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塘角西南

月亮經常将我拽向一個地方。

如果不是春節回家聽到峻去世的消息,我還是不願意提及這個地方。在同學春茗的聒噪中,聽到了星、春好幾位同學已經作古,吓了一跳。這些名字背後的人,曾是和我在潮水岩中學睡過一間房樓闆的同學。加之廣州的朋友雪光、遠輝猝然離世,每次閉上眼睛冥想,我都會想起那個灑滿月光的地方,念起另一個同學:吉。我們已經失去聯系,我不敢在同學群裡問,也不敢打電話問,心裡一直念着,我活着,他就活着,多好!

那是六月初,村村戶戶都在搶收搶插。甯遠稱之為“雙搶”。雙搶時節,最吃力的就是勞動力。在田裡弄完一些事,太陽偏西,我還得去七八裡地外的潮水岩中學讀書。從田裡抽身出來,一身汗巴水流,走到河邊,撲進小水潭,便像一尾沉靜的魚。夏天的天空沾了一些淡淡的灰塵,不像往日那般藍得晶瑩通透。山野凝重,如糖漿一樣遲滞。沒有風,除了小河流聲,大地一片平靜空洞。房子在山腳擠在一起,向着田野張望。空蕩蕩的門和巷子口,像血管烏黑的截面。在河裡,看不到太陽,看得到山影像一隻手掌滑下來滑到田野。而過了清水浸泡的身體輕盈起來,這不得不謝謝歲月,年青真好!

回家扒拉一碗冷飯,幾筷子鹹菜,便心滿意足。其實,我對母親醬辣椒的手藝情有獨鐘,辣辣的口感中有絲絲鹹味如穿雲箭直奔咽喉。這獨特的口感,成了我日後回家的動力。換了幹淨衣服,裝上一瓶醬辣椒,背上書包,奶奶在家,和奶奶打聲招呼。奶奶不在家,就和巷子裡搖尾巴的大黃打聲招呼。走過金黃的曬谷坪,新鮮的谷子鋪得厚厚的,散發出濃烈的稻香味。可能司空見慣,可能糧價低廉,并不能在心裡帶起欣喜或留戀。踏過河堤上書冊樣擺放的青石闆,看看空曠的田野,找找父親的影子,心裡暖暖的,走進有了些許綠意的田野——下周六回來,我們的父親母親,會在空田裡栽上秧苗,用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古老方式,為這片大地續上生命力。放眼四方,陽光變得慵懶,地上的熱浪還是層出不窮。站在田裡水裡的鄉親,卻沒有在意這些變化,他們蠕動着,和漆黑的蟲子一樣,在和太陽賽跑。

走過柏家坪,五裡路了,我都沒有遇到一個同學。

到開荒小學——這裡是我讀初中的地方。柏家坪沒有河,挂在山丘兩側的田畝吃的是天屙水(雨水)。上了山丘屋脊線,可以看到水塘映着天光明鏡一樣鑲嵌在兩側梯田中,東一塊西一塊,圓形,方形,橢圓形,或者一長條,因地制宜。有的水塘上光秃秃,塘埂上隻有一層草皮。有的水塘上有一排柳樹,像砌了一道厚牆。有的塘埂上種着幾兜白楊樹,白的樹皮,掌大的葉子,沒精打采,拖着長長的影子像拖着一條辮子。水田依山而築,層層疊疊,綠茵點點,呈現人力的辛苦和偉大。到山腳,是平平整整的水田,一直向東蔓延。水田邊,山腳下的蔡地裡、唐家洞、左洞、楊柳橋幾個村子,像破爛城堡一樣,養着一堆餓人。他們于無聲處盯着田野,等待時間,時間一到,便蜂擁而出,像狼一樣勇猛瘋狂。每一個村,我都能念叨出一個熟悉的名字,或者兩個熟悉的名字,他們都是我在開荒小學裡的初中同學。初中畢業後,各奔東西了。念起開荒小學,我想起的卻是把開荒小學讀成開花小學的媽媽,我甚至一度認為媽媽是對的。學校的空地上,幾行木芙蓉比人高。秋末開起花來,碗大一朵,一層一層,紅白相映,光華照人,憑空把人的眼睛撐大,十分驚豔,難道這裡不應該叫“開花學校”?讓我記住的不僅是花,還有媽媽的淚。我開學一周,媽媽便來看我,見面流淚,走的時候,還流淚。都被同學看見了,沒人笑話,而是向我投來問詢的目光。我記住的,隻有媽媽的哽咽。這是我記得的媽媽平生第一次沖着我,卻不知道為什麼而流眼淚。告别之後,我想了幾天,腦海裡隻有媽媽那雙浮腫的眼。

