟糟,胡須半個夜晚就茁壯的冒了出來。
我有了流浪者的氣質……
我的衣服表面整潔,隻是偶爾散發出馊臭。我的鼻腔黏膜上的各類受體蛋白,吸收氨元素分子、磷元素分子、硫元素分子,或許還是其他分子,但總體來說,臭味的産生往往是由這幾種元素組成。這幾種元素的混合物通過沒人能解釋清楚的某種生物原理,刺激着我的神經細胞,令我腸胃上做出某種生理性的反應——俗稱嘔吐。可我強忍着不至于嘔出來,因為我沒有錢,剛吃去的肉幹還沒完全吸收、消化。若就這樣嘔出來,未免太浪費。
我現在驅散惡臭的唯一方式,隻有加速前進的步伐,踏過河岸邊滿地鮮花,穿過景觀樹,穿過匆忙的人群,利用快速抖動的氣流吹散部分異味。隻是大部分人群還沒意識到我已經是個流浪者。因為我還穿的比較像個常人,一百多塊錢的藍色牛仔褲,搭配了綠紋方格長袖寸衫,披着昂貴高級面料的西服外套。額!對了,我必須得說明這件昂貴的西服外套并不是我的,我根本沒有需要穿着西裝去應對的莊重場合。
還記得我逃出來的牌局嗎?
坐在我西邊的張三。
逃出門前,我搶過他的披在椅子上的外套。因為我知道這個季度的夜晚,會是無比的陰冷,所以我做好萬全的準備。我甚至還搶了桌子上一隻紅藍配色的打火機,就是為模仿電視上的野外求生。大家看看吧!在我預備像條落水狗逃離遊蓬家裡前,居然隻用了一秒鐘,我意識最深處,就做出了搶走兩樣東西的決定。
看來,我根本不在乎遊蓬為什麼會跳樓……對吧!
更重要的是,我受不了張三穿着名貴外套,在我身邊晃來晃去的樣子。他本來隻是個窮的不能再窮的窮小子,時常因為要努力賺錢而缺席我們的聚會。可他隻因為娶了個好媳婦,好似就烏鴉變了鳳凰,醜小鴨成了白天鵝,更切合的說是撿了個美麗又知性的母阿拉丁神燈。說我嫉妒也好,眼紅也好,還是混賬也好。誰又能适應往常隔三岔五向你借錢的人,突然變得比你還富有。
平時,對于我和遊蓬這樣的僞君子,盡管半個身子已經爬進婚姻的墳墓,但阻止不了我倆自私自利的在張三背後感歎!感歎娶到張三老婆這樣的美人,真是做了幾輩子的牛馬才換來的福氣。更可悲的是對于我們來說是需要幾輩子,但對于張三隻需要這輩子他爸媽,将他的臉塑造的誘人。
人都是視覺動物,以視覺的反應來下定論。就如同現在。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注視着我,就如同在撒哈拉沙漠瞧見了披着華麗皮毛的北極熊;在自由寬闊的鬥牛場出現披着象征勝利鬥篷的野貓。總之我穿着的西服外套,與冬日暖陽好不匹配,與衆人短衣短袖的打扮格格不入。哼!面對流動的目光我鼻子一歪,鼓足腮幫子,心裡暗暗較勁。哼!他們這次别想打斷我華麗的流浪人生,誰來了也不行……
很難說出我走了多少公裡。
這個城市太大,大到夠我三十八年的人生,幾乎從未走出過這個城市。
從被剖腹産到上學,從大學肄業到無盡的工作,從結婚到此刻流浪。我的靈魂總在這座城市流轉、重複、不堪、憂愁、遇見、遺忘、缺失、争吵、短暫恩愛、日子一天比一天寡味、回憶一刻比一刻來得猛烈。
可我也從未了解、欣賞、觀摩、查探過這座大城市。用通俗的比喻,我就是井底觀天的青蛙。我生活的圈子是井,我的城市是天。
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如今,我走累就找個凳子坐下,渴了就喝喝路邊的飲水器,餓了就……對呀!我餓了怎麼辦?咕!我的肚子也發出提問。天!我身上四個口袋居然掏不出一毛錢。這個平行空間的我,一貧如洗。‘洗’這個字本應該是世界上最正确又純潔的詞彙,衣服沾滿污漬需要清洗,車輛沾滿泥土需要清洗,心靈沾滿惡念需要清洗,可世間最不願被清洗的,就是口袋裡的财富。
我失望地看了左手的表,抱怨它不但為我換不出一分錢,反倒實實在在提醒了我距離上一次進食,已經過去了五個小時。
我并非無法忍受某個器官的饑餓狀态,而是無法忍受因饑餓感帶來的屈服,我得不斷的花費精力和體能,用盡各種手段來滿足最卑微、最本能的幸福。肉體最大的累贅,莫過需要進食。除開性器官,嘴巴和胃需要固定的一天三頓。看來此情此景,我還是優先想個辦法,先弄些食物滿足胃的需求。畢竟滿街茂盛的樹木,我不曾看見一顆供我食用的果子;也沒有肆意逃亡的獵物供我捕捉;更沒有好奇的人一眼看出我的饑餓,從而把口袋裡的糖果給我遞上一顆。
