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郭艾晨)

我們程嶺村裡有很多樹,我老家屋後也有一些樹,但村裡的樹種似乎不多,都是一些常見的品種。我喜歡一些姿态萬千、花朵漂亮的花樹,或者花草,可是村裡很少。我們沙洲上很少有經濟林木,也沒有經營花卉生意的傳統。

有次,在鄰村汪嶺村穿行,看見一戶人家門前大叢的美人蕉,闊大的芭蕉樹,為我們村所沒有,為洲上所罕見,我便很是羨慕,在那裡逡巡,久久不肯離去。從小,我似乎對美與詩很敏感,語文成績天生很好,是語文尖子,而且喜歡看書,喜歡各種文藝作品。難怪後來做什麼行業都不願意,隻要沉浸于文學閱讀與創作。我父母都是目不識丁的農民,根本不懂何謂文學,很多電影、電視劇裡的情節都看不懂,不可能遺傳給我文學藝術的基因。看來,自己命裡是吃這碗飯的,是命裡自帶的。我逐漸知道自己是天秤座,命主文曲,身主天同。此外,洲上、村裡的植物風景也暗暗培養了我的情趣,我的審美,我的文字。

這裡,我可以說說桃樹。當時洲上栽有桃樹的人家并不多,而桃花、桃子對于我們都是很好的誘惑。小夥伴柳家的屋後有幾棵毛桃樹,是村裡唯一屋前屋後栽有桃樹的人家。那時我們都叫它桃樹,卻不知桃子有毛桃、油桃、黃桃、水蜜桃、蟠桃等多個種類。每年春天三月,柳家的桃花開得很茂盛,很燦爛,他家裡也因此似乎洋溢着一種喜氣。正所謂“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此時節,我上學放學,都有意從村後的小路走,為的是看一眼他家的桃花。我想摘幾朵桃花,他家不讓。桃子成熟時,柳會偶爾送我一個。

柳家有三個姐姐,他是獨子,特别受家裡人的寶貝,腦後的一撮毛,也即“後胡子”,一直留到十歲還在,好讓他長大成人。柳比我大一歲,在我們那撥孩子裡算是大的,人緣很好,喜歡熱鬧,以緻我們時常去他家玩。他和我的大堂兄蒲一樣,不是我們男孩中的大頭目,都是幾個小頭目,相當于丐幫的八袋長老級别。柳長得很白,喜歡笑,喜歡眯眼笑,有一雙對誰都含情脈脈的眼睛,還有點娘娘腔。大約因為這個緣故,村裡男孩女孩都對他很好。他跟我相處還算愉快和諧的,時常别出心裁地喊我“王思”,故意漏掉最後一個字。村裡一般人喊我“思果”,班裡人大多喊我全名。小時候,我似乎沒有被人取什麼綽号、诨名,除了族中村婦罵我“害人精”,除了村裡男孩稱我是“拼音大王”。

作為男孩,柳尤其擅長遊泳、釣魚、鬥雞。他還有一個其他男孩罕見的特長,是打毛線。在三個姐姐的長期熏陶與感染下,他十歲就學會用長長的四根篾針或不鏽鋼針打毛線,編織成毛衣、毛褲、毛頭套、毛襪、毛圍巾,起針、收針、數針、穿花以及各種針法,都有模有樣。他還會用鐵絲、棉花和白蠟做蠟花,插在瓶子裡,像插花、盆景似的,擺在家裡很好看。我經常跟他一起玩,也學會了打毛線、做蠟花,甚至學會了娘娘腔、蘭花指。那時候,整個程嶺村有兩個男孩很喜歡女紅,一個是沙塘的男孩,一個是我們隊裡的柳,他倆打毛衣、納鞋墊的功夫,比一般女孩都擅長,以緻都有些女裡女氣,一時被村人傳為美談。他們都比我高一兩個年級,都很喜歡喊我。沙塘男孩的妹妹跟我同班,叫阿嬌,長相清純甜美,算是村花級别,住在村口池塘對面,也很喜歡喊我。