下了坡,在蜿蜒曲折的田埂路上,我居然看到了吉,我的同班同學。我們平時并沒有來往,但不僅僅限于臉熟。我們還知道彼此的學習成績,朋友圈子和愛好。我們是兩類人,我是江湖型,他是乖乖上進型。他比我矮一頭,短發,精幹,淌着一臉汗,好像飽經滄桑了。手挽一件單衣,像挽着一隻槳。平坦的田野像湖,他走路的樣子便像在劃船。我叫了他一聲,他回頭。我突然發現,他翻卷的嘴還像兩節香腸。眼睛黑黑的,十分空洞。我們便一前一後朝前走。這一塊闊大的水田,是柏家坪以北潮水岩中學學生的必經之路。當然,還有其它路,但隻有這條路是正路,自古以來,約定成俗的。走到東舂水石橋邊,見有人欠着半個身子在橋頭河壩裡洗秧,一副瘋狂的樣子。秧從秧田裡扯出來,根上帶一把黑泥。秧田裡水少,要擔到溝裡清洗,不僅減輕肩膀的負擔,栽秧的時候還容易分秧。這司空見慣,毫無興趣。走近了瞄一眼,天哪,洗秧的那個苗條男人,居然是我在開荒小學一起坐後排的同學旺!離開開荒小學,我繼續上學,他回家種田了。快三年不見,見面還是當年一起上學那麼生澀,不好意思張嘴笑笑,臉皮像銅牆鐵壁,牙齒卻像冰雪閃光。問問,田還沒有插完?答言還有九分,今天點篙把火也要插完。明天立秋,要過節氣了。一個人,太陽快下山了,九分田,一個成年勞動力一天的量,旺一個人肯定完不成。我想幫旺一把。我看了看吉。我的意思他不幫,可以先走。我們圈子不一樣,我是江湖混混型,一直想着為朋友兩肋插刀。吉是班裡的學習标兵,缺了晚自習,有違做人方針。吉看了看我,搬動香腸嘴,說,我們三個人,一個人三分田,兩位(排)禾的樣子,天黑之前就可以插完。我看了看旺,旺的銅牆鐵壁一樣的臉上放出了光,軟和下來,挑着擔子,在前面帶路。他的責任田在坡下的平地上,平平展展一片,簡直要通到五裡外的謝家或雙井圩了,一眼望去有種蒼茫無際的涼意。田埂是直直的,從這頭到那頭,像一根繃緊的繩子。田水平靜,偶爾呢喃兩聲的蟲子卻帶給我憂傷。當蟲子響成一片,就天黑了,潮水岩中學還有三裡路呢。

年青,插秧的手像雞啄米一樣有速度。

起初我還擔心吉手藝不熟,攆不上我。下了田,一解秧把子,彎下腰,一臉凝重,手和濁水田泥親密接觸,其實我們半斤八兩。我們都是農家子弟,都沒有逃避過勞動耕耘,學習成績有别,但做人是一樣的誠,心腸一樣的熱,與人為善,并不因為熟與不熟,而是隻要有需要,恰巧碰到,我想,都會伸手搭把手。這是山地一直以來的傳統,人人為善,彼此關照。插過一排禾,太陽已經下山,夜霧平地湧起,從遠處漫卷過來。我看了看吉,吉的手速飛快,像雞頭搶食。正當我們埋頭苦幹,田埂上打下秧來。問旺。旺說是他老婆。我直起腰來,不是看他老婆,而是看棍子一樣苗條的旺。分開不到三年,一個青皮後生,單單薄薄,二十歲不滿,女兒居然一歲了!這對我,無異于壯志未酬身先死。旺卻一臉淡然,說男人總有這麼一回,先成家後立業,一樣的。低下頭,居然一個女孩的臉冰雕一眼閃過我面前。她是我們班裡的一個女生。我側臉看了看吉,還好,他在一臉專注的插秧。

