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在我五歲的那年,母親毫無預料的在醫療事故中病逝了,留父親一人照顧我和妹妹。事後的每一個假期裡,我和妹妹除了呆在自己家,更多的卻是到外婆家度過。
那時我和妹妹都比較調皮,父親一大早出門工作,我們也就出門玩耍了。每次幹幹淨淨的衣服穿着出去,晚上回來時就已經黑了大半,幹了一天活的父親回家見了我們,免不了一陣毒打。因此我屁股上又寬又長的紅色竹條印,是許久未見消的,而有着父親的家也就成了我們的噩夢。
終于是等到了周末,我和妹妹放學後,早早的候在了外婆家門口。外婆也知道我們要來,去集市買東西了。等了沒多久,我們就見到了她,準确的說是聽到了她的腳步聲。我們急忙跑上前訴苦,手捂着臉,做出要哭的表情。“這周又被打了。”說完,外婆便拉下我的褲子,看着那一條條紅印,笑道:“你爸爸真是……燕子應該叫爸爸莫打哥哥噻。”訴苦完了,外婆拉着我們的手進門,愉快的周末也就開始了。
我們會看很長時間的動畫片,外婆陪着我們看,外公陪着外婆看……我和外公下象棋,外公總在說:“将軍,将軍。”我也老是說:“這一步不算,重來。”外婆站在旁邊笑,我也尴尬的撓着頭傻笑……“外婆,”妹妹喊道,“你看誰畫的好看?”外婆看着牆上滿滿的鉛筆印,也不惱,反而理所當然地道:“那當然是燕子噻。”說完,妹妹就朝我吐了吐舌頭,露出了得意的表情,我在心裡哼了一聲,外婆說過要慣着比自己小的人,我也就不計較了。
周末很快結束了,最後一天晚上我們是要回到自己家的。我們舍不得走,也害怕回家,哭着鬧着想要留下來,或是跳到沙發上,或是鑽進被窩裡。“我不想回去,回去又要挨打。”外婆也不知怎的,聽着我們的話跟着哭,我還依稀記得她說的話。“我是因為你那死去的媽,可憐你們。”或許是那時的我還小,聽不明白外婆的話,也不想明白,隻知道,最後還是回家面對那個嚴肅的父親了。
每逢過年,我也是到外婆家度過的。許多次我已是記不清了,隻有一年的年飯讓我記憶猶新。
餐桌上,我、妹妹還有表哥都在努力的争奪飯菜,外公外婆也不知道在廚房裡忙碌着什麼,舅舅喝了許多酒,臉漲得通紅。忽然,舅舅拿起一個碗碟猛地往地上摔,我被吓了一跳,趕忙起身往後退了一步,外婆也聽見聲音從廚房趕了出來。“你們給我滾出去!”舅舅指着我和妹妹,大吼道。我心裡是極為害怕的,妹妹哭了,我也跟着哭了。外婆見狀立馬擋在我們面前,拉着我們的手。“你在發什麼瘋?”外婆朝着舅舅喊道。舅舅見了外婆突然就不吵了,蹑手蹑腳地走到外婆跟前跪下,從我手裡奪過外婆的手,問道“我是怎麼不如她?你和爸爸都看不起我?”
就這樣,他們從客廳吵到卧室,最後在卧室關上了門,一直到門合上前,我看見外婆眼角含着淚,卻始終沒有回答他。後來我和妹妹被送回了家,我一直在想她為什麼會那樣問。或許是因為他口中的“她”,也就是我的母親,一直是外公外婆的驕傲,而他,不知道寄了他們多少錢,卻沒有多大的成就。不過讓我感到慰藉的是,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外婆總是出現的那麼及時。
很多隔閡在時間作用下,漸然退了下去。我和外婆家的聯系依然如前。
11歲那年,外公患了很嚴重的病,隻能躺在病床上,不曾想,這一躺便成了永遠。外公住院期間,我和妹妹還有表哥輪流送飯,每次我送飯到病房的時候,就坐在外公旁邊的病床上,看着戴有氧氣罐的那個老人,有些茫然,有些束手無策。我除了将外公咳出來的痰用紙包好,扔進垃圾桶,除了陪他在病房睡覺,其他的事都是外婆在做。而外婆卻每每說我做的很好。有次我從睡夢中醒來,仍看見外婆守在外公床前,她的眼皮已經有些紅腫了。
“外婆,該睡覺了。”
“你睡你睡,我得守着你外公。”
然而,上天并沒有給外公太多時間,他的病情更加嚴重了。那天晚上,外公咳的厲害,外婆和我們已經在病房外籌劃買燒的紙,買死人穿的衣服。我低着頭沒有去看外婆,隻聽見她的聲音是時斷時續的。第二天,我和妹妹被譴回家了。外公熬過了那一晚,舅舅決定将他送往重慶大醫院治療。正午爸爸突然接到了電話,是外公的号碼,是外婆的聲音。我從父親手中奪過手機,趕忙問道:“外公好些了沒?”電話那頭的聲音沒有波瀾地道:“好得很,在床上睡覺,沒事。”我知道,電視裡都是這樣說的,外公或許已經離開了,我的眼淚也禁不住往下流,這是我人生第二次經曆生死離。
“我想看燕子成家,我還想看星隆創業,可惜……”這是外公睡前的最後一句話,是外婆轉告我的。
歲月如矢,一經射出,拒絕回頭。外公的遺像沒有變,而外婆的發絲間竟不知多了多少白發。我們還是時常到外婆家玩,隻是少了争看新聞的人,少了外婆臉上的歡愉。我看着外婆臉上嚴肅的表情,不禁問道:“是不是我們讓你不開心了?”外婆聽後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沒有,哪有什麼不開心?”