柳的父親早就不在人世,母親一個寡婦,長期獨立拉扯着四個孩子,即使房屋仍是村裡少見的土磚屋,也活得很好。他家似乎從未受過别人的欺負,不知什麼秘訣。可能缺乏父愛與約束,孩子們都充王充霸了。柳即使有點女孩子氣,也未見受别人很大的氣。他的三姐還是村裡有名的“惡婆娘”,很是霸道,渾身長刺,誰都不怕,像是帶刺的玫瑰,比賈探春、尤三姐還厲害。她和朵朵都是女孩堆裡的小頭目,有次發生争吵,她打了朵朵,還跑到我家門前大罵,似乎她自己更有理。我母親罵她,她就對罵,毫不需要大人的助陣,威風凜凜。母親經常要我們凡事要忍讓,保持沉默,父親也是一個膽小怕事的人,遇事不敢出頭。漸漸地,我和朵朵都成了不随便發火的老實人。

柳的三姐很霸道,讓我很厭惡,她卻不怎麼欺負我,可能女孩之間更容易發生争吵。幾年以後,她和沙凸的拖拉機手開親了,大約十七八歲吧,就不再理會我們這幫小孩子。她有自己的事要做,要下地出工,要幫家裡幹活,要跟人談情說愛。有次,鄰居一個男孩(櫻的大堂兄)告訴我們,說有天夜裡,他父親經過柳家,聽見裡面有說笑聲,是柳的三姐和那個拖拉機手。他父親好奇,就從窗戶的縫隙看去,隻見兩個人在廂房裡學開車,汗流浃背。柳的三姐被拖拉機手壓着,不斷叫喊,說:“别鬧,我的手不是拖拉機的扶手!”這是我小時候所聽到的關于做那事最細緻、最吃驚的描述,村裡男人、男孩都津津樂道于這類故事。

村裡帶頭脫鄰家男孩褲子的三個女孩,後來做人做事都出格。櫻的二堂姐是村裡女孩中的霸王,我們也有關于她的傳說。說是在石門鎮的工地宿舍,男女宿舍隻隔着一道蘆席做的牆壁,男孩就戳破一個洞,隔着洞和她親嘴。這個說法很不可靠,但很刺激,很好玩,那時我竟然信了。與我素來要好的小學男同學清,雙目之間略有麻點,極其活潑好動,也總是在班裡笑嘻嘻地講“随乎你”的各種黃段子。還說他們沙墩那個龅牙咧嘴的男傻子,是陽瘋子,當他們的面脫褲子,做下流動作。我疑惑、驚異之餘,覺得說者與被說者都有些惡心。清後來還是我的初中同學,據說在鄉衙門宿舍裡亂摸班裡女生。清跟柳、我一樣有些女裡女氣,但柳和我貌似從不亂來。使用“貌似”二字,因為我對後來的柳了解甚少。

最可靠、最切實的事,是柳的三姐的事。那件閨房醜事,無論真假與否,喜歡笑眯眯看人的她,不久還是跟那個拖拉機手結婚了。那時候,村裡的拖拉機手跟村裡的小學教師、機帆船員一樣,是大集體的中層人物,不參加農業勞作,能拿較多工分,有頭有臉,走路帶風,算是村裡人中的佼佼者。不過他們結婚有點早,不到法定年紀,生了孩子後,需要登記戶口,村裡婦女主任才不得不将結婚證主動送到她家。這在村裡是唯一的特例,村裡婦女主任都鬥不過她。

對于柳的三姐的系列行為,我沒有看不起她,相反是忘記前嫌,有些贊賞她的大膽與熱烈。這讓我想起她家屋後的燦爛桃花,後來又想起《紅樓夢》裡的三小姐探春、尤三姐,《水浒傳》裡的扈三娘,《西遊記》裡的三公主百花羞,《聊齋志異》裡的封三娘、三公主,《三言》裡的王三巧,《劉三姐》裡的劉三姐,《楊三姐告狀》裡的楊三姐,《竹林的故事》裡的三姑娘,《三三》裡的三三。為何天下的三姐三妹都是膽大妄為、言行出格的女子,大約是被嬌寵慣了吧。離柳家不遠的周家,其三女小我三歲左右,長得像是一支白皙圓潤的嫩藕,看似乖巧溫順,長大後外出打工,就跟了自己的老闆,一個大十歲的離婚男人,抄近路過上好日子。人家付給十萬元聘禮,她的父母立即認了。

