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念故人
今天突然意識到一件事,爸爸給我們姐弟最大的财富和影響是:從始至終,他完全地接納和肯定我們。還記得爸爸在病床上說的話:你們四個,是爸爸的驕傲。爸爸也許不知道,他的話對我們而言多麼重要!爸爸在世時,我們努力用一切行動去驗證爸爸這句話;爸爸不在了,我們又因為這句話,想要更好地照顧媽媽和生活,不辜負九泉之下爸爸的期望。
爸爸隻是一個普通的農民,可是他又不那麼普通。他說話辦事,帶着一股文人書生的斯文和優雅,還有一些格格不入的固執和呆闆。媽媽常常抱怨爸爸不會變通。媽媽說,大舅以前和大舅媽的事,大家都覺得大舅媽配不上大舅,可是沒有人明說,就爸爸一個人出來說了,因為這事大舅媽怨恨了爸一輩子。媽媽說,爸爸在大隊當會計的時候,因為公正辦事侵犯了一個村裡惡霸的利益,被那惡霸沖到家裡踩着衣襟羞辱,爸爸漲得臉通紅卻無計可施,最後還是媽媽把那人罵走了。我沒有親眼見過,但當我眼前浮現那個畫面時,我不禁為爸爸感到難過。也許在爸爸的心裡,公平公正就是最樸素的認知和準則。爸爸不圓滑不世故,大姐的同學都不敢來家裡,說是因為害怕爸爸,媽媽說因為爸爸那張臉總是挺得很平,讓孩子們不敢親近。但同時,爸爸的孝順和正直卻讓媽媽心懷感恩。媽媽說爸爸每逢上街,必要給外公買他愛吃的油糕和甜飯,然後親自給鄰村的外公送過去。媽媽說外公病了的時候,是爸爸帶外公去看病,給外公打針,外公走的時候也是爸爸忙前忙後操辦了一切。爸爸從不圖什麼,他隻是出自本心,做了自己想做的一切。
我總是想起以前收割麥子的場景。爸爸把割下來的麥子捆成一大捆一大捆,每一捆都又大又紮實,然後他又把那一捆一捆麥子往架子車上裝,最後裝成滿滿登登的一大車。做這一切的時候,爸爸那麼娴熟那麼認真那麼投入,那一刻他就是一個最地道的農民。我還記得爸爸有時開着拖拉機在麥場上壓麥子的場景,那時候的爸爸看起來有點嚴肅又有點威風,就像一個麥場上的王者。休息間隙,我們提着籃子裝着饅頭和開水招呼爸爸來吃飯,這時候,爸爸一邊大口地吃着饅頭,一邊滿足地看着他的莊稼,那一刻他分明是個驕傲的耕耘者。有時,爸爸會轉頭和我們說話,和我們說話的時候,爸爸永遠是溫和的,親切的,爸爸的這種反差讓我常常受寵若驚,因為那樣嚴肅的父親唯獨對我們這樣的溫和,這樣的耐心,隻因為他是我們的爸爸。
還記得很多年後,當國家取消了交公糧,給農民發土補貼款的時候,爸爸不止一次地說:現在政府不光不讓交公糧了,還給發錢,你說這多好?這國家,變化多大!爸爸的口吻裡滿是贊許和驕傲,爸爸的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開心和敞亮。爸爸是不是忘了,曾經,他和媽媽用那小小的架子車,馱着滿滿一架子車的麥子,深更半夜去交公糧的場景。十天半月在麥場上起早貪黑打出來的麥子,卻要把最好的裝成那種比人還高的口袋,再下塬上坡的去交,有時候交一晚上都回不來,因為得排隊;有時候還得多跑一趟,因為有些麥子人家嫌不夠幹,還得曬曬再去。當時的我隻是隐隐約約地覺着父母的辛苦,如今當我再回望的時候,我似乎看到了爸媽汗流浃背,混在人群中,眼巴巴地等着人家把自己的麥子無償地收進去,然後好快點回家的場景。隻有人家順利收了,他們這一季的忙碌才算到了頭,他們才可以輕輕松松地回家去。至于來回那用腳步丈量的黑暗又漫長的路程,對他們來說,真的不算什麼呀。此刻我特别心疼我的爸爸,那個一直在認真生活,認真養活孩子和家庭,卻直到晚年才輕松了一點的爸爸,他的滿足因其來得太晚太短暫,而讓人無比心疼。
我總會不經意間想起爸爸生前的瞬間。那天看電影的時候,我突然又想起了爸爸在我上華州中學時去看我的場景。我被同住的女生欺負一晚上都沒地方睡,等爸爸來了我就一直一直哭,而爸爸,就是那樣默默地看着我,至今我已經忘了爸爸有沒有說過什麼,我甚至不記得爸爸當時的神情,但我知道,始終默默地、堅定地陪着我哭泣的爸爸就是有一種讓我安心的力量,我知道隻要爸爸在,我就什麼都不會怕。還記得有年過年,我不知道為什麼一個人在家哭就是不去走親戚,媽媽他們都走了,就我一個人在家。後來爸爸回來了,他興緻勃勃地遞給我一把葡萄幹,說:可甜了。後來我知道那是新疆的親戚帶回來的,爸爸抓了一把給我送了回來。那好像是我第一次吃葡萄幹,又因為那是爸爸給我的,我至今都記得它的甜。
我們一起看電視劇,看到江珊的時候,爸爸說:這人的臉型和你很像。看到李冰冰,爸爸又說:這人的臉型和珊很像。看到張庭,爸爸又說:這人,和珊有點像。我笑說我是什麼大衆臉呀,怎麼都和我像?後來我有點明白了,在爸爸的眼裡,隻要他覺得長得好的女演員都和我有點像,這是不是可以理解為爸爸對我的偏愛?從小,隻要爸爸抱我出去,人家都會說:這一看就是你的親女兒,跟你長得一模一樣。我曾經為此不高興:一個女孩長得和男的一樣,又有什麼好看呢?但後來,我才後知後覺這是值得我驕傲的事情。年輕的爸爸那麼英俊帥氣,整個人眉清目秀,皮膚白皙,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等他已經三四十歲了,每次出去,人家都還問他你今年多大了,總以為他很年輕。每每這個時候,爸爸總會自豪地伸出四個手指頭:我都四個孩子了,你說我有多大?回到家的爸爸總是沾沾自喜,把這樣的場景一遍又一遍地學給媽媽和我們。慢慢地,我漸漸明白,原來我有這樣一個長相年輕又帥氣的爸爸。那是我永恒的驕傲。說到這裡,我突然發覺老公和爸爸很像,每次女兒和他一起出去,别人都會對女兒說,啊,這是你爸爸呀,長得可真年輕!每每這個時候,我又會想起爸爸。因為就連老公,也是爸爸一眼就認定的。冥冥之中,爸爸找了一個年輕版的他來繼續守護我。這是巧合,是緣分,還是爸爸愛的延續?天意呵,如此妙不可言。
過年就像一個契機,讓我憶起很多的往事和故人,讓我有機會可以靜靜地想想爸爸生前的樣子。我知道,在我心裡,爸爸從未遠去。每年,我都會為他留下一些文字。這是我們父女之間的秘密約定。
添加新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