夜幕降臨,我們也完成任務,要回學校。

旺說:都幾年沒見了,到學校也吃不上晚飯了,一起到家裡,搞兩杯再走。

我看了看吉,學校已經吃不上飯,這現在是一個實際問題。幫旺幹活因我而起,吃不吃飯,卻要吉做主。他說不吃,我便不吃。他說吃,我跟着吃。他看我,眼睛還是那麼黑,簡直能把我淹沒。那張臉又閃過我的面前,大眼睛撲閃撲閃。我有些猶豫。旺說做了甯遠血鵝,已經上桌了。吉看向我,我說好吧。甯遠血鴨一年能吃好幾回,甯遠血鵝,一年也難吃上一回。鴨和鵝的味道,肯定以鵝為貴。上了高坡,又下了高坡,才知道,坡的一邊是平展的水田,一邊是石闆路高低起伏的唐家洞院子。旺說對面就是左洞,我們班的某某就是左洞的,他跑廣東都幾年了,聽說風生水起。坡上枞樹、柏樹間雜,坡下路邊,橙子樹、桔子樹間雜。下了幾個石階,到了一座煙熏火燎古色古香的磚木結構屋前,狗吠叫起來,旺也叫喚起來。他老婆迎出來,年紀大旺好幾歲吧,樸實得很,懷裡抱着孩子,迎着我們進了堂屋。飯桌上,菜、酒杯、筷子、酒壺都已經擺好,人隻需坐下去,便成席了。看來,老婆年紀大一點,持家肯定有方。旺在屋前放下畚箕,洗了手,叫了兩聲爸媽,回說已吃過了。旺落座帶頭捉起筷子,在甯遠血鵝的大盆上空指指點點,說:趁熱,先吃幾口菜,墊吧墊吧,再喝酒。吃過菜,先搞兩杯開席酒——我們三個年青人,還是遵了湘南山地古老規矩。喝了開席酒,旺的二哥來了,四方桌,正好一人一邊。二哥的臉,比旺的臉還要黑,而且波瀾不驚,像鐵皮。旺給我添酒,提議,兩年多不見,就算兩年。一年十二個月,兩年二十四個月,一月一杯,咱們搞它二十四杯。酒是“甯遠茅台”(紅薯酒),清清涼涼,甘甘甜甜,重要的是自己造。晚自習是廢了。那好,喝吧,喝了,回到學校就睡覺,什麼也不想。閃過心中的那張臉清晰起來,生硬冷漠,這是現實。那就喝吧。甯遠人的酒,越喝就越有。我跟旺對挖,二哥跟吉對挖。二十四杯喝完,我跟二哥對挖,旺跟吉對挖,然後我跟吉對挖,旺跟二哥對挖。我很興奮,吉很興奮,旺和二哥的臉黑,看不出興奮不興奮,從他們揮動的筷子速率來看,他們比我們還興奮。

二哥當場吐了。

我和吉要回學校。

唐家洞到潮水岩中學,有一段平整的土路,一段油茶林裡的凹凸不平的泥路,一段山腳下蛇一樣拐扭的茅草路。

旺把我們送上坡,便坐在柏樹下開始喘氣,一邊使勁擺手,叫我們不要管他。

其實月光真好,坡下的插上了秧苗的水田,還是像一面鏡子,閃出一層輝光,銀粉粉的,一望無際。路上的月光像一匹布一樣拖着我和吉的腳步,吉邊走邊和我說,他還能再喝十二個月酒,一月一杯,杯子還那麼小隻,算什麼!他唾沫橫飛,想舉起手比劃杯子。我想贊美他,成績好,酒量好,人豪氣。走進油茶林,油茶樹樹稀稀落落,一眼可以看穿,看到外面的平地。平地上種着紅薯,月光下,像潑了墨汁一樣厚重。東北邊,兩裡地遠,有一個小村莊,房屋亦如墨,糊糊的一片,不見一盞燈光。油茶樹靜靜地,想相互攀援,枝條伸得長長的,看起來棵棵都在張牙舞爪。地上,葉影斑駁。大地空寂,夜已深了。我聽到了自己的腳步聲。我感到我扶着吉的胳膊沉重起來。吉不說話了,踉跄向前。我想多花點力氣,扶起他。吉的頭歪了。這家夥,要睡過去了!回頭,唐家洞躲在月光裡一片漆黑,坡上樹影如魅。向前看,被太陽曬得發白的路,在月光裡依然呈現溫柔的白。我已經攙不起吉了。他開始發沉,要下滑,我一身軟綿綿,沒力支持了。好吧,我抓過他胳膊裡挽着的單衣,兩個人并排趴在路上,我腦袋裡沒有任何東西,一片灰白,如同裹在我們身上的月光。睡吧,為了不淋露水,我把吉的衣服蒙在我們兩個人的頭上,然後手臂互疊,護着額頭,跪在地上,用膜拜的姿勢,在路上睡過去了。