那天下着大雨,外婆帶着我去醫院體檢。我走的比外婆快一些,回頭等她時才發現,她正緊緊地握住手中的傘,像一根孤零零的稻草,在風雨裡慢慢挪動,似乎随時可能被刮倒。那一刻迎面而來的風真的很刺骨,外婆不開心的原因或許我也知道了。
後來舅舅的事業有了小成,他不放心外婆一個人住在忠縣城,決定把外婆接到他工作的地方去,我和妹妹也因此少了周末的住所。
暑假外婆打電話叫我們去梁平玩,我和妹妹立馬收拾完衣服,坐上接我們的車,不到兩個小時就到了。或許因為舅舅也住在那裡,這裡并沒有外婆家那樣的感覺,沒有外婆家那樣大,也沒有我和妹妹在牆上畫的畫。外婆似乎也變了許多,多了點忙碌,多了點滄桑,多了些我感到陌生的模樣。
十幾天後,我們從梁平回到自己家。第二天,外婆突然打電話問我們:“房間裡牆上和木桌上的那些孔洞是你們兩個弄的嗎?”我和妹妹都說不是,外婆不信,她還說:“以後我與你們沒關系了,莫來了。”正當我準備再說什麼時,電話裡卻傳來“嘟嘟”挂斷的聲音,也不知怎麼回事。我和外婆的關系似乎就這麼莫名其妙的斷了。
時過境遷,我每次放學回家從外婆家樓下經過時,都會習慣性的朝窗口瞥一眼。窗戶依然緊閉着,已經很久沒再打開了,至于窗裡面的事物,外婆家的電視,外婆家的小闆凳,還有一個房間裡擺着的外公的遺像,也就在記憶裡漸然消淡了。
某次放假,我突然想到了舅舅家,想起了外婆,我找到了一直還有聯系的表哥,問出那個我沉在心底的問題。“你家的牆和桌子上有許多洞嗎?”表哥看着很疑惑,說:“沒見着啊。”我不禁笑了笑,人長大了也會懂一些道理,或許真像父親說的那樣,
“你舅舅現在發達了,看不起我們了,你要好好讀書,将來……”每次聽見父親這麼說,總是覺得心酸,或許,舅舅也是對外婆這樣說我們壞話的吧。
……
我16歲,妹妹14歲。那年,妹妹在網上将自己的賬号借給别人,那人用他的賬号騙了她同學家長一萬塊錢,她們去報了案,妹妹也被警察帶走詢問了。父親讀的書少,處理不了這件事。他沒辦法,隻能給那個被他拉黑的人打電話了,我的親戚裡也隻有舅舅懂些法律了。
那天,舅舅帶着外婆從梁平趕到忠縣,來幫我們處理事情。
在外婆和舅舅還沒到忠縣時,我跑了出去。我站在外婆家對面的小土坡上,看着那個房子,心裡不覺有些惆怅。她也來了,可是她已經不會做我的外婆了……我在那站了許久,最終将我從思緒中拉出來的是父親打給我的電話。他說,她到我家了,來找我和妹妹。我聽後愣了一下,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拔腿往家裡跑了。
還沒到家,我就看到遠處也走來一個人,我沒戴眼鏡,看不清那人是誰。她許是老了,走得很慢,穿着老式的大衣。走得近了,我才發覺,她是我許久未見的外婆。白色已完全浸染了她的發絲,她臉上的褶皺也更多了。我看着她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什麼,更不知道該叫她什麼。正當我還在思考的時候,她就已經拉住我的手,帶着我往父親那裡走。她的手很有力,與她僅及我雙肩的身形很不相配。我感受着她手裡的溫度,既熟悉又陌生。
“最近怎麼樣了?”她問道。
“還好。”
“學習成績怎麼樣?”
“還好。”
“你爸爸現在對你怎麼樣?”
“還……好吧。”
……
很快,妹妹的事情處理完了,舅舅和外婆坐上車準備離開了。妹妹趴在車窗那問了外婆一句話,也是我不敢問的一句話——“外婆,你不是不認我們了嗎?”外婆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但很快又調整過來,笑着說:“怎麼會呢?你們還是我好外孫。”
白色的車漸漸走遠了,消失了。今年将要18的我,已是兩年沒再見到外婆了,父親說,他有幾次似乎見到外婆回了忠縣,隻是沒打電話叫我們過去她那玩罷了。我信了,我也不太相信,我隻隐約記得,有一輛白色的車,裡面坐着的老人,在我的記憶裡漸行漸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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