柳的母親是一個裹小腳、穿布衣的老太,最大特點是信佛,因為人緣很好,成為某個組織的小頭目,經常邀集一幫人在家裡做法事,關閉大門,很是神秘。她們所信奉的其實似乎是菩薩,不是觀音菩薩,而是一種類似土地神的精神偶像。那些人沒有和尚、尼姑的專業指引,也不是居家修行的女居士。因為神神秘秘,諱莫如深,我至今有些弄不懂,也就說不清。說白了,柳的母親等人所做的是裝神弄鬼,向一幫善男信女賺取一些香火錢、功德錢。有人來求吉兇或許願,她就開始做善事,擺設香案,跳來跳去,中途突然倒地,口吐白沫,還念念有詞。等裝弄完了,清醒了,她就坐起來,轉告是菩薩說了,應該如何如何。求事者千恩萬謝,奉之若神靈。實際上,這就是巫婆了。

我長大後,知道荊江文化尚巫,可總覺得村裡巫婆的這套把戲不具有公開性、觀賞性,總是關閉大門,不讓村人看,神秘兮兮。我幾次詢問母親、祖母,她們都會諱莫如深,制止我說話。後來,我到永安通城去玩,偶爾見過大街上一場端公舞的表演,才覺得是好看的儀式歌舞。柳的母親,櫻的祖母,都是做法事的頭目,前者是二把手,後者是一把手;前者心善,後者心狠。據說,她們還有上線組織,真正的“女教主”在李嶺村,櫻的祖母多次颠着小腳,走去那裡聯絡、辦事。我讀初中時,幾次在通往李嶺村的大路上遇見她,我不理她,她也不理我,因為小時候我跟櫻及其幾個堂兄弟吵架,她都極力圍護自己的孫子們。

不久,我們王家的村婦也加入進去,反正娘家是本村的,整天神神叨叨,先是拜師,不久便獨立做法事了。她們的規模一大,社會上就有了反應。不久,石門鎮派出所來了人,說是封建迷信活動,非法斂财,将柳的母親、櫻的祖母等幾個帶頭人都抓走了。村婦沒有被抓,因為丈夫是村裡有權有勢的村幹部。再回家以後,柳的母親、櫻的祖母等幾個老太,變得很安分,很沮喪,在村裡擡不起頭,不久病死的病死,搬家的搬家。這是我初中時候所聽到、見到的事。

柳的母親給我印象最深的不是這些,而是她年輕時的故事,與村裡的曆史有關,是祖母單獨告訴我的。我自幼喜歡向大人打聽事情,而他們樂于講述一些典故。據說,柳的母親年輕時很漂亮,剛嫁過來,穿一身花衣裳,算是一朵村花。1938年夏天,日本人打來了,作為漢臯會戰的收尾部分,于10月23日攻占齊安。第二年春天,日軍在石門鎮的河堤上,即後來鎮人民醫院的位置,修築了一個炮樓據點,正對着洲上的吳嶺。日僞軍時常坐船過河,來騷擾鴨蛋洲上的人,除了搶奪糧食、家禽、家畜,主要是抓捕抗日分子,因為這座林木茂密的孤島容易窩藏外人。為了精準地實施打擊,日軍繪制了專門的鴨蛋洲地圖,标明地形地點,極為詳備。為了躲避日軍的殘害,村裡專門有人放哨,看見遠遠來了,就叫村裡女人們趕緊跑反,到村後田野的大草溝裡躲起來。有的跑不及,就躲進家裡的夾牆,關上暗門,在裡面不出聲。在日軍眼裡,沙洲很小,沒什麼大股的抗日力量,不值得做據點,因而他們進村多是巡視、騷擾一番,當天就會撤走。

