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井,那磨和外婆

外婆家的老井,曾是我童年最愛去玩的地方。我對它有極深的熱愛,因為它不僅提供外婆一家必須的飲用水,也為我的童年時光剪下一幀掠影。

老井在外婆家老屋的大門外,四周用水泥粗糙地砌起井台和井沿。旁邊一顆綠茵茵的柿子樹垂懸井上,很會随着風的吹拂賣弄舞姿,井水也一圈推一圈漾開去,無聲的琴波攜手音符,平添柿樹的風姿。

我喜歡夠着頭去看明晃晃的井水。那麼透亮,卻又那麼幽暗。每次我蹲在井沿邊出神注視井底時,我總是不由想象着井底之蛙的故事。青蛙不去大海看看是有道理的,井底的生活一定很靜谧和安全,無人打擾,青蛙可以在這裡“咕呱咕呱”肆意叫喚,惹得井上的人煩躁惱怒,卻又無可奈何。這隻井底之蛙就是這口井的霸王啊。試問在自然界,青蛙能排上霸王的角色在哪裡?那無垠的大海隻會吞沒青蛙的悠閑,讓它與大海的寬廣搏鬥,耗費它的氣力。海浪會剝奪它的咕呱音樂,海鳥會掠走它果腹,甚至嘲笑它坐井觀天的大海龜也會抛棄它獨自遨遊。

每次想到坐井觀天的寓言故事我都會氣鼓鼓的。青蛙聽了大海龜對大海的描述後羞愧于自己對小井的誇耀,以後再也不敢炫耀自己的家了。我很想等青蛙跳出水面玩耍的時候安慰它:你的家很好,我喜歡。

外公經常說我真靜得住啊,在老井邊能玩半天。也會時時提醒我不要離井口太近。

其實有一次我是差點要掉到井裡去的。我喜歡把一個栓着繩子的小桶口朝下用力扔進井裡,再用力一翻,一拽,慢慢一桶水就會被我提上來。但那天實在倒黴,濕滑的井邊害我沒站穩,娴熟打水動作使完後,我晃身踏到了井裡,一瞬間的功夫,我本能地死命扣住井沿。我大聲呼喊,外公聞聲跑來拉起了我。

驚魂未定,長輩們再也不讓我去井邊打水了。就像後來我的倔強和固執一樣,我在老井邊依然替青蛙辯護着。

青蛙肯定被我們打水的聲音叨擾了,我從來沒有聽過它在井底唱歌,倒是夏天抹黑的夜晚,歌唱聲從不遠處的池塘裡傳來。

慢慢長大我才從幻想裡想明白,外婆家的老井根本沒有青蛙。井也在時間的鞭笞中一點點幹枯,直至廢棄,被填滿了新土和花卉。新裝的自來水可氣場面多了,汩汩流水,又方便又不會幹涸,外婆也不用佝偻着身體費力打水了。

外婆那時經常把井裡的水運到老屋的院子裡,在那尊石磨前磨豆子做豆腐。在放入豆子前,外婆用從井裡打來的水把石磨裡裡外外清洗幹淨,灰褐色的大磨盤瓦瓦楞楞的,質地粗糙,我隻有在童年裡觸摸過這種質地。

外婆家沒有驢,磨也不大,雙手用力推着把手就可以讓飲飽了水的黃豆擠出白色汁水。我也會握着杆子推上幾圈,等外婆把最終的豆腐端上餐桌時,我吃得額外香,白嫩的豆腐飄散着勞動美好的味道,我能吃一大碗飯。

可惜我當時沒有對老石磨産生幻想,沒有讓它與井蛙的故事交相輝映。

老石磨用舊式的方法讓外婆一家的飲食有些許變化,但忙碌的歲月裡,也不是天天能吃上一頓手磨制作的豆腐。

于是,外婆的手藝成了我的念想。

後來,生活日新月異,豐富多彩起來。到了吃什麼都不香的年紀時,我依稀記得童年時觸摸過的老石磨,那粗糙感從指尖流轉到手掌,我似乎能聽見外公囑咐蹲在井邊的我要注意安全的聲音,能看見外婆身穿粗布藍衣,系着圍裙,用廚房的大鍋過濾豆渣熬制豆腐的身影,我在親戚間被傳了好多年掉進井裡的故事也湊到近旁,那些個歲月流轉的日子,輕快又飄渺,有些散落在個人時間的長河裡,煙消雲散,有些被記憶采撷,點綴在成長的路途中,鮮花着錦。

可惜外公過世的早,獨留外婆空守在老院。他留下的故事,如明月黃花,過眼煙雲,水銀瀉地。老井和老磨也在時間裡青蔥過,輝煌過,趨于寂滅時也寂寞過,老院也逐漸駝了背,像外婆。

時間的流轉和我們每一個人相依偎,越走越匆匆,它會在我們不經意停留的地方留下痕迹和刺痛,在某一個晨曦微照裡,穿過塵埃,對你說:“那井,那磨,還有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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