睡過去多久不知道,腿麻得受不了,醒了過來。吉還在一邊呼呼地,忘天忘地忘我。

我扯掉蒙在頭上的半截衣服,坐在地上,扭動脖子,想确認一下方位。首先進入眼睛的是一堆孤墳,土壘得高,光光的,看起來像一把鑰匙插在地上,插得深深的,隻剩了一個光秃秃的圈。人生是牢籠,死亡便是打開牢籠的鑰匙。不再對視,心情卻凝重起來。外面是水田,水田之上,是大塘角。大塘角是有大塘的,十畝的水面,像月亮的鏡子。塘埂上的房子,便是口紅、粉盒、水盆,高高低低,顯出這片土地的豐有與厚實。月亮在向西的空中踯躅,像大地的巡守,一點都不放過,到處都要裝着她的榮光。這是它能給大地唯一的恩典,讓大地變得更為輕盈、安靜、柔和、神秘。看了一遍四周,看到墳頭,我是第一次夜裡與一座孤墳離得這麼近,但我并不害怕。它卓然而立,上面的野草像一層絨毛一樣密實。這是歸宿,我們不過是在月光裡暫時遊蕩、放肆的影子,它們才是永恒。我想抽煙,我想,唯有抽煙,用吐出的煙才能跟它交流。我想起了清明的香,香煙袅繞的場面讓我趕緊推了一下身邊還在酣睡的吉。酒真好,這忘憂湯能讓人忘生忘死。吉被我搖醒,坐起來,問我如今我們在哪裡。我本來想讓他看看月光裡那座高聳的孤墳,又怕他怕,虛了膽,又讓我怕,隻說我們在大塘角西南邊,喊救命,大塘角的人應該聽得見。

吉站起來,看了看天空,找到踽踽向西的月亮,說沒事,我們一起回學校宿舍睡覺。

醉了一場,睡了一覺,醒過來,我們不需要再相互攙扶。

月光照着的路,我們把它走得像蛇一樣扭動。

油茶樹林子、紅薯地、水稻田、高挑的樹、鼓起的山、靜默的黑色村莊,一塊一塊拼圖一樣,拼出熟悉的煙火味道。在這塊大地上,我們無論以什麼樣的形态出現,忙碌、靜止、遊蕩、酣眠,我們都是她放出的子民。她看着,她在等待,并随時準備收割。無論哪種方式,我們抵抗,還是擁抱,終究在歲月裡呈現她當時的樣子。

我看了看月光,這不屈的月光,這清冷的光輝,這朦胧的我們的影子,不僅藏着不能告人的荒唐,還藏着熱愛,像月亮的足迹。我們一代一代,讓這片大地不荒蕪,不得安甯,最後心甘情願地交換,相互成就山地的厚重與偉大。

我們當時睡在二樓的樓闆上,十分簡陋。回到寝室,在月光的引導下,沒有開燈,沒有驚醒任何一位同學。在熟悉的味道中,找到自己的鋪位,躺了下去。在睡夢裡,寝室成了一片油茶林,我們是擺在地上的一顆一顆油茶籽……

在恐懼中醒來,又在平靜中睡過去。

高二一滿我便離開學校投入江湖,吉留校繼續學業。從此,我們天各一方,沒有再見面,沒有聯系,像大海裡的兩尾小魚一樣分開了。那夜喝醉夜宿路上油茶林的事我一直藏在腦子的某個角落裡,如一粒星光。他呢?他的一切狀況,我不知道一絲一毫。對他的記憶,隻停留在那個月亮像銀盤,我們在路上相互攙扶的晚上。

人海茫茫,我們分開,便無法再恢複當初模樣。

無論走多遠,那個月夜,對,在大塘角西南的那個月夜,人生第一次露宿野地,像光亮的金屬鏡框框住的那段青春,就是不能打破的永恒,在黑漆漆的過往裡,散發出一些微光,讓黑漆漆的未來也擁有了一些微光,照亮我們的當下。無論我們分開多久,有無訊息,隻要彼此念着,我想,我們便活着,不會被歲月收割,或被人間放棄。


2024.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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