有天,村口放哨不及,日本鬼子突然摸進村,滿村的年輕女人吓得趕緊跑走,找地方躲起來。柳的母親可能在上廁所,沒來得及跑走,就躲進家裡的夾牆。不知為什麼,過一會兒,她就走出來了。大約是沒聽見動靜,麻痹大意,或者有急事要處理,反正是提早出來了。一家一戶搜完後,兩個日本兵沒走多遠,正在四下尋找年輕女人,忽然瞥見她閃出來,穿着花衣服,就高喊着“花姑娘”,趕緊追來。柳的母親吓得縮了回去,來不及躲進夾牆,就躲進柴房的草把垛裡。

日本兵滿屋子找,沒找着,見到草把垛,就用刺刀在上面四處亂插。柳的母親吓得面如死灰,不敢喘息,一把明晃晃的刺刀尖,差一丁點兒插中自己。她不敢叫出聲,死死捂住嘴巴。日本兵明明看見一個花姑娘閃進來,卻不見了,大約是懷疑看走眼,或以為女人已逃走,搜尋一會,就走開了。這是柳的母親一生中最危險的經曆。生命和名節的喪失,就在那一瞬之間。據說,她年輕時很柔媚,很可愛。我隻能從她眼下滿是皺紋的一張老臉,去想象她年輕時的花朵模樣。

那幾年,日僞軍來洲上和村裡騷擾過幾次。祖母說,她們跑到田野深處的大草溝裡躲了幾次。關于日本人在村裡幹的壞事,我聽說的不多。據說,日軍在我家祖屋裡搜出一個系着紅帶子的唢呐,問是誰的,得知是祖父的,于是要抓祖父。祖父那時年輕,剛結婚,弄不明白為何要抓他。漢奸說太君看見系着紅帶子的唢呐,認為是遊擊隊裡吹沖鋒号的号兵。祖父弄明白後,急了,靈機一動,趕緊拿起唢呐吹,邊吹邊跳,讓日僞軍知道,他隻是村裡婚喪樂隊的吹鼓手。日本人果真看明白了,就甩手走開了。此外,芽的祖父遇到了麻煩,他脾氣很倔強,當日本人問話時,他語氣生硬,或者拒不回答,就挨了兩個耳光。他挨打了還頂嘴,嘴裡就被塞了豬糞。大約因為這個極其恥辱的心理陰影,芽的祖父後來遇見芽的伯母撒潑罵街,罵到自己頭上,就往兒媳婦的嘴裡塞了豬糞。

當時,日僞軍在各村保長的陪同下,挨家挨戶搜查,需要查看每家成人的良民證,核對證件和人數,詢問外人和空缺的情況,嚴防“可疑分子”。在各方勢力混合拉鋸的時期,保長大多圓滑世故,均不得罪,是多面派。印象中,良民證是侵華日軍頒發并管理中國人的,最早出現于關東地區。經過考證得知,1927年鬧紅軍以後,地方國民政府對幾個“赤匪”“暴民”重災區進行嚴格管理,如黃麻起義所涉根據地的周邊(大别山區一帶,這裡走出了董必武、李先念、王樹聲、徐海東、許世友、王近山等,後被編入紅四軍,其中許多著名将領死于“西路軍突圍”),推行保甲制,十戶一甲,十甲一保,組成鄉、區、縣的建制,而這些信息都填在布質的良民證上,且青壯年要加入“鏟共義勇隊”,即地方民團。其他地區發放公民證,有的分為鄉民證、市民證。抗日時期,良民證被延續下來,若是僞軍家庭,則需另發加蓋日憲公章的證件。人們日常出行流動,都要帶着,類似身份證,便于關卡查看。

我所聽到的日本人在村裡幹的壞事,似乎就是這些。我很懷疑大人的說法,心想應該還有很多别的,或許是他們不願意告訴小孩子。我們看了很多抗戰題材的電影和小人書,盡是日軍殺人,放火,搶劫,抓人,甚至糟蹋女人,什麼都有。大人們沒有告訴村裡更多的曆史信息,或許是有太傷痛的東西,他們都不願意再提起,諱莫如深。或許有别的孩子知道,但沒有跟我交談。