我嘗試着尋找一些食物,比如超市附近的垃圾桶、面包店旁邊的垃圾桶、甚至幾棟大别墅的垃圾桶。這個我最有發言權,因為我總是把吃了幾口的蘋果面包什麼的,往窗戶下街道邊的垃圾桶丢。一整個下午,我的西裝都被弄髒了,還裹挾了更多的異味,卻毫無所獲。我埋怨着現代人真是吝啬,居然舍不得往垃圾桶丢點完整的東西。哦!也不對,好幾個垃圾桶的廢品區,都躺着幾束完整的鮮花。呵呵!看來現代人的情心化身的禮物,終究會被無情抛棄。
算了,還有什麼心情想這些情情愛愛的呢?解決一下把後背和前胸分開的問題比較優先。畢竟我平常工作的時候,最喜歡排列優先級的,這個BUG問題緊急,那個BUG拖個幾周、幾月、幾年、甚至永不處理,十八年前領導讓我處理的幾行底層代碼的BUG,我到現在也沒有去解決,他要是知道了應該會原地爆炸。
前面有一家炸雞店,堂食的人很少。店鋪裝修風格像是很正規,員工們看起來勤奮,忙碌,穿着統一,面帶微笑,舉動亦客客氣氣的,大概裡面的人應該都受過良好的培訓。我也大膽的猜測在他們的培訓項目裡,肯定會有一條如何給流浪漢施舍食物這一類善事。我隻是走到了這家店招牌下,就聞見了牛油混合着乙基麥芽酚加鮮肉的味道,我口水已經流出了口角,我的心裡的一雙魔爪已經抱住兩大隻炸雞腿。
可是說到炸雞腿,這在我結婚之前從不吃這類食物的,可結婚之後她總是喜歡抱一大桶回來,自己又吃不完,最後隻得我收拾殘局,最後完美的愛上了這一類食物。
“先生,你好!這裡掃碼點單。”
“額……”這位年輕女生好像太主動,她讓我喪失了主動權,那種能夠開口祈求施舍的主動權。“我……我手機沒有電了。”
“先生,這邊也可以現金買單哦!你需要點些什麼?”
“我……”我眼神有些四處躲閃,“我身上也沒有錢。”
“沒有錢無法點單哦!”她很明顯沒有意識到什麼,或者她沒有猜測到我的需求,既然這樣我可要厚着臉皮了。“你好!姑娘,額!服務員同志,我想你們……應該有無法再次售賣的食物吧!能不能幫我包幾個?”
她透徹的眼神四周的皺紋終于繃住了。
“先生,不好意思。無法售賣的食品,我們會統一處理的,是不能再次供客人食用的。”
“額!我是說,不是那種炸壞了無法吃的食物,而是被人退掉了,或者不小心掉到地上的那種。”
“先生,這邊建議你帶了錢再來點單哦。”說完,她去到後廚。
短短幾分鐘,我感覺自己被曆經一夜情的女人甩了。我想她給我幾隻雞腿,就像年輕的小夥子渴望女朋友接受自己求愛的花束。結果女孩并沒有接受,還選擇轉身離開,還說,下次你多帶些錢來再來吧。
我失落的走出炸雞店,昂貴的西裝還增添了牛油混合着乙基麥芽酚加鮮肉的味道。
我有些不甘心,雖然我從未追過女人,也沒有被女人拒絕過,被拒絕也不過是面子問題。可今天的服務員明顯不把我當回事兒,導緻我肚子還要忍受煎熬。我決定坐在門口,和這家店杠到底。額……其實是我在捂着肚子,祈求他們發發善心。或者瞅準時機,看裡面那個人沒吃完,我沖進去就薅草一樣薅走。
就在我觀望的時候,熟悉的身影出現了。長卷發,整齊的胡須,堅毅的眼神,隻是他這次拄拐杖,像某種樹木做成的,還很新鮮且筆直筆直的,像隻沒削皮的大鉛筆。他走到我面前俯視着我,我仰望着他隻覺得他身軀偉岸,又能遮天蔽日。他見我傻坐着,也沒有說話,隻是默默走進了炸雞店。
一分鐘後,他端出兩盒炸雞腿、炸雞翅、炸雞米花、炸薯條的全家桶。我看的很清楚,聞的很清楚,因為他出來之後就把右手的盒子,塞到了我手上。
我不解又好奇。問他:“你有錢?”
“沒有”他回答的異常幹脆和耿直。
“那她怎麼會給你這麼多?”
他停下細緻的吃食動作。擡起頭,望着我,抿了嘴,思考了大約十五秒,好似心裡在說有得吃就吃,非得瞎問。
可他沒有這樣說。
“告訴你技巧也不怕你學會。第一,你要經常來、堅持來、每天來。其二,要做個真正的乞丐,而不是一個自诩清高的流浪者。”
我嘴裡含着滾燙又噴香的雞腿——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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