後來,我翻看家鄉的志書史料,明白那時家鄉一帶的确發生了一些慘案。比如日軍飛機看見大别山的林河地面有很多人集結在一起,就投放炸彈,炸死很多人,其實那隻是老百姓舉辦盛大婚宴,或慶祝造房上梁,并非武裝力量。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在田野裡貪玩,不知躲避,遭到兩個日軍的追逐,被輪番糟蹋後,肚子被刺刀劃開,屍體丢在開滿油菜花的地裡。石門鎮邊,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是孤兒,被炮樓裡出來的幾個日軍抓住,被帶到河邊的小樹林裡,肆意糟蹋。當天,女孩跳河自殺。吳嶺有個女人在地裡幹活,被掉隊的一個日本兵發現,後者沖進地裡,将女人壓在地下撕扯,不妨被躲在附近的丈夫偷襲,用鋤頭劈死了。夫妻倆趕緊将屍體拖進地裡,果然見兩個返歸石門的日本兵折返,用日語呼喊同夥,沒回應,大約以為他自己遊泳回去了,就放棄尋找。夫妻倆在地裡掩埋了屍體,回家後沒告訴任何人,擔心日軍報複,輕則殺全家,重則屠全村。直到40年後老頭最後死去,臨死前才告訴子女。吳嶺有個老頭在村路上趕公豬去别家配種,見到坐船日軍來了,丢了豬就跑,被日軍趕上,用槍頭刺刀刺破肚子,血盡而死。這些悚人的慘劇,發生于靠近石門的東邊村裡,或者沙洲之外的縣裡,并非發生在我們村裡,但以此現象類推,我們村裡肯定有些人遭災。

當時,日軍在大别山南麓的烏林、林河、賈廟一帶,修了更多的據點,那裡鎮子大,山嶺多,抗日遊擊隊比較活躍,主要是“獨立遊擊五大隊”(後整編為新四軍第五師,師長是李先念)。日軍早已将沿江的烏林、石門與齊安連成一片,相互接應。1939年冬天,獨立遊擊五大隊特務連從大别山南下,來到烏林附近繁華的王家坊,認為這裡進可攻、退可守,建設成根據地。為首的師部參謀長,叫劉少卿,和王标都是北伐戰争起家的,而非黃麻起義。他參加過北伐、羊城起義、反圍剿、長征,曾任抗日軍政大學訓練部遊擊戰術主任教員,以遊擊戰術見長。此時節,他廣泛發動群衆,建立王家坊抗日根據地,多次與日僞展開激戰。他是石門松江陳家灣村人,就在老家招兵買馬(陳家灣因此被改名馬市),組建一支隊伍,利用崗地、長江、沙洲等有利地形,穿梭于王家坊、烏林、石門、齊安、陶店之間,展開遊擊戰,被譽為“大别山的李向陽”。他在建國後被評為少将,是我們石門鎮唯一的将軍。

最令人感歎的是兩黨關系。漢臯會戰失敗後,按照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獨立遊擊五大隊與桂系國軍共同駐守大别山,開展遊擊,且有過短暫合作。1939年秋天,國軍在大别山裡制造“夏家山事件”,緻使400多個抗日幹部戰士犧牲(包括張體學夫人,被開膛破肚,挖出胎兒),逼迫五大隊一部南下退守王家坊。該事件早于1941年的“皖南事變”。1944年夏天,第五師某團在遊擊、返回途中,因橋梁毀壞,夏天漲水,未及時返回齊安城,在祭台河附近的村落、山崗臨時休息,一時疏忽,未設崗哨,被當地保長出賣,遭到所駐桂系國軍的三面圍攻。戰士們急着搭乘少量船隻過河,遭到機槍掃射,連船夫也犧牲了。一個陳姓戰士下河後,拽住受驚戰馬的尾巴,慌亂中遊過了河,沖進了齊安城。此次“祭台河事件”中,第五師犧牲70多人(被俘、失蹤100多人),将祭台河水染成了紅色,屍體被村民打撈起來,安葬于山下靈虛觀。村民在田坎發現一個活着的傷員,趕緊背回家,包紮傷口,換上民裝,叫他速去王家坊找部隊。事後,第五師派人偵查,找到并抓住那個叛徒保長,當衆處死。

四面環水、林木茂密的鴨蛋洲,民國時期屬鴨鶴鄉,洲上九保加上駝鶴村總十保,這裡并非真的沒有抗日力量。相反,這裡的獨特地形,特别适合開展地下活動,秘密召開會議,運輸軍需物質,接送有關人員,簡直将“魚米之鄉”變成了“諜戰之鄉”。當時的廖嶺鋪、張家鋪是水運碼頭,各有街道,鄉政府所在文嶺也有街道,容易成為各方勢力登場的“小劇場”。以李先念為師長的新四軍第五師,便決定将鴨蛋洲建設為一個秘密聯絡的據點,各村保長、鄉紳都要打招呼,形成一條網絡,避免被日僞軍發現。在新四軍的七個師裡,隻有第五師是遠離華東根據地的,因而像是大海孤舟,特别需要一些秘密聯絡的據點。

1939年冬天,一個叫張四麻子的李嶺保長出賣了該據點,緻使據點被日僞軍端掉,支持新四軍的鄉長、副鄉長均被殺害。當時正值除夕,地下組織在李嶺秘密開會,突然被包圍。日僞軍将全村人趕出來集合,将站在前面的一對夫妻殺害,還挖去那個農婦的雙乳,以屠殺全村為威脅,逼迫交出抗日分子。除了幾個齊安軍政領導在巧妙掩護下突圍外,餘下的33個抗日戰士全部被殺害,包括一個女戰士腹中的胎兒被挖出來。這就是齊安抗戰史上著名的“李嶺事件”。

1944年春天,為了重建該據點,齊安縣委派遣縣便衣隊隊長黃金彪出任新鄉長,雷厲風行,鐵腕手段,當衆處決幾個叛徒、漢奸,嚴厲警告壞人的告密行為,并讓所屬十個保長起誓,摁手印,這才穩住了形勢。收複鴨蛋洲後,這裡成為齊安縣政府的秘密臨時竹所。在他的領導下,鴨蛋洲據點接待過陳少敏、劉西堯、孫俠夫等軍政幹部,當時是新四軍第五師、齊安地委縣委的領導,後來擔任省裡領導、中央教育部長、全國政協常委等。劉西堯的兒子出生不到一歲,被留在洲上秘密撫養,被黃金彪安排在吳嶺村的農家,被剛生孩子的農婦喂養了三年多,後來送還親生父母。劉西堯少将晚年在回憶錄《攀峰與穿霧》中,多次溫馨地提及鴨蛋洲、程嶺村、吳嶺村、廖嶺鋪。

為了造福一方,黃金彪還帶領群衆奮戰兩個月,富人出錢,窮人出力,在鴨蛋洲上增建了防護堤,避免洪水危害,增加糧食産量。他在江堤原有的基礎上增高了兩三米,而翌年漲大水,剛好超過原有堤壩的一米多。于是洲上人紛紛稱贊他是“我們的好鄉長”,給他送“萬民傘”。一年半後,黃金彪重任縣便衣隊隊長,有次奉命護送秘密文件給身在鄂渚的劉西堯,不幸犧牲了。當時劉西堯得知叛徒告密,迅速撤走。黃金彪到了鄂渚,感覺到情況有變,立即撤退,但還是被國軍盯上。有病在身的他,自知難逃一劫,讓兩個随從帶着文件先走,自己開槍拖住敵人。他被抓捕後,五花大綁,受盡酷刑,拒不交代,被開膛破肚。

據母親說,老家烏林程家崗的外祖母還是十二三歲的女孩時,就幾次跟随曾外祖母“跑反”。程家崗距離王家坊很近,那裡有抗日遊擊隊,因而王家坊方圓幾十裡的地面,是日僞軍重點反複搜查打擊的對象。有次,村頭大樹上放哨的人有點麻痹大意,等日僞軍快要走近,才發現敵情,來不及爬下樹,幹脆扯起嗓子大喊。村裡人知道了,趕緊組織跑反。日軍一槍将樹上放哨的村人打下來,趕緊沖進村裡搜查。這次,外祖母來不及逃走,也沒辦法躲藏,正照看坐月子的曾外祖母,嬰兒在不停哭鬧。母女倆就将家裡糞桶的糞尿潑了一地,瑟瑟地坐在糞桶邊,一個頭纏毛巾,一個臉塗大糞。日本兵闖進來,捂住鼻子,稍稍查看一下,明白這家人的狀況與意思,也忌諱坐月子的女人,就迅速走開了。

其實,一說起柳的母親年輕時很漂亮,是我們村的村花,我就似乎明白他家屋後為何要栽桃樹,她喜歡燦爛的桃花,愛臭美,愛生活,女人之常情。桃樹還有一個特點:即使桃樹被暴風雨吹折了枝幹,甚至被刀砍,被火燒,渾身長滿了蟲子,等春天三月來了,桃花還是要綻放的。

我在村裡三中讀初一時,不知因何緣故,跟柳鬧過最後一次矛盾,彼此沒再來往。我家搬到了屋前池塘對面的新屋基,有了新玩伴。而且我初二去了文嶺中學,住校讀書。在文嶺、汪嶺、李嶺穿行時,見到更多更美麗的花草植物,比如大叢的美人蕉,闊大的芭蕉樹,是我們村不曾有過的,小小的心逐漸野了起來,遠了起來。有天,在村口的路上偶遇柳,他笑眯眯問候我,主動和好,還說自己在烏林做工,掙了一點錢。我才意識到,他家的土磚屋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座紅磚新房,很闊氣。那兩棵桃樹應該被砍了吧。他的小腳母親,應該去世了吧。

此後,我再也沒見過柳,據說一直在外面混,而我也常年在外讀書,初中,高中,大學,然後留在省城漢臯工作。回到家鄉,幾次見到櫻的二伯家的兩個堂兄,他們都留在村裡混,每次見到我,都很親熱。這兄弟倆是我兒時的親密夥伴,其地位僅次于蒲、蘆兄弟。偶爾遇到櫻的三伯家的兄弟倆,彼此隻客氣一下,因為他倆跟我吵過架,打過架,結仇了。這其中的兩個男孩,還有櫻本人,因為遭遇重病,遇人不淑,過早離世。櫻的三堂姐很漂亮,時常紮着高馬尾,花枝招展,在村裡招搖過市,可惜後來參與賭博,逃跑時摔成植物人,下半生躺在床上。有次,在村邊大路,偶遇櫻的二堂姐,她騎着自行車返回婆家,發現我迎面走來,立即下車問候我,怔怔的樣子,恍若隔世。有次,我去村裡後堤的沙凸玩,遇見柳的三姐從家裡走出來,她趕緊笑眯眯看着我,親切地喊我。昔日的三個“惡婆娘”,“女霸王”,對我一直很友善,但是她們對朵朵很不好,以緻我難以釋懷。我很和善,但也是一個記仇的人。

很多年以後,據說柳在烏林混成了富商,承包烏林商場的兒童服裝店,乃至壟斷烏林的兒童服裝業。他做了富商,不嫌棄糟糠之妻,不找情人,而且當妻子得了重病,舍得花錢治病。最難得的是,他幾次給村裡捐錢做善事,用于修路蓋樓,有求必應。他一直脾氣好,人緣好,未曾吃過苦頭,受過傷害,未曾跟村人結怨,自然對村裡極有感情。我想,他可能還受到他母親的影響,信菩薩,做善事,為人出頭。他跟他的母親一樣都喜歡笑,笑得跟他家屋後的桃花似的。柳的三姐也是喜歡笑眯眯看人,但骨子裡是惡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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